2006年5月26日。列娜穿过走廊,一路小跑来到校长室门前。她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请进。”

    屋里有了回应,列娜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去。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她开口,随即瞧见校长面前的办公桌旁坐了个男人。那人背对她坐着,听见声音扭头看过来。

    列娜很随意地瞥了他一眼。然而只一眼,她便惊讶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怎么是你?谢尔盖哥哥。”

    谢尔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列娜是你吗?你回国了?”

    “是我,我回来了。”列娜刚才还颇为紧张的心情瞬间被兴奋代替。声调也随之变得轻快,“你可一点儿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两位认识?”校长问。

    “何止是认识,”谢尔盖笑吟吟道,“她可是非常厉害的机械师。在德国留过学,你找她来教课可赚大发了。”

    又转头对列娜说,“听说机电工程系聘请了一位新老师,真没想到会是你。”

    “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我就不打扰了,你们聊。”谢尔盖冲校长比划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拿起放在桌上的黑色夹包便往外走。

    “谢尔盖哥哥……”列娜欲言又止。她很想跟他再说几句话,可又有事情在身走不开,一时间很是为难。

    谢尔盖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他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在她耳边轻声说,“外面等你。”拍了拍她的肩膀便离开了。

    列娜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在校长面前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聘用合同一页一页翻看着。确认无误后她在最后一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欢迎你加入莫斯科公立大学。”校长笑着伸出手,列娜忙起身和他握了一下。

    随后校长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列娜乖巧地连连点头,装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她想不明白谢尔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第一反应是因为孩子。可是01年她出国的时候谢尔盖还是单身,哪有人能在五年内变出个上大学的孩子?难不成是亲戚或是朋友家的孩子?可这种事怎么看都需要直系亲属来沟通更合适吧。怎么也不应该轮到谢尔盖。除非他和自己一样有正在资助的在校生。不过看他和校长很熟的样子,似乎是私交甚笃。但是这俩人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列娜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合理的解释。她不免更加好奇,真想现在就找到谢尔盖问个清楚,但眼下校长还在继续一些冗长无意义的谈话。那种领导特有的腔调让列娜听着很不舒服。

    当校长说到她也需要和其他教职工一样定期上交教学计划书和工作总结的时候列娜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来教书了。

    “校长,”列娜终于坐不住了。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好多年没回母校了。您看要是没别的事我想去校园里转转。”

    校长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讪笑道,“啊,好的好的。我送你出去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好。”

    列娜迫不及待走出校长室。关上门,她长舒一口气——真受不了这种虚与委蛇的气氛。她朝走廊两边张望,看到谢尔盖正伫立在一面墙前仰着头似乎正在阅读上面的内容。

    她朝他走去。谢尔盖注意到她转头看过来。

    “完事了?”

    “嗯。”列娜点点头。

    “还挺快的。”谢尔盖说着伸手指向墙的左上角。列娜的个人介绍赫然在列。这里的整面墙都是优秀校友的宣传板。

    列娜看到自己的照片有点不好意思地抿起唇。她从挎包里取出眼镜盒,摘下眼镜收了进去。

    “你不戴眼镜没事吗?”谢尔盖问。

    “没事的。我度数不高,平时出门走路都不需要戴。”

    “我记得你以前视力没问题啊,怎么就戴上眼镜了?”

    “都是在德国留学的时候累出来的。课业多压力大,慢慢就近视了。”列娜苦笑了一下。

    谢尔盖认同地点点头,“也是。现在近视的学生太多,戴眼镜的一抓一大把。”

    他问起列娜在德国的这些年过的如何。

    “简直糟透了。”列娜无奈地笑笑。

    她初到德国语言不通,即便之前学过一点德语但听教授讲课也非常吃力。她常常要整理笔记整理到深夜,头发也是一把一把地掉。临近毕业的时候她的母亲车祸去世了,父亲也一反常态,开始不停地催她回国。因为母亲的离世,列娜情绪低落,整日浑浑噩噩,论文更是一笔未动。写不出论文就毕不了业。恰逢父亲那边又催的紧,有几次列娜真想买一张机票干脆回俄罗斯算了。但她不甘心。连张毕业证都拿不到实在太丢人。于是继续咬牙硬撑,虽然延毕了一年,但最后还是从慕尼黑工业大学毕了业。

    谢尔盖的眼里流露出怜惜,列娜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在都熬过来了。其实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可怕的。”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列娜手忙脚乱地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

    “抱歉,我接个电话。”她冲谢尔盖歉意一笑。

    “没事。”谢尔盖也笑着回应。

    列娜侧过身把手机放到耳边。谢尔盖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列娜打完电话发现谢尔盖正盯着她的戒指看。

    “好看吗?”她权当他好奇,主动把手伸出过去。

    “嗯。挺漂亮的。”谢尔盖闷声说。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染上不易察觉的酸涩,“你这是……订婚了?”

    列娜害羞地点点头。她说对方是父亲朋友介绍的,比她小一岁,在联邦安全局的反恐部上班。两人交往了一年多,感觉彼此还挺合适便订了婚。

    “你呢?谢尔盖哥哥。有没有给我找个嫂子呀?”

