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带着冬日未散尽的寒意,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街巷上人烟稀少,打更人哆哆嗦嗦在罗上砸了四下,哐~哐~哐~哐~人站在窗边能听得一清二楚。

    四更天了!清澄按着刚抽完血的胳膊,慢慢走回手术室。

    手术室门口一直静的出奇,连白炽灯发出的丝丝声都像是醉鬼的叫嚣,清澄望着手术上的红灯,心底好似倒翻了热水,又烫又痛,她担忧的目光又转向高峻霄。

    白炽灯下,高峻霄岣嵝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原本清俊的侧颜布满胡渣,衬衫下摆一长一短耷拉在外面,扣子也扣错了位置,活像个流浪汉。

    公爹生死未卜,兄姐远在千里之外,高峻霄又想瞒着家中生病的母亲,免得徒增刺激,小病吓成大病。

    当下难处全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清澄怎么能再继续由着性子闹腾,再说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高峻霄最近的表现,自己瞧在眼里,记在心里,撸下袖子,拾起男人抛在一旁的大衣,轻轻把他裹上。

    这动作惊扰了他,垂落在身侧的手缩了一下,高峻霄微微仰起头,直接拉起她的袖子,见到青紫的针眼,布满血丝的眼中多了几分怜惜。

    “不过抽点血而已,多吃点菠菜,再喝两瓶牛奶,营养就补回来了。”清澄坐到男人身旁,试图用最轻松的语气对抗高峻霄湿漉漉的目光,心里却念着别这样,她瞧了心里难受。

    腰上一紧,高峻霄没说话也不许清澄乱动,他单手取了帕子压在针眼上,力道控制的很好。

    眸光里星子闪闪,清澄头一歪靠在他肩头,距离那么近,清澄觉得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自己的眼睛,衣服一长一短的吊着,他难道不觉得别扭吗?

    理衣服的手被高峻霄捉住,他直勾勾的凝望着她,劝道:“花花,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自己等就行了。”

    “那怎么行,除非把你家管事和小厮都叫来替你,我就不管了。”清澄可不放心将他一个人丢在医院,万一他一时想不通怎么办。

    头顶传来低沉的叹息声,高峻霄欲言又止的摸了摸清澄的脑袋,他无奈的时候就会这样,清澄再熟悉不过了。

    沉吟片刻,高峻霄决定等消息出来,再打电话回家找管家过来,一旦管家就位,他立刻送清澄回家,抽了那么多血,必须好好回去睡觉。

    凭什么?清澄有些恼了,一把捧住高峻霄的脸,坚定的对他说:“我不走!别替我做决定,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倒是你,胡子长那么长,晚点找个师傅刮干净,以后同我出来不许丢我的脸。”

    “哎?你啊——”惊讶转瞬即逝,他尾音拖得老长,布满血丝的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愫。

    两人静静依偎在一起,温热的气息喷在头顶,清澄像是没骨头般挨着他,而他只要知道她在就行了。

    吱呀!

    穿白大褂的大夫推开手术室门,等在手术室门口的家属都朝他望去。

    “冯念念家属在吗,冯念念家属?”大夫又喊了几声,见无人应答,摇了摇头便翻开下一张单子。

    大夫继续大声喊道:“高淮书家属,谁是高淮书家属?”

    “我是!”高峻霄激动的绷直身子,站起来时一个踉跄,还好清澄及时拉住他才没摔倒。

    大夫见怪不怪,递上签字单:“病人手术很成功,但是身上多处骨折,病人年纪又大,还没过危险期,需要留院观察,你拿着单子去一楼收费处办住院吧。”

    两人听到好消息,喜悦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周边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高峻霄用力拥住清澄,好似小孩子撒娇那样将人抱得紧紧的,未能言表的心情通过彼此的温度传达给对方。

