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情从发生到结束家里都只有李美梓一个人在。

    等她从浴室中出来,李梓晟刚好回来,只是她也不曾发觉那天的李美梓都做了什么。

    只有在那天夜里,在李美梓的一语不发中,李梓晟才觉出一点不对劲。

    李美梓虽然总是沉默,可也不至于到一句话都不说的程度,这样的情况实在让人觉得异常。

    于是她问:“怎么不说话?”

    在那句话问出来以后,李美梓仍旧有几分钟的时间没有开口,然后她在李梓晟准备再问一次的时候说:“我考得不好,应该没有学校会收我。”

    初中三年,其中有两年半的时间李美梓都无法沉下心学习,她的成绩从来就没有不上不下这一说,而是非常平稳的吊车尾,甚至就连张朝的名次,也在每次考试结束后排在她前面。

    李梓晟闻声笑了一下,安慰她道:“没事,复习一年吧,你年纪也不大。”

    然后她揉揉李美梓的头,笑着说:“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要因为这件事情睡不着觉,回头该不长个子了。”

    在被揉脑袋的这个动作下,李美梓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至少李梓晟现在对她的关心,完全不像是作假。

    她或许应该有把自己当成家人,李美梓想。

    她不确定地问:“可以复习吗?”

    李梓晟:“没什么不可以的,我初三的时候班里有个同学就是复习生,放心。”

    顿了顿,李美梓又问:“我能住校吗?”

    “住校?”李梓晟手上动作停住,不解道:“怎么突然想要住校?”

    不等李美梓说出原因,李梓晟就紧接着说:“学校餐厅里面的饭都不怎么好,而且到时候你过去了要和好多人住一个房间,挺不方便的。”

    她看向李美梓,在关了灯的房间,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李梓晟用像是在认真劝说一样的语气,同李美梓道:“别了吧。”

    李美梓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因为李梓晟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很友善。

    说不清是什么心理,在刚刚想过死亡的李美梓看来,那点情意弥足珍贵。

    所以她没有再坚持己见。

    至于不久前想过的有关于死的事情,也自那以后被搁下。

    李美梓将那件事深深埋在自己心中,谁也没有告诉,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还是那样。

    是以现在她以纪梧的身份说出这句话时,李明礼和吴含香露出了明显被吓到的震惊表情。

    在那一刻,纪梧忽然感受到了一丝轻微的、极其不易察觉的愉悦,只是那愉悦一闪而过,接踵而来的是早就出现只是一直被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浓重的羞愧。

    羞愧从愉悦消失的那一刻开始冒头,然后势不可挡地占据了纪梧整个脑海。

    纪梧觉得自己简直恶劣至极。

    李明礼和吴含香两人又一次对视一眼,还是纪梧看不出意味的眼神交流。

    视线移开后不久,他们离开了这家店,转而来到李明礼和吴含香在这里住的酒店。

    纪梧一进这里就给曲米发送了实时位置,然后又编辑了一条消息发送过去。

    【如果我晚上十二点没回去,帮我报警。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安全。】

    李明礼和吴含香沉默了一路的时间,到酒店时已经看不出丁点刚才因为震撼而被吓到的表情了。

    再扭转脸看向纪梧时,李明礼语重心长地说:“你就是年纪太小,才会动不动就把死不死的放在嘴边。”

    吴含香在他说完之后紧接着不解地问:“我们苛待你了吗?什么都给你最好的,你没有跟在我们身边的时候让你上的是最贵的学校,跟在我们身边以后也是你要什么给你什么。我们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一次两次地往我们心上戳刀子?”

    纪梧的羞愧似乎消散了一些。

    李明礼到这时还是冷静的,“以前你说不欠我们的,说完了就离家出走,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今天又说你想死,我看你是想要我们死!”

    “谁家孩子像你一样你告诉我。”说到这里他态度开始变化,并且大有越说越火大的趋势,声音不由得高了一些,“不说别的,就说你姐和你弟,哪个不比你强太多,学习没让我们操过心,生活上也不惹我们生气——”

    “我也只有那一次惹你们生气了吧?因为我要改名字。”羞愧一点点消失,纪梧担心它变得一点不剩,还是决定打断李明礼的话,“我长这么大你们也没为我操过多少心吧?”

    “是我要离家出走的吗?不是你们说如果我一定要改名字就让我以后不要回去了吗?”

    “让我上的学校是最好的?我在那里都经历了什么你们忘了吗?”纪梧突然笑了一声,“是我想要成绩不好的吗?是我想要复读两年的吗?如果我一开始就和他们两个一样,我也能很顺利地升学,不需要多花出那两年的时间一直待在初中。”

    “我也没有和你们要过什么,只提过两次要求。一次提出来想要和你们去看海,你们没答应,甚至你们可能都忘了那件事;还有一次是我要改名字,你们直接让我以后都不要回去了。”

    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子就很难停下来,纪梧表情平淡,眸光毫无波动,唯有掩藏在腿侧的手在控制不住地抖动,像是在代替它的主人发泄着压抑的情绪。

    这些话从前没有说,纪梧本以为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不想却在今天打开了一个缺口,于是她得以一股脑地将那些话一点不留地倾泄出来。

    “让我回家……家里有我的地方吗?全家福上有我这个人吗?你们出去玩的时候希望我跟着吗?”