    “哪有什么嫂子?”面对列娜的打趣,谢尔盖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他说自己这些年陆陆续续也接触过几个,但都不合适。

    “哎,不说这些了。”

    他提议待会去吃个饭。列娜略带歉意地表示她未婚夫一会儿要过来接她。

    “没事,那就下次,有机会的。”谢尔盖大度地表示:咱们边走边聊吧。时间差不多正好送你到校门口。

    两人下了楼梯,走出行政大楼。谢尔盖开始向她介绍学校这些年的变化:老校舍翻新了,教室的桌椅也换了,整体环境比以前好多了。最重要的以前那条一到夜晚就充满危险的小路在两年前的扩建计划中被纳入了校区范围内。这就意味着无论女孩还是男孩都无需再为了要经过那里而担惊受怕了。

    列娜刚想开口问谢尔盖怎么会对这里如此了如指掌,一个身穿保安制服的年轻人从对面走来,跟二人打了个照面。他看到谢尔盖立马停住脚步。

    “您怎么来了?”他的身体绷的紧紧的。

    “别紧张,我今天就是过来看看,没什么事。”谢尔盖拍了拍他的肩膀,“忙去吧。”

    小保安这才松了口气,踢着正步离开了。列娜望着他的背影抿起嘴偷笑。谢尔盖有些无奈地弯起嘴角,伸手指了指,“你瞧这小子,我什么都没说就紧张成这样。”

    但列娜不难看出,那个小保安对谢尔盖的态度十分尊敬。

    “所以你跟他的关系是?”她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他是我们公司培训出来的保安。”

    “可以呀。谢尔盖哥哥,你都当上老板了。”列娜对他刮目相看。

    “没有那么厉害,”谢尔盖谦虚地摆摆手,“说来还是你给了我灵感。”

    “我?”列娜疑惑地指着自己问。

    谢尔盖点点头。

    “还记得我接你放学的那一两年吗?”

    那时他就特意观察过学校里的保安。他们要么年纪大的都快走不动路了要么沉湎于酒精,喝的脑子都不清醒。这样的人怎么能保护好学生们的安全呢?

    谢尔盖当时就萌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把这些人换成训练有素的军人,那情况要好很多。

    可一来他和过去军队里的战友联系不多,招不来人,二来他没什么钱。没钱自然什么事都办不成。

    等到后来攒下一笔钱后他跟几个朋友说了他的想法。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凑钱合伙开了家安保公司,主要面向各大高校群体提供安保服务。其初衷是为退伍军人提供就业机会。就算是因伤退伍,只要身为军人的警觉性和自身素养还在,校园里的事情基本上都能应对。

    “我们也招年轻人的。”

    谢尔盖说。90年代他见过太多社会青年。他们正处于解体初期的迷茫阶段,放弃了念书,整日鬼混在一块,嗑.药乱.搞,盲目崇拜加入各路帮.派。年纪轻轻就死于帮.派争斗和毒.品。

    他惋惜于这些年轻生命的逝去。假如他们能找点事情做,顺带赚点钱养活自己,至少要比整天在大街上晃荡强。

    于是谢尔盖和朋友们印了一些招聘信息贴在社会青年常年聚集地旁边的电线杆上,还真招来了一批年轻人。不过大多都流里流气的。说实话他没什么信心能把这些年轻人调.教好,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他有几个可以交心的兄弟陪着他。他们是他曾经的同事和下属。在谢尔盖被带走调查后,他们都曾用人格为他担保。这在谢尔盖最终被释放一事上起到了一定程度的推动作用。

    培训开始了。谢尔盖给这些新人定下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能借着保安的身份骚扰女同学(尤其是他们正处于躁动的年龄),也不能酗酒嗑.药,小偷小摸手脚不干净。凡是品行不端的,无论个人能力多出色都一律不聘用。这些要求对那些退伍兵也是如此。

    在筛掉了一部分人后,谢尔盖对他们进行体能测试和心理素质训练。包括但不仅限于射击和格斗。经过几个月的努力,第一批合格的成员诞生了。但光有这些还不够,身为保安还必须具备一定的急救知识和消防安全意识。

    这些年,经过不断的完善和调整,

    他们培养出来的安保人员素质都很高。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多学校都喜欢雇佣他们公司的人。

    “这个主意太棒了!”列娜衷心地说。她也终于明白了谢尔盖出现在校长室是因为工作上的往来。

    迎上列娜崇拜的眼神,谢尔盖难掩笑意。他谦虚地说,开始的几年都是他手把手教那些小孩,后来年纪大了就逐渐退到幕后,换他一手带出来的正值壮年的年轻人去教。

    “不过要怎么辨别哪些青少年可能是潜在的培训对象?”

    “其实很简单,”谢尔盖故意压低了声音,“那些穿阿迪达斯的,一逮一个准。”

    “这算不算是刻板印象?”

    两人对视一眼,笑作一团。这一刻他们找回了当年的默契。

    经过的学生频频朝他们张望,列娜忙收敛起笑意。

    “好了好了,要是被人看到,我的形象可就要毁了。”说罢伸手揉了揉笑的发酸的脸。

    谢尔盖故作沉思了一会。

    “看来往后得称呼你为列娜教授了。”

    列娜红了脸,显然她还不习惯这个称呼。

    “别别别,还是叫我列娜吧。”

    他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校门口。

    “我通常都站在这里等你出来。”谢尔盖伸手摸了一下校门的大理石柱子,“哎,真怀念以前晚上接你的日子。”

    “是啊。”列娜也深表认同。于她而言,谢尔盖就是最忠诚的守护者,无论多晚他都会准时出现。风雨无阻。每当列娜感到不愉快或是情绪低落的时候,他都会给予她安慰。她也习惯了他的陪伴。等她去了德国独自走在异国街头,再也找不到那种安心的感觉。她便愈发思念他。可她觉得谢尔盖也有自己的生活,不能总打扰他。起初她还能一周跟他通一次电话,但高昂的跨国话费对两人来说都是负担。再然后,他们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列娜也在当地交了新朋友。渐渐的,两人一个月都说不上一次话。最终他们不再联系。

    每当列娜想起谢尔盖的时候,只能盯着通讯录里的号码发呆。她已然失去了联系他的勇气。就算她拨过去她要说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眼下列娜终于鼓起勇气,假装不经意地开口,“对了谢尔盖哥哥,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

    “好啊。”谢尔盖想都没想便答应了,随即报出了他的手机号。

    “你没换号?”

