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而这恨,却又会转变为爱,人的情感,吊诡如斯、恐怖如斯啊...”

    说书人拖了长长的音调,底下的听众交头接耳,他趁这功夫端起手边的茶碗喝了口水。

    楼嘉与抱臂站在戏台子不远处的墙角,露出了不屑的神情,恨就是恨,怎么可能变成爱,如果能变,说明这恨不够浓不够深,还没有化成血液流淌在身体中。

    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因为楼嘉与,他有恨,他恨这天道,恨这世道,若是将这恨化为具体的人,他恨将他与母亲扫地出门的负心人、他的亲生父亲,大将军韦庚。当年他还未出生,怀着身孕的母亲被父亲抛弃,后来,母亲带着年幼的他过着颠沛流离、孤苦拮据的生活,这一切,都是拜韦家所赐,

    如今18年过去了,他长大了,这仇,是该报了。

    一个十一二岁、破衣烂衫的小混混从人群中左钻右挤,捱到楼嘉与身旁,悄声说道:“来了来了,轿子已经进韦府了。”

    楼嘉与笑容和煦,好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公子,说道:“明日赌坊,看我眼色,保你稳赢不输。”

    “好咧,谢谢嘉与哥。”小混混一脸喜色地跑走了,没有看见身后的楼嘉与已沉下眼眸,变了脸色,不复刚才的春风和煦模样,

    韦家,欠我的账,该还了。

    **

    大梁崇庆32年二月的晨间,赤阑侯府内的一处宅院内,丫环们脚步轻巧,侍立在门两侧,准备着听从伺候。

    贴身丫环乐怡轻轻推开房门,在鼎炉中先点上一支甜香,这才走到被烟雾薄纱笼着的床榻前,听着床帐内动静,知道小姐此刻已经醒了。

    一双嫩白的手探出,手指纤细素长,掀开纱帐,露出一张年纪不大、未施粉黛却已初现芳容的女子面庞。此刻睡眼迷蒙,一副海棠初醒的模样。五官虽还未长开,但已经能看出是个美人,只待几年之后花开惊艳世人

    丫环忙上前服侍更衣:“侯爷那边特意吩咐今晨不必请安了,这是侯爷体谅小姐刚来苏州府一路辛苦呢,小姐要不再歇歇。”

    对方打着呵欠显然困得要命,却还是摇头:“晨昏定省是规矩,何况这是咱们来这儿的第一天,不能疏忽,让别人以为咱们不懂礼数。”

    赤阑侯韦吕,本生长于江南水乡,后在前朝末年战乱纷起时前往西南戍守边境,屡立战功,擢升为镇西大将军,因于大梁崇庆16年春派兵驰援闽粤,镇压渔民叛乱,被皇帝封为赤阑侯。他的儿子韦庚亦因军功被朝廷封为大将军,依然镇守西南边境。

    随着年纪渐长,又不贪恋权势,韦吕请旨致仕,自己回到了出生地江南,选定苏州兴建赤阑侯府,作为养老之地。

    韦庚如今膝下只有一独女,名唤新柔,这韦新柔从出生起身体就不好,有医官建议应去湿润温和的地方调养,因此韦家将她从西南送来苏州府。

    只是,全家都心照不宣的是,除了来苏州养病,韦新柔来这儿还有一项任务,待嫁。

    韦家已经谈中了一户人家,苏州同知邝家有一子邝旻,才气出众,已经考取了举人,金榜题名指日可待。

    新柔此行,可谓一石二鸟、一举双雕。

    韦吕坐在正厅,看到孙女扶着丫环的手袅袅婷婷走来,一时差点老泪纵横,心内又感喟又叹息。

    感喟的是光阴如梭,孙女如今出落得这般好,别说全苏州,只怕整个大梁,也没有几个女郎比得过自家孙女。

    叹息的是,明明自家是武将出身,虽不至于让女子也上阵杀敌,但也如此柔弱,让人看见,不免质疑家学渊源。

    待新柔捧上茶后,赤阑侯嘱咐:“阿柔,你身子不好,来苏州本就是为了好好将养。老夫一生松散惯了,最看不惯那些为老的拘着小辈问安请礼,束手束脚的双方都难受。这样吧,每日只早晨请安,晚上不必来问安了。”

    新柔起身正要推辞,赤阑侯挥挥手:“心意到了就成,哪来那么多虚礼。要是你怕爹娘怪罪,我来替你说。”

    赤阑侯又把内宅管事柳嬷嬷唤进来:“我平日不用丫环仆婢伺候,如今小姐来了,仆从不能少,你择日买些适龄、家世清白的女孩子进来伺候。”

    新柔忙说:“乐怡一个就够贴身侍候了,人多了我也没处使。”

    “贴身丫头既然不用太多,剩下的人做些洒扫工作也使得。阿柔,你也是侯府主人,想要什么只管向嬷嬷说。”

    新柔答应后,见祖父还有事要忙,便退下来。

    回小院路上,新柔手抚池畔垂下的柳条,继而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四周除了自己和丫环乐怡之外再无旁人,松了口气,折下一根柳条随着轻风摇晃。

    “小姐,既然身子已然好了,为何不向侯爷说明?”乐怡不解。

    “傻丫头,如果我说身子已经好了,还不会被派去速速成亲。”新柔拿柳条的梢头轻轻触碰丫环的额头,柳条像轻柔的触手,碰在人身上,酥酥痒痒的。

    丫环一边躲避,一边不解:“您不想嫁给那邝家儿郎?”

