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民区商业街,常来饭庄。

    饭局已接近尾声,仍是觥筹交错,欢声不断。

    楚眠给在场的亲友敬完谢礼后,便看着面前的碗碟发呆。大人的谈话席她们插不进去,仅仅是偶尔被挑出来品评和指点的玩偶。

    要说楚眠家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她的父母都姓楚。但是是来头大有不同的楚家。

    父亲楚淼家祖上是巫族外人间界的郎中,楚华家祖上则是传承久远的本族巫医。二人都是本家医馆出身的药师,两家喜结连理,在医术一道上取长补短,杏林满园。

    巫族位于巫岭地带,狭隘险峻,封闭自守,只与人间界来往较多,不兴外嫁。迁出者会被施以禁言咒、废除律术,不得将巫族详情告知外界,迁入者更是管理严格。巫官会定期接收人间皇族和达官贵人的重金邀请,承命出关,为其占卜测算,祈福消灾,斩妖除孽。

    巫律神殿治下,两千余名巫官分属三司,祝司行祈祝之事,净司行祛邪之事,法御司负责司法与监督。只有五重因律以上的重律者通过巫官考核,取得本命巫器,方能到各司进修,最终任职谋位。

    自然,重律者也可以不走巫官一途,和楚眠的父母一样,百行百业皆通。没有本命巫器,也能使用涤污除尘、占卜天气、占卜近日运势这样一些简单的律术,相关仪器于各处巫具店均有售卖。

    上午巫霖神官走后,楚平慈便为楚眠占卜了今天的运势,是大凶。楚眠颇感无语。

    “睡儿也不去找份活计,以后打算怎么办啊?”

    “她不是挺会做木雕的嘛,楚淼哥,你们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门路?”

    “睡儿年岁还不大,后面看她想做什么,机缘到了,自然就好了。”楚淼和颜悦色答道,心态极好。

    “我说华姐,别藏着掖着了,睡儿的卜律结果到底怎么样?”

    “唉,就怕这朵鲜花无人赏啊。”

    “这可就不好意思了,暂且保密。”楚华一手支颐,晃着杯中酒,语气淡淡。

    看见爹娘投来或安抚或狡黠的目光,楚眠悄悄朝他们立起大拇指。

    趁着家长聊个没停,早就坐不住的几家孩子连连催促寿星一起到外面去玩,于是楚眠起身离席。

    坐在桌角的一位阿伯突然叫住她,将一名两岁上下的幼儿抱到身前,教他说“祝楚眠姐姐生辰快乐”这句话,随后补了一句:“姐姐学习成绩可好了,你要以姐姐为榜样,知道吗?”

    那小男孩乌溜溜的眼睛看向楚眠眨了眨,转头懵懂道:“可是姐姐成绩好,也当不了巫官呀。”

    阿伯气得不行,立即呵止小孩,催促他道贺词。于是小男孩拱着手,一板一眼念出九个大字,气壮如牛,令人忍俊不禁。

    楚眠只是眉眼温柔地抚摸孩子的发顶,说道:“谢谢你。以后要用功读书哦。”

    你看,有些小小的刺,却又是那么可爱纯粹,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随后楚眠快步走到在门口等着她的楚平慈身边,他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笑意粲然:“我让他们先走了,听说河那边有神殿的人在办活动,还是举行仪式啥的,咱们也去看看!”

    “河?”

    楚眠家对面山坡后的平地有一条无名小河蜿蜒而过,竟然会有巫律神殿的大人到这种地方来举办活动。

    与饭庄老板常叔打过招呼,楚眠和楚平慈朝家的方向走去。已有不少居民听说了消息,换上正式整洁的服装,三五成群急忙赶路,面上神情崇敬而激动。楚眠看了看,自己身上是平日常穿的紫衫,楚平慈则是墨青色衣裳,也没有很格格不入。

    人头开始攒动,楚眠二人的步伐显得很慢。拍拍一旁急得跳脚的楚平慈,楚眠突然问道:

    “你的巫官考核准备得如何了?”

    “啊——怎么这么多人!姐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是在下个月底吗?你还要去最难的法御司。”

    “我可是十九重因律,还差一重就能进神殿当神官,当然是稳当得不行啦。”楚平慈挺直腰杆,活像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

    “那还不好好写功课,卖惨来求我。整天和别人伙在一块找乐子。十大训语全会了吗?上次实践课拿了多少分?”

    “……姐,你知道早上我给你施涤尘术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吗?”