    列娜边说边调出他的号码拨了过去。

    谢尔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电话,屏幕上来电号码的数字早已烂熟于心。他有点惊讶地皱起眉,“你也没换?”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唏嘘——谁都没换号最后却断了联系。果真是世事无常。

    还是谢尔盖先开口缓解了尴尬,“没事,以后常联系。”

    “好。”列娜忙不迭点头。

    一辆白色轿车停在他们跟前。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朝他们走过来。

    “这位是亚历山大.契科夫,我的未婚夫。”

    列娜说,又把谢尔盖介绍给亚历山大,“这是我哥哥,谢尔盖.科斯杰科。”

    “你不是独生子女吗?”

    亚历山大这话虽然是问列娜的,但却盯着谢尔盖看。

    一瞬间谢尔盖捕捉到了来自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敌意。不过在列娜解释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后这种敌意便消失了。

    亚历山大主动跟他握了手。态度和善。他说车里有可乐,转身就要去拿,被谢尔盖给阻止了。亚历山大又热情地邀请他与他俩共进晚餐。

    “不用不用,我一会儿还有事。你们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目送车子驶离,谢尔盖收敛起笑脸,转身回停车场取了车。

    他坐进车里掏出手机向名为安德烈的联系人编辑了这样一条短信:帮我查查反恐部有没有一个叫亚历山大.契科夫的小伙子。

    安德鲁是他以前的下属,哥们几个现在只有他还在联邦安全局工作。

    谢尔盖按下发送键收起手机,发动他的黑色吉普朝家的方向驶去。一路上他心神不宁,时不时察看手机有没有收到回信。好几次他感觉手机在震动,结果一打开什么消息都没有,搞得自己都有点疑神疑鬼的。

    可算挨到家,谢尔盖熄了火,刚拔下车钥匙安德鲁就回了消息。

    亚历山大.契科夫,反恐部确有其人。附有一张证件照,照片上的男人跟他今天见到的列娜的未婚夫系同一人。年轻、英俊、高大,有稳定的工作——这完全符合列娜曾跟他提过的理想型。

    谢尔盖认命地叹了口气,转而拨通了另一个人的电话。

    “你上次跟我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怎么,你个老光棍不打算单着了?”电话那头的人笑骂道。

    “嗯,想开了。”谢尔盖淡淡地说,“有合适的给我介绍几个吧。”

    挂了电话,谢尔盖并没有急着上楼。他很随意地把手机扔到车载台上,调低了座椅,双手垫在脑后向后靠去,逐渐陷入了回忆。

    01年夏天他跟着列娜来到莫斯科后找了个货车司机的活儿。每天从城东到城西跑两趟帮人送货,晚上再把车送回到货车站点然后步行去学校。

    每天晚上谢尔盖都会等候在校门口。等他接到列娜,两人会边走边聊今天的见闻。谢尔盖尤为爱听列娜讲她班级里的事情。他过去一直跟当兵的打交道,这些读书人的生活方式令他觉得新奇又着迷。

    晚上的巷子是混混们的聚集地。他们大都蹲在巷口或是靠在墙上抽烟,大声谈论、说粗话,眼神不加避讳地盯着过往的女性,冲她们吹口哨。经常有人在狐朋狗友的起哄声中上前搭讪,甚至还会动手动脚。这导致很多女生都受到了惊吓。幸好谢尔盖一直寸步不离守在列娜身边,没让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小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经常是说着说着就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两人依依不舍告别,约好明天接着聊。谢尔盖目送列娜走进宿舍后会在楼下站一会儿。等列娜出现在窗口朝他挥手,他再回到自己的出租屋。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因为有谢尔盖的存在,列娜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当中。她非常刻苦,每天都要学到很晚。那时谢尔盖就知道列娜有出国留学的想法,所以才会这么努力。他心疼她,想让她多休息。可列娜通常只是敷衍答应了事。一旦谢尔盖板起脸责备她不爱惜身体,列娜就会露出讨好的笑企图蒙混过关。谢尔盖也拿她没办法。他清楚她的脾气:认定了一件事就要全力以赴。虽然他还蛮欣赏她这一点的。

    列娜每晚结束课程后都会花上一点时间学习德语才肯回宿舍。有时候她的一个女性朋友会跟他俩一块走。后来那个女生谈了男朋友,她们便不再一起行动。

    谢尔盖逗列娜要不要也处个对象,但列娜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她非常信任他,什么话都肯跟他讲。她对他说她想找个帅的,而班里的男生大都长相抱歉。就算这个人再优秀,列娜也没兴趣跟对方进一步接触。

    谢尔盖记得自己当时还笑着表示女孩子眼光高一点是好事并真心这么觉得。不过后来当他发觉自己喜欢上列娜后就笑不出来了。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来着?

