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树色中一瞬架起万千弓弩,俞溱杨冷静的面上闪过一色警惕。待到箭雨挥来,他踩下某个从前部下的头颅,飞跃起身之时,竟是向魏峰刺去!

    他要杀了魏峰!

    马上张扬不止的俞溱柏却是如置身事外般,虚虚拉着缰绳,不知道在忆往昔什么。

    而俞溱杨之后,沈牧仪沉下脸,长剑挥宏横出,一剑刺向柳静姝她们的马车。箫琴、骨埙声陡转直上,马被吓了一大跳,生出一股不可安抚之势。

    少年的声音自箭雨刀鸣中穿去:“池霁,你先带她们走!”

    那一丛又一丛的树影之后,是镇抚司源源不断追来的兵力。白子正在以一种不可匹敌之势迅速地被黑子包围!天色蓦地暗了。

    池霁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沈牧仪,宛如一只成了精的千年老王八,脸上的不可置信犹未下去:“沈牧仪!就凭这么些人,你根本不可能打过镇抚司的!”

    “快走!既然如此,我便更不可以分神!”

    沈牧仪已经将脸扭了过去,空中而来的箭正朝他脸飞来,少年蓦时偏了脸,箭便擦着他的脸向后飞去。他未伤及分毫,动作间只有呼吸变了。

    而那支箭却一箭扎上了池霁身边的马腿。这匹马本就生生受了一剑,此来又一箭,忍不住来窜出暴动的脾气,当即左右乱动起来。

    两个姑娘哪遭得了这种罪,脑袋左右撞上了车壁,即便再忍着不出声,也不免有了吃痛的叫唤。

    池霁便变了脸色,他深深看了眼沈牧仪的背影,沉声下令:“我们……走!”

    不着调公子眼中的着调公子此刻一刀砍进了镇抚司某个小兵的肩刃中,却感到身后正有人袭来,旋去一脚将人踢开老远,砸在了俞溱杨的脚边。

    那树后还在涌来人。俞溱杨脚边的那个咳出一口血,就这么昏死过去。

    魏峰死死挡着俞溱杨的刀,冷笑道:“指挥使,吴临从前可是最敬仰你的一个人,如今被芦国人一脚踢晕在你脚边,你竟也不看他一眼?”

    箭还在来,魏峰身上早有准备了护甲,俞溱柏却还是孤身肉/体一具。

    他架着刀叫魏峰悬在了一个难以还手的境地,看也不看地下所谓的吴临一眼,就这么拿魏峰当护盾使。

    “我们这种人谈什么敬仰?不过都被当一条狗养着罢了。吴临是我的狗,而我们,都是俞暮南养的好狗。”

    魏峰像个靶子一样完全挡住了俞溱杨面前的箭,他看上去被捅得像个筛子,就这么听俞溱杨继续道:“但是现在,狗咬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魏峰配合地问:“为什么呢,指挥使?”

    他问得很轻蔑,没有一丝处于弱方该有的慌张,好似他才是那个拿别人当护盾使的人。这叫俞溱杨双目一暗,怒生出一股气。

    这个档口的箭雨停了。他怒而将人朝前一摔,许多被一直强摁下的恨意尽数被他迁怒般发泄在了魏峰的身上。

    一拳落下,魏峰的脸偏向了一边的土里,喉齿间浸满了血。

    “为什么?狗咬狗还能是为什么?!魏峰,因为有的狗实在受够了当狗的日子啊。”

    魏峰吐着血笑:“啊,我想起来了。指挥使,当年丞相大人收养您的时候,您已经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了吧?这个年龄的孩子……”

    他话还没说完,俞溱杨的拳头又砸在了他的脸上。魏峰偏头又吐出一口血,笑却扬得更大:“您想趁此机会杀了我?”

    “可是指挥使啊……”魏峰凑近了俞溱杨的耳朵,“您要不行行好告诉我,江游景当初是怎么‘不见踪迹’的呢?”