    “就算以前没有是因为我不在你们身边,可是我姐把我接回去之后过了四年也还是没有我。为什么呢?是我拒绝和你们一起吗?还是你们不想带我一起呢?”

    纪梧一句句追问,末了自己也觉得无趣——原来她曾经耿耿于怀的所有事情,归结起来也就这些话——无足轻重、无关紧要,以至于她说出口时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无理取闹。

    李明礼和吴含香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点沉下去,这让纪梧更加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她破罐子破摔地想,既然都这样了,那不如再无理取闹一点,和他们说出她今天见到他们之后的想法。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遭遇这些。”纪梧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语气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带上了一点牵强的意味,她自嘲道:“要是那时候我真的有勇气拿刀割下去了,是不是也不会遭遇现在的事了?”

    “我姐不会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纪梧平静地问:“是谁告诉你们的?”

    “这么多年都对我毫不在意,也没有管过我,现在来找我又是为什么呢?”纪梧把手掌握成拳,放在背后当做支撑,几乎是盯着他们的眼睛在问:“张朝都和你们说什么了?”

    李明礼和吴含香脸色陡然变化,抬头看着纪梧说不出话。

    纪梧由此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因为张朝他们才找到自己。

    “我离开这些年,很多人都说我不懂事吧。”纪梧语气中带上了猜测的成分,“可是看热闹的人也有很多,他们私下里应该会议论这些事,你们觉得脸上挂不住、丢面子。”

    “可是你们找不到我,再加上的确生我气,也并不想找我。直到张朝最近找上你们,他和你们说他是真的在意我,想照顾我,又说了一些我在这里的生活。或许你们是有点心疼我的吧……”

    纪梧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很相信这句话,顿了顿便接着上一句话说道:“……又觉得如果张朝真的如同他话里说的那样,让我和他在一起也不错,这样我还可以和你们回去?”

    “只要我回去了,而且还和我姐一样听你们的安排结婚了,曾经你们因为我丢掉的面子就能全部被找回来。或许他还夸了夸自己,说自己怎么好,又改了很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我——”纪梧问:“张朝是这么说的吗?”

    李明礼倒扣在床上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他翻开看了一眼,面色不自然地按了挂断。

    纪梧笑着问:“是张朝?”

    李明礼蹙了蹙眉。

    纪梧说:“果然。”

    铃声再一次响起来,纪梧笑了笑,“接吧,我也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李明礼犹豫了下,选择站起身走到卫生间接电话。

    在门关上的前一刻,纪梧听到李明礼手机里面传来张朝的声音。

    仅存的一点希望彻底破灭,纪梧心中的羞愧摇摇欲坠。

    她抬起头,用手捂了一下眼睛,挡去了明亮的光。

    再低下头时,纪梧和吴含香二人对视,纪梧的眼睛里面很平静,似乎什么都不期待了,吴含香忽然害怕起来。

    “我们其实就是想带你回去。”她这一次轻声地告诉纪梧:“没有想让你和张朝在一起。”

    “那你们为什么和他有联系呢?”纪梧往卫生间的方向看了一眼,很是疑惑地问:“如果你们没有那样想,为什么张朝现在会打电话给你们呢?”

    “酒店也是他定的吧?”纪梧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住在隔壁?听到这间房间有响动就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

    吴含香哑口无言。

    因为纪梧说对了绝大部分内容。

    在餐馆的时候,她和李明礼就害怕纪梧像是现在这样句句质问,于是两人决定把一些话换到酒店这边来说,至少这里能避人。

    他们甚至想好了如果这一次纪梧还是和六年前一样歇斯底里他们该怎样应对——不管怎样,在酒店展开对话是最重要的。

    可是他们没想到纪梧很平静,平静到连质问都像是在做简单陈述。这让他们无所适从,只想赶紧让纪梧停下。

    偏偏纪梧那段话,话语说得密集,有条有理,让他们连打断都找不到漏洞。

    而且,或许不多,但是应该至少有一点,他们知道纪梧说的话都是真的,所以他们为此感到心虚,从心理上就弱下去,没办法出声打断。

    于是他们只能听着纪梧一句句询问似的质问。

    他们没想到纪梧会那样敏感,所有的一切都被纪梧赤裸裸揭开。

    吴含香也终于意识到他们做错,从他们试图用一些过去的事情“绑架”纪梧的时候就错了。

    六年前的事情让他们在这些年间也有过数次反思,只是最后的结果让他们一次比一次更加怪罪纪梧,认为无论如何纪梧都不应该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不回来。

    可如今在纪梧平淡的控诉中,她才发现他们的反思从来就没有反思到真正正确的地方。

    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站在纪梧的立场上去想,她那样做到底是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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