    谢尔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可以发誓最开始他只把列娜当妹妹来看待。他喜欢听她用甜甜的嗓音喊他“哥哥”,也喜欢她粘着他撒娇。就连养猫这种事,明明他不感兴趣,可只要列娜一哭,他便没办法狠下心拒绝。

    车站相遇那次,听列娜说了她的安全问题,谢尔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好她。这完全是出于一种愧疚、补偿心理,因为他没有照顾好她托付给他的猫。而且对妹妹好是做哥哥的的天职。

    难道是因为礼物?不不不,也不对。

    列娜知道他经常要开车拉货。为了不打瞌睡,谢尔盖习惯于沏一壶浓茶放在车上提神用。上个学期的奖学金下来,列娜拿钱给他买了个随身听。谢尔盖受宠若惊——当时那玩意可一点都不便宜,连她自己都没有。谢尔盖不肯收,但列娜也是个倔脾气。她要他必须收下(谢尔盖从未见过她的态度如此强硬),并叮嘱他不要总喝茶水了,浓茶对身体不好,犯困的时候可以听歌缓解一下。那一刻谢尔盖觉得自己的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他在她心里是有分量的。

    往后的一段时间,谢尔盖免不了要和同事炫耀他的随身听。身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个妹妹在莫斯科公立大学念书,特别优秀。他为她感到骄傲。那时他给自己的定位还是列娜的哥哥。

    或许是因为那个冬天吧。谢尔盖心想。

    零下十几度的天儿,再厚的棉靴都不管用。他只能缩着手在校门口来回踱步不停朝教学楼的方向张望。等他跟保安们混熟了,偶尔也能进保安室坐坐。

    天下过雪,雪结成了冰。路特别滑。为了防止摔倒,列娜和谢尔盖胳膊挎胳膊走。不过也有不小心的时候:其中一人脚下一滑带倒了另一个。两人摔在地上也不恼,反倒是哈哈大笑。再顺势抓一把堆积在路旁的雪捏成球打雪仗。等嬉闹够了,谢尔盖会帮列娜拍掉挂在她衣服上的雪,抓起她冻的通红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兜里为她取暖。那时两人举止略显亲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期末在寒冷中悄然而至。最后一科考试结束意味着列娜要回家过寒假了。谢尔盖也要走了。拉货不怎么赚钱,他趁着假期找了份别的活儿。出发那天列娜把他送到了火车站。她表现出了强烈的不舍,在谢尔盖临进站台前抱住了他。

    “我会想念你的,谢尔盖哥哥。”列娜闷声说。

    “没事的,列娜。”谢尔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向她承诺自己不会让她等太久,假期结束他就回来。

    那个假期格外漫长。没有列娜天每天晚上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话,谢尔盖感觉生活索然无味。在这之前他还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竟会达到如此强烈的地步!晚上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那些属于他们的记忆便会在眼前重现。黑暗中,他的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开学的日子一到谢尔盖就迫不及待回到了莫斯科。再见面时,列娜的神色有点不对劲。他们那时候已经很熟了,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谢尔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列娜支支吾吾好一会才肯说。她跟父母提到了他,他们禁止她跟他来往。安东诺夫的反应尤为强烈,列娜不服气,他们还因此吵了一架。

    因为自己让他们父女起了矛盾,谢尔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事实上他明白安东诺夫厌恶自己的原因。出于某种顾虑,夫妇俩没有跟列娜说过那天发生的事情。那他也不应该把她卷入这件事当中来。于是他这样说以规避真相:你父亲的担心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由于我之前的职业的特殊性,他害怕家人受到伤害。而我又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这是非常不坦诚的表现。

    “是的,你是骗了我们。”列娜说,“但你没有恶意,因而我原谅你。况且你一直在保护我的安全,我的哥哥绝不可能是坏人。”

    她那坚定的眼神和语气让谢尔盖感觉心里暖暖的。他明白列娜是信任她的,可他也不想她跟父亲闹的太僵。于是他提议让他去跟安东诺夫谈谈。列娜说她爸爸最近在出差,只能电话联系。也成,谢尔盖点点头。两人找了最近的电话亭,谢尔盖刚拨过去报出自己的名字,对方就迅速挂了电话。还是我跟他谈吧。列娜说。几天后她告诉谢尔盖,她已经成功说服了安东诺夫。

    得到了家长的许可,谢尔盖松了口气。其实他也不是非要赖在列娜身边不走,只是担心那些小流氓会骚扰她。尤其是这些年她出落的愈发漂亮。

    据他观察,她的眼睛是浅灰色的。鼻梁挺但鼻头圆乎乎的,不会让人觉得咄咄逼人。她的眉毛和嘴唇也好看。笑起来的时候上嘴唇会变薄但不至于露出牙床。左脸会显现出浅浅的酒窝。

    天气逐渐转暖,列娜还是习惯把手伸进他的兜里。这一次她再牵他的手,谢尔盖心底倏地划过一丝奇异的感觉。像羽毛掠过心头,酥酥麻麻,痒痒的。

    他惊到了,触电似的挣脱了她的手。动作幅度之大直接甩掉了肩上的书包。

    谢尔盖赶紧捡起书包,见列娜一脸惊愕,他慌忙为自己找补:你现在是大姑娘了,咱们这样手拉手让别人看到不好。

    那又怎样?你是我哥哥呀。列娜露出困惑的表情。

    哥哥?看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谢尔盖自嘲地笑了。

    ——可他不想再当她的哥哥了。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脱口而出。幸好忍住了。过后他在心里骂自己: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怎么能对你从小看到大的妹妹有想法呢?她才多大?

    在发觉自己对她有好感后,列娜再主动亲近他,小小的窃喜之余谢尔盖都会产生没来由的负罪感。尤其是列娜神色如常,倒衬的他心思龌龊。

    谢尔盖开始刻意跟列娜保持一点距离。列娜发现了,变得闷闷不乐。谢尔盖只好向她保证他并不是讨厌她。

    “那你躲着我干嘛,我还以为哪里惹你生气了。”

