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霁皱眉:“你要干嘛?”

    俞溱杨对这样明晃晃的敌意视若无睹,不知从哪里掏了张脸套出来摆弄,说:“不必紧张,替你换个身份罢了。”

    “??”

    ……

    北上之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行至渭城门口的时候,已经距那场被有心改动的厮杀过去了一月有余。

    柳静姝踩过溱江水,这后半程路出乎意料的顺利,没有埋伏也没有截杀——当然,这都是可以预见的。

    毕竟在俞溱柏合眼的那刻,就注定了俞暮南不会再多费力气来企图将他们弄死在路上。这不划算,对于俞暮南这样的人来说,绝不能纵容一次失手之后,再来一次同样的结果。

    既然镇抚司屡屡在柳静姝他们手里吃亏,倒不如,他亲自来。

    这样洞悉俞暮南心思的话语,当然不可能由柳静姝他们来贸贸然下断定。这都是那日雨中,稳守镇抚司指挥使之位的俞溱杨亲口说的。

    指挥使忍辱负重在义父身边多年,对这位的心思早已了如指掌。

    想起那日池霁对着地上的俞溱柏目瞪口呆地摸了摸自己的第二张脸,柳静姝便自然而然想起俞溱杨这个人。

    俞溱杨这个人啊,嘶……原来当时东来顺里,她拿晓世宝钱算来的东西真做不得假!

    溱江的水很凉,柳静姝过路时一不留神滑了一下,便整只脚踩了进去。沈牧仪忙不迭拉了她一把,略带无奈地责备道:“看你老早就一副神出天外的模样,是想什么呢?怎么连路都不好好走。”

    柳静姝瞥了眼这条名为“江”,实为“溪”的流动地表水,长长叹了口气:“在想真是防不胜防,怎么连地名都带诈骗的?”

    原想插科打诨过去的,奈何沈牧仪实在了解她。

    柳静姝抬头看他时,便见那双桃花眼眼角带笑,睫毛半垂下来,莫名就带着一种“我看你胡说八道”的意味。她悄悄叹了口气,坦白道:“就是心慌罢了,越靠近渭城越觉得七上八下。”

    沈牧仪这回信了,拢了拢她的领子,将玉指环遮好了,安慰道:“放心。”

    柳静姝只是笑笑,停顿了下,忽然说:“我从前,在别人嘴里听过一句话。”

    “嗯?”

    “溱江临山南,暮有双柏杨。”她提及道,“有阵子我很好奇,溱江难道有什么特殊的吗?足以叫人抬爱,将它一同编进了这句话里。现在我倒是有件更好奇的事。”

    她站定在渭城门口,背后是高山,山下是溱江。溱江之前,是那一群经过伏袭之后,缩头如鹌鹑的芦国文臣,再之前,是一脸心不在焉忧心忡忡的曹荀,与叉腰遥指城门的柳静姝。

    她对沈牧仪道:“溱江我见了,柏杨我见了,就连那座山我也一并都见了,唯有这个‘暮’我没见过。你说,俞暮南会是个怎样的人?”

    阴晴不定、狠厉,这都是他们从别人口中最常听见过形容俞暮南的词语。他们不曾接触过这个人,对其的印象除却这样的词语之外,只剩下一个怎么解也解不开的问号。

    俞暮南就像一个雾团,从伊始起就将所有笼罩于下。你拨开一层又一层后,终于直面上他,可仍需要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牧仪忽然沉默下来。遥安别前的一夜里,他与萧吟推杯换盏,曾在萧吟口中听到过一个揣测。

    未等他组织好语言将这个揣测说出口,他们身后,那熙熙攘攘的城门口忽地安静了下来。列兵布阵的动静倒在这莫名的安静中尤为突出。

    他们登时转头,兵士中央赫然站着一个看似儒雅的中年男人。

    他通身黛紫,戴着一顶官帽,遥遥看去似有某个前人的影子。他扯着嘴角,毫无感情地坐着虚与委蛇的假笑,两手揣在身前,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身份很明了,沈牧仪上前一步正要做官礼。便见那人忽然扭头,训斥身边人道:“怎么办的事!不是教过你们礼貌吗?”

    沈牧仪的手拱到一半抬了回去,然后垂在身边,耳边传来曹荀小声而又满腹怒气的一声“哈?”

    他面不改色地对柳静姝道:“你怎么看?”

    柳静姝抱手,凉凉回道:“真不友好,第一面就明目张胆给你落面子。”

    俞暮南身边,被假意训斥的不是别人,正是柏杨中的“俞溱柏”。一个早已死了的人。

    他默默不语,按照俞溱杨告诫过他的表演着——俞溱柏若是被俞暮南训斥,那必是一声不吭地做一个乖儿子,挨着这顿训的。

    即便这张皮下的白眼已经翻上了天,皮上的脸还是遵循着戏本的描述,无比的恭顺。

    “俞溱柏”微微低头,应道:“义父教训的是,是孩子未能及时将使团临门的消息告知义父,丢了东道主的脸。”

    “呵。”这边的曹荀掀了嘴角,对这样的装模作样做了表示。

    俞暮南抬声道:“想来沈将军应当不会放在心上吧?”

