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李美梓还会看着他们哭,会用质问的语气和他们说话。

    李明礼和吴含香那时候还认为是这孩子心理上出了问题,他们甚至已经帮她联系好了心理医生,只等着李美梓回去和他们服了软就带她去看医生。

    他们一直等到那年暑假开始又结束,李美梓也没有回去过一次。

    再之后,寒假开始,高考结束,李美梓仍旧没有去找他们服软。

    李明礼和吴含香渐渐开始心慌,他们甚至已经商量好了可以接受“纪梧”这个名字,可是没有用。

    他们已经找不到李美梓了。

    高考结束后当天,李美梓就离开了那座城市。

    他们本可以询问她的班主任李美梓报考的大学是哪一所,可还未开口,班主任就说:“我不会告诉你们的,你们现在并不是真的想要她回去。就算你们找到了她,把她带回去了,也依然不会有任何改变。纪梧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孩子,她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他们那时候生气极了,没等来李美梓服软就算了,现在他们亲自来找她,她却一声不吭地走了,还让知情人不要告诉他们。

    于是他们当即就离开了,完全没有想过,假如他们多找班主任几次,让他看到诚意,他就会告诉他们答案。

    在他们转身毫不犹豫离开的那一刻,班主任也在庆幸,幸好自己没告诉他们。

    这自然是吴含香和李明礼没有想到的地方。

    他们在思考的时候出发点不同,得到的结果便不一样。

    在他们看来,李美梓这么做就是真的要和他们断绝关系。

    在某个瞬间,他们甚至颇为恶毒地想,李美梓做的事无异于过河拆桥,等着高中快要结束有能力了才做出那种事情。

    可这想法是站不住脚的。

    如果李美梓真的是在过河拆桥,等到高考过后或者大学毕业不是会更好?

    况且,她那天的爆发是毫无征兆的,怎么想都不会是早有预谋。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们觉得恶毒的人是自己才对。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还是找不到李美梓了。

    李明礼和吴含香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天的事情怎么就会让李美梓变得那么疯?

    那个朋友家的孩子,和李梓晟是一起长大的,他们本来就熟悉。李美梓不爱出门也不爱说话,就算过去了也没有一个熟悉的人,相处下来拘谨得不行,没有带她过去会怎么样呢?

    他们想不明白,明明是一件小事儿,怎么在李美梓那里就像是变成了什么大事一样,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以至于她要和他们断绝关系,从此都不再有任何来往?

    想得多了,他们心里也积了气,开始埋怨李美梓,就算知道了李梓晟和她联系上了他们也不多问一句。

    不是要和我们断绝关系吗?不是有能耐吗?不是说不欠我们什么吗?

    好,那就这样,随着你的心意来。

    难道当父母的就必须要受这个气吗?他们小时候没有被父母带着出去也没有像她这样闹成这个样子。

    他们也像是李美梓那天一定要改名字那样犟着,说什么都不愿意迈出那一步。

    ·

    于是直到现在从纪梧口中听到这些话,吴含香才知道,他们一直都错了。

    ——这个孩子在意的不是那天没有被带出去,是她找不到那个家里有她的位置的证据。

    现在想想,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尽管不是从小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是直到改名字,李美梓也没有在那个家里留下什么东西。

    就算到了现在,他们过来找她了,看着好像是多委曲求全一样,可是带过来的蛋糕还是她不能吃的。

    然而在这之前,他们是知道她的过敏史的,结果还是忘记。

    这是正常的吗?这是应该的吗?

    吴含香自己都知道不是。

    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她做蛋糕的时候总是喜欢加猕猴桃和草莓,因为这两种东西一个是李梓晟爱吃的,一个是李梓睿喜欢的。

    在做这个蛋糕的时候她可以说是习惯性也可以说是想当然地还是这么做了,却忘记了这个蛋糕是做给李美梓的。

    李美梓爱吃什么呢?

    吴含香不知道。

    李美梓在家里的时候很乖,从来没有给他们找过麻烦事情,总是做什么吃什么,不要说她爱吃的了,吴含香连她最讨厌的都不知道。

    李明礼也不会知道。

    他们还以为自己过来找李美梓回去是一件多值得李美梓感恩戴德的事情,甚至还妄图“绑架”她,让她认识到自己做错了多少事情。

    可他们自己呢,从始至终都错得离谱,还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反思到正确的地方。

    看着现在始终保持平静的纪梧,吴含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甚至比六年前那一次还要强烈。

    会对着他们闹,证明他们还有挽回的机会。可现在她这样,不就是对他们已经没有一点期待了吗?

    “纪梧——”

    喊出这个名字时,吴含香自己都愣了一下,原来她也是能很敏锐地察觉这个孩子讨厌什么的。

    那为什么过去那些年,她连她不喜欢吃的都不记得。

    吴含香终于愿意再一次相信,李美梓那天所做的事情不是毫无缘由。因为她现在自己都不太能说出来“我们是爱你的”这种话。

    连她这个给予者都感受不到的,李美梓那个获得者又从哪感知呢?