    “不是这样的,列娜……”谢尔盖试图解释,可真正的原因他又难以启齿。难道要他对她说:我喜欢上你了?不不不,这未免太过疯狂。他怕自己会吓到她,而她会觉得他是个变态。

    就这样,他在犹豫不决中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他们又恢复到往日的相处模式当中。谢尔盖既无奈又害怕。自己望向她时那略显赤.裸的眼神,一不小心就泛红的耳根和由于激动而变了调的声音,他都竭力掩饰。有几次他感觉自己快要藏不住了。可列娜毫无察觉,依旧一口一个哥哥黏着他。谢尔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到庆幸还是失落。他自诩在感情方面已经够迟钝的了,结果列娜比他还迟钝,或者说是完全没开窍。她对于爱情的了解只停留在鉴别一个男性是不是帅哥以及她是否喜欢的基础上。至于她能不能发现身边人对自己有意思,谢尔盖认为答案是否定的。

    虽然列娜对感情的事儿一窍不通,但在她擅长的领域则颇具天分。学期中旬便如愿以偿得到了去德国当交换生的名额。谢尔盖为她高兴。可随着启程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列娜似乎有些退缩了。她对他说,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得到后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离开熟悉的环境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独自生活——这让她感到恐惧和焦虑。

    谢尔盖安慰她说就算她去了德国他们也还可以继续联系。他会永远陪着她,是她最坚实的后盾。列娜主动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安东诺夫给列娜买了一部手机用于出国后的联系。但谢尔盖还没有。于是列娜在笔记本上写上她的号码,撕下来交给他。

    “等你有了手机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哟。”

    “好、好、好。”谢尔盖一连说了三声,略显窘迫地将纸条叠平整,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

    分别的日子还是到了。谢尔盖一大早就等候在机场。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列娜才出现。她拖着行李箱,父母陪在身边。

    谢尔盖没有上前。先前他得知列娜是周三的飞机时便说要来送机。可列娜不答应。她觉得他不能为了这点事儿连班都不上了。谢尔盖坚持要送,列娜差点跟他生气。她很认真地对他说这是态度问题。见列娜板起脸,谢尔盖立马缴械投降。他答应她自己会好好工作等她放假的时候回国,列娜这才露出微笑。今天谢尔盖还是没忍住跑来了机场,可惜只能远远望着。

    安东诺夫似乎是在嘱咐着什么,列娜一个劲儿地点头。伊琳娜不舍地拉着她的手不愿意松开,趁他们父女俩说话时不注意侧过身偷偷抹眼泪。列娜发觉了母亲的失态,立马转身抱住了她。安东诺夫也上前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看着如此和谐的一家三口,谢尔盖的心里泛起阵阵苦涩:自己终究只是个外人。

    不管他如何不舍,伴随着轰鸣声,飞机终是化为天边的一个移动的小点消失不见了。列娜走后谢尔盖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开始的几天都魂不守舍的。终于挨到周末,他鼓起勇气来到商店,看着展示柜里手机的价格咬咬牙,挑了一部便宜点儿的。待插.入电话卡,他第一个电话拨给了列娜。他兴奋地对她说:我是你的谢尔盖哥哥,这是我的号码。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每周都要打电话。什么都聊。列娜还特别感谢谢尔盖教她的擒拿格斗术。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派上用场,但她的德国同学都觉得那一招一式酷毙了。

    事实上,谢尔盖是想送她一份留学礼物的。但列娜懂他赚钱不容易,死活不肯让他破费。思来想去,谢尔盖这才萌生出教她防身术的想法。但毕竟列娜不是专业的,他再三强调,如果遇到危险还是赶紧跑来的实在。

    “好啦好啦知道了,你说起话来怎么跟我爸爸似的。”列娜戏谑地说。谢尔盖发出爽朗的笑声。那时他们还天真地认为距离并不会削弱二人之间的亲密。

    列娜在德国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可一点儿都不美好。她的室友都去派对狂欢了,她发着高烧一个人躺在床上。谢尔盖接到列娜电话的时候她已经烧的有点迷糊了。她说起他们冬天一起打雪仗的日子呜呜地哭了。

    “谢尔盖哥哥,我想你了。”

    听列娜这么说,谢尔盖恨不能现在就飞过去。可他做不到。复杂的情绪交织翻涌冲撞着胸膛。沉默良久,谢尔盖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道,“列娜,找个男朋友吧。”

    “嗯?”列娜哼了一声。似乎是没听清。谢尔盖却没了再说一遍的勇气。

    可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总得有个人照顾她。谢尔盖思来想去。后来当他再一次鼓起勇气谈起这个话题时,列娜的态度却出乎了他的意料:可我要学习呀,哪有时间谈恋爱。那种事以后再说吧。

    列娜确实如她自己所说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每当她说话时无意间崩出几个听不懂的单词,谢尔盖就知道她的德语又进步了。

    列娜慢慢融入到当地环境当中,也交到了朋友。她开始频繁地谈起她的新朋友和她们之间的趣事,属于他们的部分则越来越少。到了后来,除了关心她几句,谢尔盖已经找不到别的话题了。只一年,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变得如此遥远。

    一次聊天的时候列娜提到他们那边流行起了一个叫Friendster的社交软件,问他要不要也弄一个。谢尔盖不懂英语,捣鼓了很久才注册上,他只关注了列娜的账号。起初列娜会在Friendster上分享她随手拍的景物,不过等新鲜劲过了就不怎么上线了。

    谢尔盖有时会盯着列娜的头像出神:她现在过着哪种生活?有没有谈恋爱?那个人会让她开心吗?她会不会在深夜偷偷流泪?