    俞溱杨蓦然睁大了眼睛,便是这个愣神的时候,魏峰吹出了一记口哨。

    口哨声俞溱杨很熟悉,那是镇抚司惯来调动附近死士用的一种哨令。他抓住魏峰衣领的手更加用力,衣领钳制喉间的呼吸,魏峰的脸在泛白。

    他咳嗽着说:“你也知道,这回丞相大人的命令,是叫所有敌对者,都有来无回。”

    死士犹如夜中的僵尸般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那辆刚离开没多远的马车也被逼退了回来。

    沈牧仪避开进攻者后,方粗喘出一口气,转头就看见去而复返的池霁与马车,顿时面浮厉色:“池霁!”

    “啊啊啊啊,你别生气啊!不是我不想带她们离开,实在是现在这个局面我想离开也离开不了啊!”池霁顾不得叫冤,忙解释道。

    鬼能想到他刚待人走开了不到一里,就有这么一群吓人的家伙朝他们扑过来。他们醉语堂人是不少,可这群家伙人更多啊!

    俞暮南的爪牙就这么将柳静姝他们包围了起来。俞溱杨恨恨收回了目光,虎口掐上了魏峰的脖子,死死收力。

    像是一下没反应过来俞溱杨的暴怒,魏峰在得意洋洋中落下了一个疏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自己脖子上的手。

    死士正在靠近,他却没能沾上一点光。

    逐字蹦出了几个音节:“俞……俞溱……杨……!”

    俞溱杨面不改色地看着魏峰的脸逐渐变紫,再逐渐失去了呼吸。然后将他的脑袋向后一折,插棵树秧般插进了土里,平静地拍了拍手站起来。

    “不论如何,魏峰,今日死在这儿的都不可能是我。”

    死士涌向了他们,俞溱杨直面上死士的刹那,马上一直沉默不语的俞溱柏开口了。

    低低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音:“哥……”

    俞溱杨一刀捅进了一个死士的心脏:“你哥已经死了,不是吗?”

    俞溱柏又说:“没有,不是的,哥!我不想你死!我只是实在不愿意相信你就是背叛义父的那个人!哥,你听我说,我刚才想了很久。”

    “义父绝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你现在放下刀,我就叫这群人都停下!魏峰已经死了,只要我下令,没有人会将今日之事乱说出去!”

    “你跟我回去,我们一起到义父面前去说个清楚!”他的话快而乱。

    死士又一刀劈进了俞溱杨的肩里,他浑然不觉,只是毫无笑意地牵唇动动:“我真是分不清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小柏。”

    俞溱柏自己也很混乱,从沧州赶到这儿来的时候,他一直怀疑是不是义父弄错了什么,否则他哥怎么可能是背叛义父的那个人?

    义父说,当初江游景逃脱之事是司里有人帮忙所致。是谁都行,是谁都行……总之不可能是他哥!

    俞溱柏急得脸色惨白,翻身从马上跳下来。

    远处忽然飞马奔腾来一群人,如乌山连绵,一眼不见其绝处在哪。

    俞溱柏的脸色忽然变了。

    有死士踢开死守在马车前的邬渡春,正要袭向马车内的人。池霁龇牙咧嘴地去救,沈牧仪扭断一个人的胳膊,夺去他手上的弓箭正待要射向扒在马车前的那个死士。

    便有一支箭更快他一步,嗖地刺穿了那个死士的一边胳膊。

    那人吃痛嚎叫,池霁便趁机一脚踹开了他。

    众人抬头向箭来处看去,沈牧仪忽然露出了一个笑——来人是严潘。

    严潘身后,玔歧军一股蓄势待发,涌入了这场混战。棋盘豁然被扩张开一面,更多白子涌入进这场博弈,隐隐有了持平之色。

    俞溱柏再顾不得他哥到底怎么回事。魏峰死了,镇抚司如今能下上一声命令的只有他一个了,他再怎么也不能再继续混沌下去。

    他犹豫地看了眼俞溱杨:“哥……刀剑无眼,你避开我点儿。”

    俞溱杨恍若未闻。

    俞溱柏咬牙,一刀刺进了某个芦国兵士的肺腑。他神色复杂地看着俞溱杨,又满脸愤恨地看向沈牧仪。

    当初这位沈小将军意气风发、名满天下,他自来不认为自己比他差上多少,只不过是义父一直没能给他机会让他来教训教训沈牧仪罢了。

    现如今这机会就在眼前,他非得要这天下看看谁的武功更甚!