    高峻霄急得要死,大步一迈,她就被牵着一路小跑。

    从一楼的收费柜台付完账,忽然走廊尽头传来喧闹,还有凌乱的脚步声和刻意放低的切切私语,清澄愣神的几秒,医院保安也在大夫的指引下奔向事发地。

    透过惨白的灯光,清澄发现那里好像是医院太平间入口,她猜测可能医院又遇到不讲理的家属,要求医院给个说法了。

    不一会儿,两个身着“黑狗皮”的巡捕大摇大摆的走进医院,他们总是最后一名姗姗来迟。

    高峻霄不喜欢瞧热闹,拽着八卦的清澄往住院处走,提醒她给爹办住院比较要紧,清澄恋恋不舍的瞄了一眼就同高峻霄上楼了。

    当他们把老爷子送回加护病房,巡捕已经在病房门口候着了,他先是通告了这起交通事故他父亲全责,老先生酒驾闯红灯,安全带也没系,典型的危险驾驶。

    “我爹怎么可能酒驾,司机呢?”高峻霄反驳的话语脱口而出,脸色黑里泛着青。

    谁知巡捕胸有成竹的拿出调查文书解释,经他们调查,车上只有老先生一人,没有司机,他运气好,弹飞出去后正巧落在绿化带上,倒是被撞的那辆车,司机和男乘客当场死亡,只有一个女乘客,皮肤大面积烧伤,还剩一口气。

    “烧伤,车子漏油爆炸了?”清澄抓住疑点问道。

    巡捕点了点头,漏油的是被撞车辆,那车的油箱好像本来就有破损,被重力一击就裂开了,否则以路口那点车速……

    “您的意思,责任有待商榷?”高峻霄盯着巡捕泛起微笑,深邃锐利的目光却带着一丝冰凉。

    “路口相撞,车速一般不快,能撞得这么严重,与车子不好好维护有很大关系,仔细点判,老先生不一定全责,当然了,看你们怎么想啦。”巡捕停顿了,他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伸出三根手指捻了捻,很明显他想敲竹杠。

    巡捕的尿性,清澄早就领教过了,调查,调查个屁,只要能交钱,黑的也能给你说的白的,白的也能给你染成的黑的。

    这年头能坐小轿车的人呢,多少都有些身份脸面,大家都不想传出不利于自己的消息,惹人口舌,所以交警多不怕坐车的老爷,利用手中的权利两头敲竹杠,才是这个职位该做的事情。

    高峻霄以长官的派头指着巡捕的编号,问他哪个分局的人?

    “在下不才,乃是百老汇路交通分局的二队中队长。你们要是上面认识人,也是个办法。至少老先生不用坐牢,赔点银钱就行了。”巡捕瘪了瘪嘴,一副老油子的模样,根本不怵。

    原来是华界的巡捕,高峻霄冷冷的说道:“张副署长最近正愁人员冗余呢,看来我得打电话和他沟通沟通。”

    “先生别生气,小的实话实说罢了,上面来查,小的也是公事公办。”巡捕挤出一个讪笑,言语依旧不客气。

    她猛地拽住欲上前理论的高峻霄,用眼神示意男人别开口。

    压小鬼不能用大神,他根本不认识,清澄上前一步挡在高峻霄身前,背对着他双手作揖,迅速比了一个二一归做九的斧头帮手势,用威胁的口吻说道:“09855,这个月的头寸(款项),你不想要了吗?”

    果然那巡捕脸色一变,俯身九十度做了个深揖,谦卑的说道:“姑奶奶,对不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照办。”

    无视高峻霄稀奇的目光,清澄问道:“我公公的车,尤其是刹车你们仔细检查过吗?”

    “回姑奶奶,车烧的就剩个空架子,根本看不出来有没有问题。真不是我们不查。”巡捕满脸尴尬,讷讷的回道。

    毁尸灭迹!清澄脑中骤然蹦出这个词,身旁的高峻霄也反应过来,眼神暗了暗,清澄隐约能听到他的磨牙声。

    此事太蹊跷了,把高峻霄拉倒病房的空角落,清澄附在他耳边用对方才能听到的音量嘱咐,现在马上去找医院给公公加几个血液检查项,包括……

    等高峻霄离开病房,清澄坐下来继续盘问巡捕,既然车子都毁了,他们如何判断是对方油箱破裂,女乘客怎么只是烧伤,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对于清澄的提问,巡捕一五一十的汇回复,事发地附近全是洒出的油渍,尤其是圆形喷射,正是被撞车辆的运行轨迹,地上的滑行痕迹也能互相佐证。