    在俞暮南的预想中,沈牧仪继承了沈兆元和贺春雪的谦逊有礼,面对他的刁难,沈牧仪应该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口气来对付他。

    可出乎意料的,沈牧仪没有。

    他挂着俞暮南想象中的笑,却说:“不,丞相大人,我会放在心上的。”

    依依不饶了这是。俞暮南登时连费劲搬出来的假笑都收了,双眸微合,恍如山雨欲来。

    那些长久跟随他的兵士知道这位心情不爽快了,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这边。连街上某些原本还大着胆子企图找点热闹看的闲人,都连忙挪开了眼。

    俞暮南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牧仪,似乎在这一瞬,他在沈牧仪身上看到了许多人的影子。许多令他目眦欲裂之人的影子。

    他说:“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小时候的样子啊。”

    嗯?什么小时候?

    柳静姝听得发愣,便是这时候,她的目光撞上了俞暮南扫过来的一眼。即便很短,柳静姝也在俞暮南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一股杀意。

    同之前他派俞溱柏追杀她时的感觉不同,直面碰上俞暮南,更像是被一条蟒蛇以猎物的视线包裹起来。

    为什么?

    俞暮南步步凉薄,站在了城门口,说:“沈将军果真好胆识,就不怕夜深人静的时候,床边出现一把刀吗?”

    “刨开你的肺腑,割下你的头颅,正好可以让我看看,芦国沈家的心,是不是黑的。”

    他身后,“俞溱柏”实在忍不住,轻声“啧”了下,惹来一边的俞溱杨扭过头来凉凉警告了他一眼。

    好在此刻的俞暮南注意力全在沈牧仪身上,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这点小动静。

    “俞溱柏”连忙朝俞溱杨做了了解的手势,迎合人物形象地,不让这张脸出现一丝一毫有违原型的举止。

    而那里,面对这样的恐吓,沈牧仪敛去脸上的神色,说:“没关系,我向来睡眠浅。要是房中出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我便可以来问问丞相大人,晚间相遇,这就是暮遇的含义吗?”

    俞暮南神色骤然凛冽起来,居高临下质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沈牧仪两指夹着一块从暮遇衣袍上割下的布料,横在两人中间,“想来在渭城,许大人应当还是能够做一个庇佑我的,亲切的长辈。”

    风一吹,沈牧仪就松了手,那块布料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然后被吹开了一点距离。

    “对了,我忘记了,许大人原本,是叫做暮遇的。”

    俞暮南看上去没什么太大的起伏,垂落而又攥紧的手却告诉着人他其实也没那么平静。他扫过那片布料,割下它的人应当也确实用心打听了。

    那上面拿金线暗勾了两道线,说不出是溱江的样子还是遥安某条街的样子,总之不过就是两道看似普通的线。

    却是暮遇每件每件衣服上都会叫人勾上的图案,像是在纪念什么。

    俞暮南当然知道,他心下寒意更甚,却仍旧保持着自己的气势:“暮遇在你手上?”

    显而易见。

    俞暮南因此偏头看向“俞溱柏”,“俞溱柏”立刻看向身后的人。那人慌张上前,凑到“俞溱柏”身边附耳低语几句,“俞溱柏”便向俞暮南点点头。

    “暮遇叔不见踪影已有几日。”

    “几日?”

    “四、四五日……”那人作势慌张。

    俞暮南收回眼神:“沈将军请吧,皇上还在宫里等着你们呢。”

    他侧身让开一步,才慢悠悠将金韫传下的指令奉行。

    远道而来给槿国的丞相贺寿,皇帝下令给他们接风洗尘,怎么着也是在百姓面前给俞暮南面子,足可见这位丞相大人究竟是如何把持朝政的。

    别时再见金韫,不论是用什么身份,总归沈牧仪和柳静姝是做好了装不认识的准备。

    直到他们经过俞暮南的身侧,才再度听见他的威胁:“暮遇不可能永远成为你在渭城的护身符。”

    沈牧仪淡淡勾唇:“原来也不过如此。”

    队列的兵士里有人朝内高喊:“芦国使团到!”

    锣鼓长鸣,渭城皇宫内,一个看上去不过刚及笄的小姑娘放下手里的道符,起身往别的宫殿走去。

    路过的宫女太监见到她边弯腰作礼,她眉眼寡淡,像一具无欲无求的行尸走肉。她是这皇宫内的皇后,名叫陈衔清。

    陈衔清穿过长廊,叩响了一扇门。

    门内的小皇帝漠然不应,陈衔清也不计较,隔着门说:“鼓响了,芦国的人到了,你该出来去见见。”

    门内的人还是不应,陈衔清也不想管他,这宫里盯着他的人已经足够多了,她没必要时时刻刻做这双眼睛。

    她转身要走,门却忽然开了。

    金韫站在她身后,问:“陈衔清,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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