    他将那股郁气尽数附着上自己的刀,找准了沈牧仪冲他而去。却不料像当初的鹤归楼那样,三两下便被沈牧仪轻松周旋其中。

    俞溱柏万分惊愕,刀剑搏斗中不知谁言:“这就是槿国功夫最好之人的实力?依我看,还不如俞溱杨呢!”

    俞溱柏忽然一颤,方才俞溱杨发了狠的招式历历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品出来一丝不对劲:不对啊,他哥的武功不是向来很一般吗?

    他分了神,便被沈牧仪毫不客气地击倒在地。

    局势已然倒转,不论是他还是镇抚司。刀脱了手,俞溱柏还在找是谁说的那话,四周满是忙于打斗的人,没有人像是能抽空说出这么一句闲话来的。

    这话就像是哪个剑仙实在看不下去,才出声提醒给他的。

    为了提醒他什么呢?是俞溱杨自来将自己隐藏到了一个颇深的地方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是一早就有了叛心吗?还是说……从未归顺过?

    刀剑碰撞的声音在这刻尤其刺耳,俞溱柏愣愣撑在地上看自己掉落在一边的刀。他抬头向四周看去,忽然呆住了——玔歧军的到来是这场局势的扭转剂。

    他们本就不过是仗着人数颇多而已,才占了个上风。玔歧军补足了这个差距,自是心更定者胜。

    死士同那些镇抚司三三两两倒在了地上,俞溱柏忽然有种今时何日,此地何为的感觉。

    面前刹那落下一柄剑,有少年的脸被藏匿在了阴影里,只余一个轮廓。俞溱柏恍惚看见了那张脸上的眉毛轻皱。

    他持着剑对着他,说:“起来。”

    ——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光明正大跟我比试上一场吗?如今这就是我们的比试,我不趁人之危。

    而多年前,丞相府的院子里,有个顽皮的小少年被义父罚了精进武艺挥剑一下午。他实在累得不行,趁丞相大人不在的时候,说什么都不肯再继续了。

    自顾自将剑丢到了一旁,自己则随手撑在地上坐下了。

    彼时院子里还坐了个小少年。

    小少年卷着一册书正在为之后丞相大人的测试做准备,眼见有人开始光明正大偷懒,他皱了眉走过去,捡起了被丢在一旁的剑。

    日光下,小少年的脸被遮了起来。彼时的俞溱柏吞了吞口水抬头,便看见他哥脸色沉沉地开口:“起来。”

    “还没到能让你休息的时候。”

    他顿时苦了一张脸,拉长了音企图撒娇道:“哥——”

    “哥……”

    这铺天盖地的血色让俞溱杨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当年那个阴沉沉的傍晚,他听见此刻俞溱柏带着痛苦在喊自己,他看见当年,那个还弱不禁风的自己,抱着一个更加瘦弱的孩子从高门血色里出来。

    他的心间翻涌上许多难言的情绪。

    他忽然想,既然当年这条命是他救的,那么如今再由他来要回这条命,应当也不为过。

    于是他呼出一口浊气,刀尖在泥土上划开一道崭新的痕迹。

    他抬手,在俞溱柏赫然绽放的目光里,一记刺进了他的胸膛。天地刹那暂停了,所有还勉强能站立着的人都掩盖不住自己的惊讶。

    俞溱柏垂头看着自己胸口刺进的弯刀,那里还汩汩流着鲜血。他感觉到自己有些犯晕,是那天偷懒时候的太阳太大了吗?都晒得他好像有点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了。

    他的眼神有一点涣散,扶着那柄刀,偏头看向俞溱杨:“哥……?”

    刀柄还被捏在俞溱杨的手里,他一手扶着,未让刀更进一寸。忽地单膝蹲了下来,平静的脸下暗含着疯色。

    他喑哑开口:“告诉我,他为什么让你从沧州关改而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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