    可电话再也没响过。

    有好几次谢尔盖真想把电话打过去,却又瞬间泄了气。他带着一点埋怨对自己说:算了吧。你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干嘛去自讨没趣?说不定人家早就忘了你是谁呢。你个不争气的家伙,把安保公司搞好比什么都强。等有了底气再去考虑其他事吧。

    时间到了04年。列娜久违地更新了Friendster。她发布了她在Facebook上的新账号。谢尔盖看到了,顺着上面的链接摸过去,时不时就登上去查看她的动态。

    可惜列娜很少发东西,更没有自拍。也就偶尔分享分享她正在读的书或是喜欢的歌。很显然她并不想过多展示自己的私生活,不过谢尔盖倒是能看见她经常点赞一些帅哥的照片。

    列娜看的书谢尔盖会买来看(除了一些专业性强的他实在看不懂外),她喜欢的歌他也会找来下载到随身听里。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走近她一点。后来随身听坏掉了他也没舍得扔,一直锁在柜子里。

    手机此刻又响了。谢尔盖极不情愿地坐起身子去够手机。一看是列娜的来电立马精神了大半——这串号码他足足等了四年!

    他太激动了,竟不小心按到了挂断键。车内瞬间安静下来。短暂的怔愣后谢尔盖郁闷地锤了下大腿。他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回拨了过去。

    那边的人接了,谢尔盖故作镇定地开口,“不好意思列娜,我刚才在开车。”

    “要不我们晚点联系?”

    “不碍事。”他赶忙说。

    “是这样的。下周日你有空吗?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餐厅。”

    “好啊。”笑容不可遏制攀上嘴角。

    等挂了电话,谢尔盖不免又有点懊恼:真没骨气,人家不过是想叙叙旧,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他盯着好友发来的亚历山大的照片半晌,点击了删除。

    这些年的执念也是时候放下了。列娜已经得到了属于她的幸福,自己不能去打搅。

    谢尔盖呼出一口闷气,将手机揣进兜里,推开车门下了车。

    唉。哥哥就哥哥吧,总比做陌生人强。

    话虽如此,谢尔盖还是守着日历过日子。他眼巴巴地盼着周日的到来,结果见面前一晚列娜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些事情要处理,实在抽不开身,抱歉不能赴约了。谢尔盖很是失落。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没关系,我们下次再约。

    这一拖就是一个月,列娜没再来过电话。谢尔盖急了。他从学校那边搞来一张课程表,专挑了列娜有课的时间,想要制造一场偶遇。等他扒着阶梯教室的门缝往讲台上望去却发现是别的老师在代课。一问学生才知道列娜称家里有事请了病假。

    谢尔盖再也坐不住了。放在平时他肯定不敢主动联系她,不过这次他可以借着这个由头找她。

    谢尔盖怀着不安的心情边往学校外走边拨通了号码。第一次没通。第二次列娜才接,声音听上去很疲惫。背景音嘈杂。谢尔盖不禁皱起眉,“你在哪儿?

    列娜迟疑了一下才开口,“我……我在医院。”

    谢尔盖立马紧张起来,说话都不利索了。

    “你在哪家医院?”

    “卢姆尼兹医学大学附属伊万诺夫医院。”

    “哪个科室?”

    “骨科。你问这个干嘛?”列娜的语气似乎有点困惑。她顿了两秒,“等一下,你该不会是……”

    “401室谁要换药来着?”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嗓门突兀插.入进来。列娜立马应道,“是我,6床。”又跟电话这头的谢尔盖说她待会再联系他。

    “不用了,你好好休息。”

    谢尔盖挂了电话,也正好走到停车场。他取了车朝医院驶去。路上经过一家花店,他走进去买了一束花。还特地数了数,是单数才放心。

    谢尔盖捧着花走进医院大厅。他没急着上楼而是先去了导诊台。在确定骨科401的患者姓安东诺夫后直奔病房。谢尔盖在门前定住,清了清嗓子,这才推开门。视线逐一扫过房间里的所有人,并没有看到列娜的影子。

    正当他纳闷之际,靠门病床上的人开口问他要找谁。谢尔盖回答道:6号床。那人指向最里面的床位。

    “看到那个拉帘子的没?”

    “谢谢你。”谢尔盖点点头走了过去。

    “列娜,我来看你了。”他说着拉开隔帘却发现病床上躺着的是个男人,右腿打着石膏。男人听到动静睁开眼,两人面面相觑。

    谢尔盖低头瞥见床尾插着的卡片上的患者名字这才恍然大悟:住院的是安东诺夫没错,只不过是谢尔盖.安东诺夫。很显然他搞错了。

    “抱歉我认错人了。”谢尔盖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

    安东诺夫却兀地变了脸色。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谢尔盖,“是你!你是那个克格勃!”

    谢尔盖感受到对方的敌意。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这样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我不过是走错病房了而已。”

    “不,我绝对不会忘记你这张脸!”安东诺夫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的异常引得病房里其他人纷纷朝这边张望。

    谢尔盖不快地抿起嘴。他并不想跟他起冲突,于是转身要走。恰好这时列娜推着一个空轮椅进来。

    “你怎么来了?”列娜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谢尔盖伸出手比划了几下,欲言又止。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解释这场乌龙。

    安东诺夫带着愤怒问道,“列娜你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你竟然还跟他有联系!”

    列娜下意识看向谢尔盖,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慌乱。谢尔盖不禁皱起眉——按照她的说法当年安东诺夫已经选择和他达成了和解,除非……

    “爸爸!”列娜垂下头避开谢尔盖的目光,咬了下嘴唇,低声说,“我们先去拍片子吧。钱我已经交完了。”

    安东诺夫没动。他对列娜说,“等我做完检查回来,他要是还在这里我就报警。知道了吗?列娜。”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谢尔盖。

    列娜张了张嘴,半天没吭声。谢尔盖不想让她为难,拿着花大步走出了病房(安东诺夫大概率也不会想要他的花)。他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偷偷朝里面张望。此刻,安东诺夫扶着列娜的肩膀借力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列娜走到父亲身后双手绕过他的腋窝,试图把他搬到旁边的轮椅上。

    谢尔盖注意到列娜非常吃力,可惜没有成功。只不过是把安东诺夫挪动到了床边儿而已。他想都没想立马折返,把花束放到病床上,轻轻拍了拍列娜的肩膀,“我来吧。”然后用和她相同的姿势托住安东诺夫的胳膊,用力往上一提,后者的上半身便悬了空。安东诺夫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他移到了轮椅上。

    “去哪儿拍x光?”谢尔盖边说边推着安东诺夫往门口走。列娜赶忙跟在后面,“一楼放射科。”

    来到走廊,安东诺夫反应过来质问谢尔盖想干什么。

    谢尔盖停下脚步,走到安东诺夫面前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看着他,“听着,从始至终我对你们家没有恶意。隐瞒身份也只是为了避免麻烦,况且我现在已经不做那个了。”

    “可你……”

    谢尔盖打断道,“我把你送到放射科后就会自行离开。这回满意了吧?”

