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维多利亚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成为了一头巨狼,野兽之血在身体中久违地沸腾着。夜色沉沉,她的嗅觉变得异常敏锐,可以闻到远处泥沼蟹的腥味儿、巨人营地篝火的木头燃烧的烟味、臭烘烘猛犸象奶酪的味道,还有清新的青草香味,以及,身旁兄弟姐妹们身上的气味。

    头顶的天幕中悬挂着一轮巨大的满月,在它旁边还有一个较小的月亮。泰姆瑞尔的夜空群星璀璨,而此时,狩猎开始了。

    他们在一望无际的苔原上恣意狂奔,天际省的寒风呼啸而过,拂过巨狼们厚厚的毛发,一双双蓝色或绿色的兽瞳在寂静黑夜中闪烁着令人畏惧的光芒。周围的动物都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角鹿惊恐地窜进茂密的树林中,野兔瑟瑟发抖,躲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就连荒野中肆无忌惮、常常偷袭旅人的狼群,也唯恐避之不及。

    因为,他们不是普通的狼。他们是战友团中最核心的圆环成员。

    他们是得到魔神海尔辛赐福的狼人(注1),强壮、迅捷、免疫一切疾病、拥有惊人的恢复能力和魔法抗性。千万不要被可笑的传言误导,他们的变形是可控的,满月不会令他们失去理智,恰恰相反,在这一晚,野兽之血的力量最为强大。

    鲜血与荣耀,维多利亚想。

    领头的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斯科月。今晚,克拉科没有参与他们的狩猎。她同身边的艾拉,还有不远处的威尔卡斯、法卡斯两兄弟一样,都不太理解老头子为何将狼人的血脉看作诅咒,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尊敬他。

    法卡斯飞奔到她身边,用热乎乎的头顶蹭了蹭她的耳朵。维多利亚无视了这位脑袋不太灵光、但武力值惊人的兄弟的示意,没有理会汹涌的白河对岸,那只快被吓傻了的剑齿虎。对于猎物,她自然拥有更大的野心——

    看,落单的猛犸象。

    月光下,它悠闲地迈着沉重的步伐,锋利的长牙上,雕刻着巨人一族神秘的符文图案。它庞大的身躯被浓密的深棕色长毛覆盖,这只性情温和,但也拥有致命攻击力的食草动物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到来。

    狼群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无须出声,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圆环成员们的行动自有一番默契。他们压低身体,脚底的肉垫隐去了一切可能惊跑猎物的声响,利爪陷进泥土,缓慢地、耐心地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

    转瞬间,群狼一拥而上。

    维多利亚猛地睁开了眼睛,心脏在胸腔中敲打得飞快,口腔中的血腥味若隐若现。她坐在月瓦斯卡熟悉的房间之中,身旁是温暖的炉火,面前的老人须发皆白,面容坚毅,却难掩忧郁的神色。

    “你应当能感受到,”他说,“这个疾病......影响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身体。某些人可能把海尔辛的猎场看作天堂,”克拉科顿了顿,沉重地叹了口气,“但是我是个真正的诺德人。我希望,在死后,灵魂能够去往松加德。”

    “我尊重您的选择。”维多利亚听见她自己说,“您找到了治愈狼人疾病的方式?”

    “是的,孩子。为了满足一位老人的暮年愿望,辛苦你了。”接下来,战友团年迈的先驱将他们如何变成狼人、和格仑摩利女巫们交易的秘密娓娓道来。

    “您放心,我会把她们的头颅带回来的。”维多利亚利落地站起身,明亮的蓝色眼瞳中不羁地闪烁着意气风发的自信。和战友团其他人高马大的诺德战士们相比,她身形纤细,体态面条,却有着异于常人的坚定和惊人的爆发力,年纪轻轻,但她仅仅用了短短两三年的时间,便凭借自身实力在圆环中赢得了一席之地。谁能想到,几年前,她还是个跟着虎人商队到处流浪、话都说不清楚的瘦弱小丫头呢?

    在克拉科再次强调,让她隐秘、并且小心行事后,这位急于证明自己能力的年轻狼人心中充满了被委以重任的荣誉感。她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甚至没有回头再看这位抚养她长大的、被她当成父亲般敬爱的老人一眼。

    不,求你了,别去!

    维多利亚在心底发出一阵绝望的无声嘶吼,却根本无能为力。眼前的场景逐渐变换,女孩轻装简行,自信满满地离开了月瓦斯卡,趁着夜色消失在雪漫城外的茫茫原野之中。

    鲜血。

    女孩麻木地双膝跪地,眼睛失去了焦距,像个没有生命力的木偶。她的手上、脸上、腿上都沾满了骇人的血迹,但这不是她的血。

    克拉科·白鬃倒在血泊之中,浑身僵硬,没了呼吸。

    她无声地啜泣着,眼前血雾弥漫,耳鸣眼花,巨大的悲痛与自责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早就流干了,眼球仿佛被万千根细针扎过,嗓子哑了,喉咙中像有把火在烧。女孩绝望地试图捂住老人冰冷的伤口,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

    “在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去哪儿了?”耳边传来威尔卡斯声嘶力竭的责备。她听到艾拉把他拦下,然后感受到,法卡斯宽厚的手掌安慰般,温柔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她不怪威尔卡斯。

    她只恨她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再小心谨慎一点?为什么要在大家都不在的时候离开月瓦斯卡?