    其实她公公的车速不快,而且女乘客那个位置不是受力点,理论上车速不快的话她最多受轻伤,很可能自己爬出车来,不过速度慢了些,没躲过爆炸后的火势。

    “你怎么知道我公公的车速不快?”清澄蹙眉问道。

    “小的指挥交通多年,什么车速能把车子撞多远,小的目测就行,老先生最多不超过25码,刚挂上二挡。否则老先生自己也不可能活下来。您请看看小人画的现场事故图。”巡捕递上一张事故还原图,稍微介绍了一下。

    清澄还没来得及细看,巡捕插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哦对了,小的查到这车和死者没关系,死者叫夏正奎,一个买办商人,不过车主应该同他是亲戚,他们都是姓夏的广东籍人士。人家把车借给他开吧。”

    心里一咯噔,清澄迅速开口:“车主叫什么?”

    “夏婉兰。”巡捕口齿清晰的说道。

    坐谈之间,清澄感到有一阵凉意从脊背向上而窜,幕后黑手除了姓戴的她想不到还有别人,他真正想杀的人是师傅吧,可惜人算比不上天算,那人帮师傅当了替死鬼。

    “姑奶奶,我记得您公公是租车的吧。那就简单了,我给您出个证明,就说刹车有问题,你去告车行,让他们顶在前面与死者家属周旋,你们家给车行赔辆车钱就行了,其他保险公司会出。”巡捕极为贴心的给出解决方案。

    缺德不!清澄摇头婉拒了巡捕的好意,让他去把事故勘察的照片给她洗出来,她马上就要。领了命令,交警一溜烟跑没影了。

    病房里又陷入安静,清澄摊开简易图,上面画着一个简易的十字路口,她仔细观察起来。

    右上角的方块是发现公公的绿化带,五角星是公公被发现的地方,左边正中的大圈是事故范围,叉叉乃是死亡的乘客与司机,靠近左边的边缘处还有个叉,应该是女乘客。

    清澄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情是公公绝不会自己开车。上海滩的新式马路,可能是全国最难开的道路了。

    由于租界、华界各自为政,道路建设缺乏统一规划,所以互相交错的马路横竖不一,宽窄不同,弯弯曲曲,还不分左右座驾,一律靠左开。

    别说他一个外乡人想从法租界开个把小时车,跨区到华界去参加晚宴,即便是常年在上海滩开出租车的老师傅都有可能走错路。

    而且以公公的身份,怎么会没有司机呢?明明公公的贴身男仆就会开车。

    还有一个点也很奇怪,以戴组长的铁血手腕,公公断不会有活路,为什么杀手不给他系上安全带呢,那样不就可以保证老爷子必死无疑吗?还是他手下的杀手是个雏,第一次杀人,有些手忙脚乱?

    “小姑奶奶,想什么那么入迷?”耳畔一热,高峻霄突然在她耳边探头,野人脑袋把清澄吓得差点跳起来,不知道医院里怪谈多啊。

    捂着毫无节奏乱跳的的胸口,清澄面上强装镇定:“当然想正事了,难道想你吗?”

    “原来我是私事啊,没关系,得空的时候想我就行。”高峻霄眼中浮出一丝笑意戏谑道。

    得寸进尺,清澄不接他的话,直白的把话题扯回本次的事故上。没等清澄说出幕后主使,高峻霄已经脱口而出——戴雨农。

    既然对主谋达成共识,清澄便想听听高峻霄下面的想法,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谨慎的关上病房门后,他压低声音对清澄解释,姓戴的这次被他们将了一军,急的跳脚了。