    见他这么讲,安东诺夫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由着谢尔盖推着他前行。一路沉默。气氛诡异。

    三人来到放射科。谢尔盖再一次把安东诺夫抬到了x线机的躺板上。

    “家属可以出去了。”医生开始赶人。

    铅制的防护门在谢尔盖和列娜面前缓缓关闭。两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谢谢你帮忙。”列娜对谢尔盖表示了感谢,但仍不怎么敢直视他,“要不是你,我一个人可真抬不动他。”

    “没有请人吗?”

    “护工今天休息了。”

    谢尔盖同情道,“辛苦你了。”

    “话说回来,你爸爸的腿怎么回事?”

    “他没站稳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就我要约你吃饭的那个周六。”列娜没忍住叹了口气,“对不起谢尔盖哥哥,我在爸爸允许你和我来往的事儿上撒了谎。”

    事实上,当年列娜刚提了一嘴她在火车站偶遇了谢尔盖后安东诺夫就大发雷霆,要她离他远远的。余下的话列娜便憋回到肚子里——安东诺夫压根儿不知道谢尔盖接她放学的事。

    他对谢尔盖那种超乎寻常的厌恶和恐惧让列娜无法理解,仿佛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深仇大恨。可她觉得谢尔盖是个好人,也喜欢和这个哥哥待在一块。纠结之下,列娜便决定瞒着父亲继续和谢尔盖来往。至于她所说的说服了安东诺夫的话则完全是骗人的——连她自己心里都清楚,那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谢尔盖听罢不但没有生气还反过来安慰列娜不要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但他能感觉到她还是很内疚。于是为了让她把自己从这种糟糕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他决定找点话题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这次回来你还走吗?”

    “不走了。”列娜摇摇头,“我爸爸年纪大了,离不开不人。”

    她转而盯着那扇厚重的铝制防护门,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说起她和父亲的故事。

    自从母亲去世了后他的脾气就变得很古怪。她刚回国那阵有一份在切尔诺贝利的工作,薪资待遇各方面都很不错,可安东诺夫坚决反对。他要她留在莫斯科,在他身边。列娜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一家还不错的企业。在工作中她发现有些东西国内的技术员根本没有接触过,可她又不能挨个去教。后来莫斯科公立大学的一位校领导从中牵线,她这才回到母校教书,同时也在原公司当技术顾问。

    谢尔盖听的有些心不在焉。他一直在偷偷打量她的手——因为戒指不见了。当然,也可能是照顾老人不方便摘掉了。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对自己说。可嘴还是抢先脑袋一步问出了口。

    “你未婚夫,那个叫亚历山大的小伙子嗯……最近没有过来帮忙吗?”

    “你是注意到了我没戴戒指是吧?”列娜扯了下嘴角,“不得不说你的观察力依旧很敏锐。事实上,我们分手了。”

    谢尔盖强压嘴角,装出一副惊讶又惋惜的模样,“怎么会这样?列娜,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列娜反问他为什么认为一定是亚历山大背叛了她。谢尔盖一时语塞,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说:那是因为我、因为我相信你嘛。

    “别紧张,开个玩笑而已。”列娜耸耸肩,“你说的没错,问题出在亚历山大身上。”

    看她还有心情开玩笑,谢尔盖觉得事情应该还不算太糟。不过列娜接下来的话听得他火冒三丈。

    安东诺夫住院期间列娜忙着照顾父亲,婚礼的事情交由亚历山大处理。只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就跟列娜请的婚纱设计师好上了。亚历山大跟列娜主动坦白了这件事并提出了分手。按他的说法,婚礼有几率按时举办,只不过新娘要换人了。

    “那个混蛋!”谢尔盖怒不可遏。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好几种整治亚历山大的手段。不过这些想法在他瞥见列娜落寞的表情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谢尔盖往她身边凑了凑,略显笨拙地安慰她不要太伤心,这些都是亚历山大的错。那个混蛋早晚会受到惩罚而她会遇到更好的。

    “还好吧,”列娜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虽然列娜很快便爱上亚历山大,但她也能感觉出他对她的感情远不如她对他的那么深。除去这一点,亚历山大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再加上父亲总是催着她尽快成家,列娜这才决定和亚历山大结婚。

    “不过说实话,不用结婚反倒让我松了口气。”

    列娜跟谢尔盖说,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婚结了就再也离不了似的。

    “你对婚姻的恐惧很可能是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谢尔盖分析说,郑重道,“列娜,婚姻是人生大事,绝不可以将就。如果当你在产生嫁给某人的念头时有任何的犹豫,那他就不一定适合你。”

    “谢谢你。谢尔盖哥哥,你总是能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给我安慰和支持。”

    列娜情不自禁抱住了他。谢尔盖感受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可以肯定她并没有表现出的那样豁达。一想到这里,他心里也跟着她难受。

    “我真心希望你能幸福。”谢尔盖有些动情地说,“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列娜。你没必要为你父亲而活……”

    听到父亲一词,列娜似从梦中惊醒。她从他怀里钻出来,抬手看了眼腕表,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我爸爸他应该快出来了……”

    谢尔盖明白她的意有所指。

    “我知道他不待见我。等我把他送回病房就走。”

    “没事的,待会阿尼亚就来了。我俩一起肯定能行。”

    “阿尼亚?”