    带回巫斯拉德碎片的是她。(注2)

    引来银手的是她。(注3)

    先是斯科月,又是克拉科。几个礼拜的时间之内,她先后失去了两位亲人。

    银手......银手。维多利亚死死地握住了身侧的剑柄,她用力咬着下唇,铁锈味弥漫在舌尖,复仇的烈焰点燃了她前一秒还死气沉沉的眼眸。

    杀戮。永无休止的杀戮。这是此刻她大脑中唯一残存的信念。

    眼前老人的尸体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双目血红,有着骇人双角和脊背长满骇人尖刺的黑色巨龙。

    世界吞噬者,阿卡托什的长子,奥杜因。它望着这位“都瓦克因”,龙裔,命定的救世主、屠龙者,眼中满是傲慢与不屑。

    “Nust wo ni qiilaan fen kos duaan.(龙语:不屈服之人,将被吞噬)”它说。然后朝她猛地张开了血盆大口。

    *

    维多利亚·都瓦克因浑身冷汗,从梦境中惊醒。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庞一片冰凉,伸手摸了摸,才发现全是泪水。她把头埋在柔软的被子里,用力攥紧了脖子上挂着的塔洛斯护符,掌心发麻,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了过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在战友团生活的那段过去了。龙裔总是自欺欺人地逃避着,假装那些快乐又痛苦的日子并不存在。她就是个胆小鬼、懦夫,连再踏入月瓦斯卡的勇气都没有,就算造访雪漫城,也总是远远地避开那里,生怕被人认出来。

    在为克拉科报仇,完成他的遗愿后,老人残留的幽魂任命维多利亚为战友团下一任先驱。她怎么敢承担这样的责任?她怎么好意思?她就是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于是维多利亚逃跑了。懦弱地、胆小地躲到了裂谷城的下水道,“鼠道”中,躲进了臭名昭著的盗贼公会。

    从人人称颂的战友团天才少女,变成了人人喊打的盗贼公会新秀。如此巨大的落差,将她前后割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战友团长大的那个维多利亚已经死了。

    偷窃、栽赃陷害、收高利贷、帮人垄断处理商业对手......除了杀人,几乎可以说是无恶不作了。

    出乎她预料的是,在某一天,她觉醒为龙裔,成为了预言中的救世主。

    命运之轮的推动下,她既被救世主的责任所束缚,又差点被随之而来的强大力量迷花了眼。凡身龙魂的龙裔虽身为凡人,却被巨龙一族视为同类(注4)。这就意味着,她拥有同龙族一样,难以抑制的、与生俱来的统治欲望——她的血液中,永远流淌着对权力的渴求。

    “哪个更好?是生而为善,抑或尽你的全力去克服你心底的恶性?”巨龙帕图纳克斯曾这样问她。它曾追随过奥杜因,它的兄长,放纵自身杀戮的本性,犯下过许多暴行。然而后来却转向人类一方,教授他们龙吼之道。

    维多利亚一直以此为诫。

    龙裔一路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救世主的位置上,却没有人告诉她,在完成使命之后该何去何从。

    “Dov wahlaan fah rel,(龙语:龙,注定为统治而生)Onikaan ni ov dovah.(龙语:不相信龙族是明智之举)”她呢喃着,光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走到格兰芬多塔楼的窗前。周围是舍友们仍在熟睡的缓慢呼吸声,眼前寂静的黎明天幕上若隐若现的启明星、远处起伏的山峦和微波粼粼的黑湖令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这次会不一样吗?

    维多利亚闭上了眼睛。

    “Grik los lein.(龙语:如此便是世界)”她说。

    *

    简单洗漱过后,维多利亚轻手轻脚地换上校服,发现原先纯黑的长袍已经被金色和红色装饰了起来,领带也被这两种格兰芬多的代表色所占领。她好奇地仔细研究了一小会儿,想知道是否是因为衣服提前被施过某些特殊的魔法,但一无所获。

    她就知道,她没有当法师的天赋。她一边习惯性地在心里吐槽着,一边动作轻快地溜出了宿舍,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维多利亚出了公共休息室,从城堡八楼轻车熟路地一路畅通无阻,到达了一楼的大礼堂。会动的楼梯、陌生的走廊和隐藏的暗门对于习惯于各种机关、岔道的冒险者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更何况,走过一次的路线,她便能轻易做到过目不忘。

