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觅嗪开口,周康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皱眉继续道,“理是这么个理,可洪太尉父子因为当年他嫡长子洪青瑶之事闹得父子二人势同水火,洪青昀因为哥哥之死一直对洪钰心怀芥蒂,多年都未归家,甚至于不顾父母之命在外另娶贤妻,另立家室,以至于洪钰夫妇孤身多年,有子像无子……二人关系僵至如此,别说父子了,就连亲友都不算了……”

    “那依父王所言,他们父子感情倒也算不得深厚了,洪钰自不会为了这么一位逆子倒戈,如此一来,洪青昀虽负盛名,可只带了一万的人马,就算他与楚广沆瀣一气,两方相加人数不过两万而已,咱们还是占着优势的”

    “我儿”周康长长一叹,“这骨肉至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孩子或许还能狠得下心甩得下父母,可父母决计没有抛得下孩子的……”

    “那依父王的意思?”

    周康沉呤片刻后方道,“不如你亲自去趟夏禹镇将洪青昀请来,我来与他聊一聊,探探口风,先摸清他是敌是友之后再做打算”

    周觅嗪点头应道,“好,孩儿这就启程。”

    周觅嗪脚程倒快,下午便将洪青昀请了来。

    洪青昀年约三十有余,面容斯文清秀,一身玄白色金丝绣叶长袍,白玉束冠,斯文俊逸得倒不似一位将军,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读书人。

    一进门,周康便起身相迎,“早就听闻洪将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

    “康王爷贤名远播,非是我这等武夫所能比的”

    二人照例一顿吹捧寒暄过后,入了座。

    周康手上捧着热茶,轻呷一口,将茶碗放回桌面上后,笑道,“洪将军多年未回汴京城,前些日子本王与洪太尉闲聊之时,他老人家还向本王提及你,言语中甚是想念……”

    “想念?”洪青昀冷笑一声,将手上的碗盏向桌上重重地一放,“我看是眼不见心不烦吧”

    “将军此话何来?”

    洪青昀抱拳向周康笑笑,“让王爷见笑了……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周康捋胡浅笑,“看这架势,洪将军此番来汴京城似乎并不是为看望洪老太尉而来?”

    “还恕本王冒昧一问,不知将军所为何来?”

    洪青昀扬唇轻笑,再次端起桌上的茶盏,掀动碗盖,轻拂茶面,氤氲的茶香顺着热气透过碗盖蔓延而上,“所为何来……”

    “其实说起来,本将军至今也没想清呢!”

    “本王糊涂了……”

    “如今这汴京城里的局势,王爷看得清楚,怎么王爷倒说自己糊涂了呢?”

    “本王是看得清楚,现在皇上对本王极为信任,不仅授予本王监国重任,将朝中大小事务皆由本王处理,朝上也是欣欣向荣,一片祥和”

    “一片祥和?”洪青昀失笑,“不见得吧”

    “将军可是指城外起兵造反的楚广?”

    洪青昀笑而不语。

    “那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一旁一直未出声的周觅嗪嗤鼻道。

    洪青昀扫了骤然出声的周觅嗪一眼,“楚将军此番似乎师出有名,他手上可有太后的手谕”

    “楚将军为人耿直,对官场之事一知半解,想必洪将军也知道皇上越是信任本王,越是有人想要置本王于死地,楚将军便是被那别有用心之人利了,一时糊涂做了这只出头鸟”

    “可洪将军却是个玲珑剔透之人,绝不会被人当刀使的是吧?”

    洪青昀思索了片刻,方笑着答道,“那是自然”

    “那将军……”

    “此事事关重大,不可急在这一时,王爷也总该给我时间好好斟酌一下”

    “那三日后咱们再谈如何?”

    “可以”

    周康闻言,方才笑着起身,“洪将军离家多年,今日已回旧故,万万没有让你再走之理,不如在此歇下,本王今晚定要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不必劳烦了……”

    “洪将军不用客气,嗪儿,你既刻便安排下去,再去太尉府里将洪太尉请来……他老人家得知你回来后一定高兴!”

    周康盛意拳拳,根本没给洪青昀拒绝的机会,洪青昀只得半推半就地应承下。

    那晚的宴席,素来连周朝的面子都不给的洪太尉破天荒地露了个面,只是人虽来了,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地散了……

    周康又拉着洪青昀在府里住,洪青昀不断地推脱着,最终还是一直说要走却一直磨蹭着未走的洪太尉说了句,“都回家了哪里有住在别人家的道理!还是回太尉府住吧!”