    “不想!这自由自在的日子,我还没过够呢,凭什么要嫁给一个不相识的人!”新柔撇撇嘴,“乐怡,咱们好不容易从西南来到这江南,应该好好享受这大好时光,别再提这等子事扫兴了。”

    说罢,兴致昂扬地向前走去,此刻的她,和赤阑侯眼中那个柔弱无比的姑娘,可是相差甚远。

    乐怡叹了口气,小姐这脾气秉性,像极了说一不二的夫人,却一点不像温和儒雅的将军。

    正待跟上自家小姐回房,却看到柳嬷嬷向这边走来,乐怡忙几步赶到新柔身旁,低声提醒:“柳嬷嬷...柳嬷嬷...”

    新柔也已看到,忙将柳条塞到乐怡手中,放慢脚步,脸上漾出的笑意也缓缓收敛,刚才还活泼开朗的小姑娘转瞬间变为端庄持重的侯府贵女,对着前来的柳嬷嬷福了福身子,柔声道:“柳嬷嬷好。”

    这柳嬷嬷可并非寻常的内宅管事,她年轻时是新柔的母亲郁希君的陪嫁丫头,地位相当于新柔身边的丫头乐怡。柳嬷嬷一生未嫁,一直陪着郁夫人,可谓忠心耿耿。后来,因着赤阑侯府缺少一个得力的管事婆子,郁夫人便派柳嬷嬷来到苏州府,说起来,郁夫人也是江南出身,柳嬷嬷也算是年老返乡了。

    而且,柳嬷嬷还是郁夫人长在赤阑侯的眼睛,瞄准的对象就是新柔,这新柔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母亲郁希君,“怕”屋及乌,她自然对母亲的左膀右臂柳嬷嬷也存了几分...惧怕。

    柳嬷嬷给新柔行过礼,转过身来站到新柔身旁,用手掌托着新柔的胳臂,扶着她缓缓向住处行去,乐怡偷偷把柳条扔在草丛中,毕恭毕敬地跟在柳嬷嬷身后。

    “小姐已经及笄了,是个大姑娘了,可要注重这举止礼节,尤其是在这江南地区,文风厚重、礼法严苛,万万不能让人家挑了礼去。”

    除了母亲和你,还有谁会挑我礼节哦,新柔心中这么想,面上却显出认真聆听状:“知晓了,嬷嬷。”

    “过几日,是城中的是花神节,很多当地人都会去寺庙祈福。侯爷早先说了,小姐如果想去,也可以去瞧瞧。”

    “想去想去...”新柔急声应道,突然发觉不妥,声音低下来:“想去的...”

    柳嬷嬷瞥了一眼新柔,道:“老奴已知晓,会提前备好车马侍卫。小姐也莫要累着,将养好身体才是要紧。”

    新柔乖巧地点点头,能出去,太好了!

    **

    “花神节那天,韦家小姐会出府去寺庙祈福。”楼嘉与面无表情地听着来人的消息,正要说些什么时,屋内一阵急速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匆匆望了一眼屋内,对来人道:“知道了,你先回去。”那人应声离去了。

    楼嘉与快步走入屋内,其间床上卧着一个中年妇人,虽然咳嗽地花枝乱颤、面色苍白,但依然不掩美貌,想必年轻时定是个美艳之人,不过这一点,从楼嘉与脸上也能看出来。

    他于桌前倒上一碗茶水,接过妇人手中的帕子,左手把杯子轻轻递至妇人嘴边,右手抚着妇人的背为她顺气,直到妇人感觉好些了,方慢慢让她平躺在床上,

    妇人轻声道:“阿瑀,你怎么这般早便放学回来了...”

    楼嘉与把被子提至妇人下巴处,掖了掖被角,答道:“先生今日有事,便早早下学了。”

    “阿瑀,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娘,你又有什么事情瞒着孩儿?”楼嘉与针锋相对。

    一行眼泪划过楼母的脸颊:“阿瑀,你为什么不相信娘亲呢?我说过了,你的父亲不是韦庚,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那是谁?”

    楼母闭口不言,只是默默流泪,楼嘉与一阵心烦,站起身说道:“如果不是他,您为什么不说出到底是谁,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要护着他!您这么多年受了这么多苦,他都视而不见,甚至跑到西南去,这一切值得吗!”

    “阿瑀,我真的不能说...”

    “好,那他总知道当年的事情吧,当我把剑抵在他喉间时,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告诉我真相。”楼嘉与恨恨说道,疾步走出房间,留下楼母独自流泪。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守护着当年的一切,为什么不肯告诉楼嘉与他的生父到底是谁,楼嘉与想不明白。

    这些年母亲吃过的苦,楼嘉与从小受到的欺侮,都是拜那个男人所赐。

    他不幸福,那么,那个男人,也休要幸福。

    这一切,不如就从那个男人和他全家视为珍宝的人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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