    礼堂中,属于四个学院的长桌空空荡荡,头顶的天花板晨光熹微,映射着外界的真实天空。维多利亚径直朝着斯莱特林的长桌走了过去,随意挑了个位置,拿出她最近的新宠,那本《杰西·巴特利的奇妙之旅》,读了起来。

    一开始,她以为这本小说只是讲述了一位巫师的校园生活,也许仅仅是个平平无奇的故事,结果却发现了意外的惊喜。杰西在他十七岁的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礼物,一台时间转换器,却在第一次试用的时候出了意外。他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大陆,美丽、又充满危险,甚至见到了只出现在传说中的精灵一族。

    她盯着书中大段大段描述精灵美貌的文字,不解地蹙着眉。这可跟她知道的精灵不一样,但是,她想,假如泰姆瑞尔大陆的精灵们也长书里这个模样,大概她对他们也不会那么讨厌了。

    一小时后,她的晨间阅读被一阵轻微缓慢的脚步声打断了。

    维多利亚警惕地抬头朝礼堂入口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有着长长银白色胡子的老头儿,戴着半月形眼镜,头上顶着个粉红色的羊毛睡帽,身穿一件浅紫色丝绸长袍,正站在门口对她露出友善的微笑。

    “日安,早起的、热爱学习的一年级小巫师,”老头儿没有一点儿长辈的架子,像是和朋友对话一样,“希望我这位年纪大了、睡眠不足的老头子没有打扰到你。”

    他糟糕的服装色彩搭配令维多利亚呆滞了一秒钟,然后恢复了正常。

    “您好。”她说,然后低头准备重新沉浸回故事中去。

    “你是格兰芬多的学生吗?”老头有些闲不住地坐到她对面,将手肘靠到桌面上,十个指尖对在一起。

    “显而易见。”维多利亚头也不抬地回答,她觉得自己校服上的颜色已经足够明显了。

    老人明亮的蓝眼睛闪烁着,目光落在了女孩手中书的封面上。

    “好书。”他有些意味深长地感叹道,“读书真是令人愉快啊。”

    “谢谢。”女孩依旧惜字如金。她有个合理的猜测,这个老头儿可能是住在这个学校里的孤寡老人,因为太过无聊所以一大早晃悠到这里找人聊天打发时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是斯莱特林学院的长桌。你是不是走错了?”

    “没走错,”维多利亚觉得有他在这儿,自己是别想再安心看下去了,于是把书合了起来,打算专心陪寂寞的孤寡老人唠嗑,顺便套点话,助力她未来的冒险计划,“我在等人。我朋友是斯莱特林。”

    老人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斯莱特林?有趣。这样跨学院的友情很稀有呢。”

    “稀有?”她听出老人话里有话,“总共就四个学院,和其他学院的同学交朋友,不是很正常吗?”

    “如果是格兰芬多和斯莱特林,那就不常见。”老人高深莫测地说。

    维多利亚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两个学院的矛盾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他们的创始人......许多出身斯莱特林的巫师都极度拥护‘纯血至上’这样的观念,他们看不起麻瓜出身,甚至把麻瓜看作低巫师一等的卑贱种族。”

    老人讲述着萨拉查·斯莱特林和戈德里克·格兰芬多的矛盾,同时,将隐晦的探究目光掩藏在镜片之下。

    “雪鼠的屁股!”维多利亚忍不住骂了一句,然后才意识到在一位老人面前这样说话不太好。“抱歉,”她补充道,“我不是故意的。这样的观点简直是太可笑了。”

    这样的极端种族至上主义令她不由得想起了天际省内战的源头之一,叛军首领乌弗瑞克·风暴斗篷提出的言论。他认为,诺德人高于一切,并且尤为痛恨精灵一族。维多利亚理解大多数诺德人对于人类帝国和先祖神州求和后,丧权辱国地同意取缔塔洛斯信仰的愤怒,她也同样憎恨那群梭莫——但这不是歧视亚龙人、虎人和因为红山爆发来到天际省避难的丹莫们的理由!(注5)

    作为风舵城的领主,乌弗瑞克甚至不允许虎人和亚龙人进城,丹莫们甚至只能生活在条件简陋的贫民窟里。

    龙裔对于参与天际内战和玩弄政治没有丝毫兴趣,帝国和风暴斗篷,很难说哪一方才是“正义”的一方,但她极其厌恶那种仅仅因为自身血脉就自认为高人一等的那些人。奥杜因就是如此,它把人类看作蝼蚁,结果却因为蝼蚁所创的龙吼,“龙魂撕裂”,而丧命,真是讽刺。

    没想到在巫师界,居然也有这样的败类。

    “噢,没关系。”老人愉悦地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还是多谢你忍受一位老人的唠叨了。”

    “年轻的女士,我衷心地祝愿你在霍格沃茨度过一段开心、难忘的校园生活。”他站起身来,“现在请允许这位饥肠辘辘的老人告辞了。啊,真希望今天的早餐里有覆盆子果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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