    睨着眼说得不冷不淡,可任谁都能听出,这辈子脊骨从不弯半分的洪太尉此时已经服了软。

    洪太尉一发言,周康倒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他捋着胡笑吟吟地将父子二人送出了府。

    周觅嗪目送父子二人上了马车,还未及走远便道,“父王如此轻易地就放洪青昀离府,不怕他失去控制,逃出汴京城去吗?”

    “本王倒希望能通过缓和他们父子的关系将洪青昀拉到我方阵营来”

    “父王有信心?”

    “总要试一试的”

    马车上,洪钰与洪青昀二人相对无言。

    洪钰瞧着坐在对面,与他同出一辙一脸倔强的老来子,不禁服软似地长叹一声,捋着花白的胡须,“我还以为我到死都不得再见你一面了呢!”

    话虽说得不冷不淡,可让人一听却生出一种老无所依的无奈之感。

    洪青昀余光瞥见老父亲的丝丝白发,心中虽有动容,可再一想,当年大哥横死的惨烈,那点子动容瞬间烟消云散……

    当年若不是他横加阻拦,非逼着爱文的大哥舞刀弄枪,非要他子承父业,领兵打仗,大哥也不至于在战场上蹉跎几十年,一事无成,最终只能郁郁回了汴京城。

    那时他不过十三四岁,原本意气风华的大哥因为战场上的不得志而郁郁寡欢,就连他出门都有人指着他,笑他的大哥是个靠手底下的小兵背着才能活下来的将军……

    那时的他尚且如此,更遑论他那个素来心高气傲的大哥遭受到了何种非议了……

    可他们的父亲,他们那个要强刚正了一辈子的父亲,把在同僚那里遭受到的白眼化作了能将人淹没的动力,添油加醋地强加到了那个被他寄予着厚望的嫡长子身上……

    一直不停地鞭策着他,不停地让他向前……向前……一雪前耻……

    可是他却忘了,绳子绷得太紧,总有一天会断的……

    而在大哥心中的那根绳索断的那天是个朝阳初升的早晨,他一改往日的消极邋遢,剃掉胡子,收拾得异常干净清爽,那如沐春风的模样就恍若回到了多年前……

    多年前的大哥也是这般笑着将他抱起放在膝上,一字一句地教他认弟子规……

    他以为是大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独断专行的父亲终于想开不再逼他弃文从武了……

    直到那天晚上,惦记着大儿子未吃饭的太尉夫人提着食盒敲开房门之时,一阵凄厉无助的尖叫声响彻在了整个太尉府……

    他那个笑得温良无害的大哥,悄无声息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自杀了……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满屋,等他们发现之时,人都已经凉了……

    那是年少的洪青昀第一次真真实实地接触到了死亡……那么惨烈……令人作呕的腥红的血液似盛夏的太阳一般灼伤他的眼,而躺在那血泊中,死状惨烈的大哥成了他这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可一切却又正如那人所言,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人活着就该向前看……

    洪钰也知道他心结所在,那天发生的事,不光年幼的洪青昀记得清楚,也是他心里永远不可愈合的一道伤疤,就如同出事的那间房多年不曾打开的房门一般,这件事对他来说便是不可提的逆鳞……

    但或许也是因为那件事,他自此性情大变,凡事都求一胜的他再不看重名利,处事也豁达随性许多……

    可如今,他年纪越来越大,争强好胜的心也越来越淡,悔恨却越来越深,对亲情的渴望日以继日地越来越强……

    洪钰瞧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小儿子,此时此刻,他的脸上是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倨傲与固执。

    他记得,当年的洪青昀因为大哥的关系,对诗词歌赋的兴趣远超过刀剑棍棒,可见过那日惨相,连发三天高烧,在太尉夫人衣不解带的照顾之下,方才从鬼门关里将他拉了出来,身体好转之后的洪青昀便性情大变,成日便待在练武场里操练,那时的他不过十六岁便上了战场,顶着“被小兵救下的将军”的弟弟的名号,一战成名,连带着一同洗刷掉哥哥的耻辱……

    “因为你哥的事,你还在恨我?!”

    “你还敢提我哥!”洪青昀斯文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他咬牙质问着自己面前这位老父亲,“当初若不是你,他怎么会落得个自杀殒命,英年早逝的下场?!”

    “你还敢提他!”

    洪钰自是不愿提这件事的,这无疑于是自揭伤疤,只是若不往洪青昀心口上戳去,他哪怕等几天,都等不到洪青昀跟他说上一句话……

    这是一件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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