    因为明天一大早,和清澄上次参观淞沪司令部的时间一样,外国记着会组团去采访陈鹞的部队。

    另外,陈鹞的个人专访会在下午2点开始,听陈鹞透露校长很重视本次专访,届时美龄夫人也会来现场亲自当翻译。

    呦呦呦,陈鹞有点本事呢!清澄眼睛瞪的溜圆在心里感慨,怪不得戴组长急了,他的主母也在,自然不敢动采访记者,只能朝外面狂吠了。

    “他手里没多少牌了,逼我们出王炸呢,咱们可不能自乱阵脚,该干嘛干嘛。”她凑近高峻霄耳边念叨。

    “英雄所见略同。”高峻霄赞许的眨了下眼睛。

    其实刚才出去时,高峻霄特意打电话找了陈鹞沟通,让他稳住局面,千万别被姓戴的打乱节奏。不过高峻霄也担心,姓戴的会利用自己父亲撞车的丑闻压过陈鹞的专访。

    不会冲突,清澄耐心解释缘由,公公已经退休,两个普通人撞车最多上娱乐版面,反观陈鹞是现役军官,理应上政经板块,有美龄夫人翻译,他的专访很可能是出血版,一整个大版面完全盖不掉。

    “媒体领域你更擅长,我信你,可姓戴的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后面该怎么办?”高峻霄伸手搭在清澄的椅背上,靠的更近了。

    “你的尸体准备的怎么样了?”清澄转过头,认真的问道。

    “基本准备好了,尸体不能用馊的,得新鲜,等陈鹞的专访一登出,我这边马上开始。”高峻霄不急不慢的回答。

    身体往后靠去,清澄放松了几分:“不急,尸体身份的细节,我要再和你对一下,尽量少露出破绽。”

    “知道,我不担心那些。”高峻霄苦笑着把她的刘海往后梳,“我担心你,姓戴的没有底线,我怕他早晚会对你下手。”

    “你不能这样想,无论是造谣攻击,还是死亡威胁,你的敌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你的软肋在哪,只要你忙于自证或者分神保护,他们就会获得一种掌控别人人生的快感,从而愈发残暴。还是那句话,和平时一样就行。”清澄把手按在男人肩上。

    似乎受到鼓舞,高峻霄点头同意,且让他猖狂吧,战略定力比战术更重要。一旦他先露出破绽,就他的死期。

    这时,空旷的医院走廊,妇人凄惨的哭闹引得大家纷纷探头观望。

    一个身着藏青色棉服的中年妇女边哭边喊:“念念,念念,我的好女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还得受欺负。”

    然而清澄总觉得这个名字哪里听到过,好像就在刚才,有个叫冯念念的病人,没有家属去接,现在家属到位了呀。

    四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哭哭啼啼的把中年妇人围住,其中一个个子娇小的女人,见到妇女疯了一般的扑上去撕咬。

    “呸,贱货,要不是老爷带你家的扫把星出门,怎么会遇到车祸。”

    “凭什么你生的贱人还有口气,我家老爷就没了,你还我家老爷。”

    另两个女人也跟着一起撕扯那个棉衣妇女,几下扯的妇人头发散开,衣服也破了大口子,一时间棉絮乱飞。

    “儿子,救命啊!”中年妇女绝望的向病房内逃。

    可是原本冷眼看戏的少年,缩了缩脖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根本不敢上前帮助自己的亲人。

    哇,什么人家呀,亲母子间还如此冷漠,清澄八卦的伸长脖子,谁知脑瓜一疼,缩回脑袋一看,竟然是高峻霄请她吃了个“板栗”。

    胆子不小啊,清澄反手锤了几下报复,高峻霄吃痛急忙抱住她一本正经的解释:“那几个一听就是死者家属,咱爸的酒驾罪名还没洗脱呢,可别招惹她们,没见到疯寡妇会扒拉衣服吗。”

    “哼,以后好好说话,不许动手。”清澄嘟着嘴警告,高峻霄摸了摸她的脑袋又亲了几下表示以后不会了动手了,以后动口。

    啧,讨厌,她听着好像话里有话啊,清澄挣不开男人,只能换个话题:“你家的司机快点去查,为什么不在场?”

    “不是我家司机,我家司机和我娘一样,吃坏肚子上吐下泻,但我爹肯定找了租车行的司机替代,他不认路不会自己开车。”高峻霄信誓旦旦的说道。

    清澄从来不相信接二连三的巧合,看样子公公被陷害是人家预谋已久的事了,自己一定要还公公一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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