    “她是我资助的一个大学生。”列娜说。有一次她连轴工作了个两个星期身体已经很疲惫了。刚出公司没走多远就感觉头晕恶心。等她再醒来已经在病床上了。是一个发传单的女孩发现她晕倒在路边把她送来了医院。

    “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高中毕业后一直在打零工攒大学学费。而她在自身经济条件并不富裕的情况下还用自己的钱帮我垫付了医药费。多么善良的女孩儿!”

    列娜露出微笑,“正因如此我决定资助她重返校园。她现在在鲍里斯.休金戏剧学院念书,是个很有天赋的演员。”

    “对了,我这里有照片。”她拿出手机调出两人的亲密合影。虽然照片像素不高,但足以看清那个叫阿尼亚的女孩的容貌。

    谢尔盖不动声色地问列娜,她跟你父亲关系如何。非常好,列娜说,就像真正的父女俩一样。

    笑容浮现在了谢尔盖的脸上。

    “计划有变,我暂时不走了。列娜,我有重要事情要和你父亲谈。”

    一刻钟后,医院走廊尽头僻静处。安东诺夫面色铁青着坐在轮椅上,死死盯着站在眼前的谢尔盖。

    “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尔盖反问他觉得自己想做什么。

    “你接近列娜不就是想套出那天的事情吗?”

    “不,我已经捋清楚了。”谢尔盖微笑道,“尤其是阿尼亚的出现让我更坚信这一点。”

    “什么阿尼亚?哈!真是荒谬。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安东诺夫说着转动轮椅想要离开,谢尔盖却抬脚抵住了轮子。

    “别在我面前装傻,安东诺夫。阿尼亚是谁你比我更清楚。”他一字一句地说,“她和她的朋友们穿越时空差一点搅乱了历史,事情就是这样。除非你能更给出一个更合理的解释,大物理学家。”

    安东诺夫陷入了沉默,变相是承认了谢尔盖的推测。见他不说话了,谢尔盖放缓了语气,“这么多年过去了,真相如何我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说的好听!不在乎你还缠着列娜干嘛?”

    “因为我喜欢她。”

    安东诺夫愣住了。半晌,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认真的?”

    “是。”

    安东诺夫气的直哆嗦——这个混蛋觊觎他的女儿而他竟然毫无察觉!好几次还是他主动牵着列娜把她的手交到谢尔盖手上。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谢尔盖送列娜上学的路上还有周末带她兜风的时候,他会不会对她做什么?

    安东诺夫感到一阵眩晕,根本不敢想下去。他从牙缝里挤出不成句的词语,“她那时候、那么小,你,禽兽——”

    眼看安东诺夫想歪了,谢尔盖慌忙解释:虽然列娜从小便与他相识,但他喜欢上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大学生了。而且他可以以性命发誓自己没做过任何越界的事情。列娜甚至都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如果他们之间真有点什么,他怎么可能还以哥哥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虽然他给出了较为合理的理由,但安东诺夫仍警惕地看着他,“亚历山大的事情该不会是你搅黄的吧?”

    谢尔盖哭笑不得。

    “你觉得是我让亚历山大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的吗?不得不说,你对我的误解太深了。就算是克格勃也没那个能耐。”

    “我以前的一个老师被你们(指克格勃)带走后再也没回来过。”

    安东诺夫神色复杂。

    “那你大可放心,我现在就是个普通人。诺,这是我的名片,做点小生意。”谢尔盖从钱包里掏出他们公司的名片递了过去。

    安东诺夫迟疑了一下,接过瞥了两眼收了起来,然后把话题绕回到列娜身上。他可得仔细问清楚他们这些年到底背着自己来往了多久。

    谢尔盖从车站偶遇讲到列娜留学后一年他们彻底断了联系,直到一个多月前在学校里重逢。学校旁那条危险的小巷,列娜在德国度过的第一个糟糕的圣诞节,这些安东诺夫还都是头一次听到。

    听谢尔盖说了这么多,他显得有点难过。

    “她什么都不肯跟我讲。”似在埋怨。

    “她只是不想让你担心而已。”

    “可她跟我说的东西还不如跟你讲的多。”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谢尔盖说,“比方说结婚吧。她不想结婚你就不要逼她。幸好这事儿没成,不然她婚后得受多大委屈。”

    “那等我不在了谁来照顾她?等等,你不会是想说……”安东诺夫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得了吧。她跟你在一块得先给你养老。”

    “我经常锻炼,身体很好。也没基础病。”谢尔盖理直气壮。

    “那得看她愿不愿意了。”

    谢尔盖却说列娜不需要知道。他喜欢她这件事还请安东诺夫保密。

    “我开始搞不懂你了。我们都是男人,也都明白一个男人围绕在女人身边对她好总是希望能得到点什么。”

    “难道总得有所图才对吗?”谢尔盖反问。

    安东诺夫思忖了一会。

    “如果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说实话我理解不了。不过你今天说的东西我会认真考虑的。”

    “你能允许她和我见面吗?”

    安东诺夫避开谢尔盖期待的目光,“等我想清楚再说吧。”

    “那我送你回病房?”

    “不必了。也不远,我自己能回去。”说罢调转轮椅向病房驶去。

    望着安东诺夫远去的身影,谢尔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他低下头摊开手掌,看着手心上的汗露出了一抹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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