    但现在吴含香没时间反思,她得解决当下他们和纪梧之间的问题。

    她抓住纪梧的手,紧紧握住,几乎是迫切地说:“纪梧,我们不是想让你和张朝在一起,你不要乱……”

    话说到这里她顿住,这样说实在太像是在命令了。

    她改变说话方式,“你放心,我们真的没有那么想。”

    “我放不了心。”纪梧顿了顿,说:“你们到底有没有那样想,我也不在意,总之我不会再和张朝有任何牵扯,我也……”

    刚才两相对峙的时候,纪梧可以随意地说出所有心里话,可现在面对吴含香焦急的脸,纪梧说不出重话。

    她想说自己不会回去,可吴含香看上去明显是会因为这句话伤心的样子。

    纪梧沉默下来。

    这让吴含香觉得有机会,她接着用很轻地语气慢慢说:“我们只是想带你回家。”

    沉默须臾,纪梧还是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非要和张朝一起来?”纪梧说:“他都对我做了什么你们不是不知道。”

    “过去这么多年,他还去找你们,要你们来带我回去,我不信你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纪梧尝试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吴含香握得太紧,她没能成功,“但是你们还是过来了,我没办法不多想。”

    “甚至我真的会怀疑你们这一趟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纪梧自嘲地笑了笑,“我不觉得我对你们来说有多重要,值得你们为了我跑这一趟。”

    “不是这样的。”吴含香说:“你给我们一个机会。”

    “你们早就知道我姐能联系上我,可你们偏偏要等到这时候才来。”纪梧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给过你们机会的。”

    “可你们还是没在那个时候过来。”纪梧笑了笑,说:“甚至在今天看到你们的时候我还在想,如果你们是从我姐那知道的消息,我可以试着接受,试着去向你们道歉,毕竟我以前做得也不对。”

    “但你们为什么要和张朝一起过来?”纪梧哑声问:“为什么啊?为什么是他?”

    说完这句话纪梧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喘不上气。吴含香想要去帮她顺气,只是还没等她的手碰到纪梧,纪梧就重新睁开了眼睛。

    她恢复了平静。

    “我以前就说过,不是那个时间就不对了。”纪梧说:“你们不该在这个时候来的。”

    吴含香已经开始低声哭泣,李明礼也从卫生间走出来,不由得眼眶发热。

    吴含香想到的那些,他也都有想到,或许没有她想的那么全面,但也算是明白了纪梧当年的心境。

    和张朝的通话早就结束了,之所以没有出来,是因为李明礼知道自己没办法和纪梧好好交流,所以他选择暂时不要让纪梧看到他。

    结果还是不行。

    因为纪梧从来就不会因为他的交流方式和他置气。

    她只是自己努力去找“有被爱着或是被在意”的证据,一次找不到她会去试第二次,第二次还是不行那就第三次,她会给他们无数次机会。

    就连她走了以后都还是在给他们机会。

    不然李梓晟不可能找得到她。

    也是到这一刻,等到纪梧自己说出来,他们才想到,才明白,那是纪梧给他们的机会。

    可是这么久过去,他们也没有把握住,反而在张朝去找了他们以后,他们才施恩一样地过来。

    为什么呢?

    因为张朝很明确地告诉了他们纪梧在哪里,不需要他们自己低下身份去问。

    纪梧说他们要她回去是想让她和张朝在一起,这话不算是不对。

    因为他们的确有那么想过,或许不多,但确实是有的。

    即便从前他们不太清楚张朝对纪梧的想法,可这次他找到他们,一再地和他们表示他已经改了,以后不会再伤害纪梧。

    他们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但他们还是默许了。

    或许在他们潜意识里也觉得当初纪梧的遭遇有她自己的原因,所以他们愿意去相信纪梧和张朝说不好会有感情基础。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他们想在纪梧面前占据高点的一种方式——只有证明了纪梧也没那么好,才可以说明他们没有错,才可以让纪梧认错,让她和他们回去。

    但其实就算当初被霸凌全是纪梧的原因又能怎么样呢?

    纪梧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应该做的是毅然决然地和她站在统一战线。哪怕一开始错的是她,后来错的也是她,他们也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边。

    更何况,纪梧根本就没有错。

    她只是受害者。

    可是他们在这种时候都做了什么呢?

    他们和加害者站在一起,过来逼迫自己那个受了许多委屈的孩子。

    他们和那个她在这世界上最讨厌的人联合到一起,过来伤害了自己的孩子。

    这对李美梓来说,不可能算不上二次伤害。

    李明礼觉得自己快要站不稳了,他抬手扶住身侧的墙。他做不到像吴含香那样发出哭泣的声音,可是眼角的湿热感觉分明。

    他明白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但是什么都不做也不可能。

    李明礼走到纪梧和吴含香身边,学着吴含香那样握住了纪梧的手。

    他开口,喊自己这个孩子的名字,“纪梧——”

    原来这名字也没有那么让他接受不了。

    李明礼说出自己能想到的最后一句话:“我们是第一次做父母。”

    他好像总是这样,从前是,现在也是。

    六年前他对纪梧毫无办法的时候,他对她说他能想到的最后一句话;六年后他对纪梧毫无办法的时候,他还是对她说他能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可等到开口以后,李明礼突然发现,他还是在逼迫纪梧。

    从前是,现在也是。

    然后他想到,纪梧那次没有因为他的逼迫示弱,还决绝地离开了他们。

    李明礼耳边嗡的一声,他开始感到无比的害怕。他不敢再去看纪梧,但是纪梧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无处闪躲。

    接着,纪梧很平静地说:“可你们在我姐和梓睿面前就做得很好。”

    她眼睛里也开始泛起泪花,强硬地把自己的手从他们两人紧握着的动作下抽出来,站起身走到门口。

    “我也是第一次做孩子。”纪梧抬手擦了一下眼泪,很轻地哽咽着说:“我不想原谅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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