    楚眠侧首看向他,正好楚平慈也转过头来。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落在阴影里,唯独目光灼灼,似乎一头望到楚眠心底。秀润的嗓音裹了一丝凝滞:“我在想,你不要有结缘花苞,就留在家里吧。”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还是快点找个夫婿,让你天天管他去!哈哈哈!”他急忙抱头缩身,轻快的笑语也重新被路旁门灯的微光映亮。

    楚眠没生气,倒是被逗笑了:“那可能你的愿望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没事的姐,找不到良配,可以多交几个男朋友,迷得他们成天围着你转!”

    “你在哪学的这些?”

    楚眠终于打算动手时,隐约听到有人在叫她们,原来是先行一步的其他孩子,守在楚眠家门口等待她俩。

    十几个孩子一齐拥了过来,亲戚家的邻居家的,十几岁的几岁的,叽叽喳喳,在行人之间穿行打闹。楚眠立刻上前制止,喝令后再耐心劝哄,让他们大的带着小的,乖乖聚在一起,顺着人流的方向缓步行进。

    楚眠和楚平慈缀在大伙的边缘,却有人不停转过来找她们说话,丝毫没有冷落。楚眠偶有回应,但更多是在答疑解惑,那些孩子便两眼放光,几乎以楚眠为中心将她围了起来。一行人热热闹闹,终于来到了河边的平地附近,人群的较后方。

    “砰!”“啪哧!”

    前方空中猛地射过一道惊雷声,紧接着是一连串炸雷似的声响,楚平慈吓了个激灵,赶忙抱紧姐姐的胳膊。

    虽然声音突兀而震耳,人们即刻便被眼前绚烂夺目的光景所吸引。浸饱了蓝墨汁的天幕,正绽放着数朵金线红蕊的彩星花团,火树银花,燃尽消逝,又有亮光“咻”地拖着尾巴盈跃而上,化作璀璨煌丽的花火。

    身边孩子们的小脸被明焰照得透亮通明,眼瞳里装满好奇:

    “楚眠姐姐,那是什么呀?”

    “那个叫烟花,用来庆祝的一种礼仪用品,应该只在外面人界才有。难道最近传到了神殿?”

    “我知道我知道,我二姐昨天回家省亲,她说巫律神殿新得奇物,要与民共赏,原来就是烟花呀!”

    “阿路你二姐是在神殿做神吏吧,好羡慕哦!”

    “哪有哪有,神吏就是打杂跑腿的,用不着二十重因律,根本比不上神官和神司厉害!”

    “居然会选在这里放烟花,真的赚大了!”

    “说不定是给我姐庆祝生辰的呢!不愧是我姐!”

    不一会,便有神殿人员来向外围的民众们进行讲解,内容与刚才楚眠和阿路的话差不多。

    烟花盛会持续了一刻钟便落下帷幕。恢复漆黑邃静的天穹之下,平地上的数百人一齐朝向山巅神殿的方向跪拜行礼,敬贺欢呼如同潮水:

    “这一定是神迹!”“巫律神万岁!”

    “感谢神殿恩赐!”“求巫律大人保佑!”

    披着复明的点点星光,巫族民众的虔信身影此起彼伏,颗颗滚烫剔透的朝圣之心融为一体。

    热烈的朝拜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等人走了大半,孩子们也意兴阑珊,追逐玩闹了一会儿后,该回家的回家,剩下的则由阿路带回常来饭庄。楚平慈也被偶遇的另一群伙伴拉走,和姐姐说自己过会儿来找她。

    于是楚眠一个人抱膝坐在河堤旁,静静吹着夜风,衣衫微动,眼中映着水里的圆月与疏星。

    “已经八月十二了啊。”她喃喃道。

    “——楚眠,小心着凉。”

    忽而一句关怀之语抛来,那话声如抚重琴,醇厚深沉。

    听到这声音,楚眠抬头惊奇道:“歧兰?你也是来看烟花的吗?”

    “没错。”声音的主人有点艰难地俯下身,堪堪与楚眠对视。

    这名身着水蓝长衫,长身似玉竹的清俊男子,正是楚眠的书友,歧兰。

    楚眠结识这个不远万里自修界而来的青年,是在某家书馆偶然指点了勤学好问的他。得知他头疼于律学堂的课程,而自己也无从接触修界术法,于是与之来往渐密,常常相约谈书论道。也是他为自己征求到了出入暗阁的许可。

    楚眠连忙站起身来,方瞧见歧兰身后数步远的鹅卵石堆旁还立着一人。像是歧兰的同伴。

    那是一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正侧身望向别处。垂在身后的墨发用绸带打了个结,却还是有细密的碎发披散到耳边与肩头,一身玉白色衣衫素净修致,在星月的沐光下洇晕出一层银华浮影。

    歧兰见她注意到另一人,便招招手让他过来,介绍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名为迟阕。他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书友了。”

    在楚眠和歧兰两人的注视之下,名叫迟阕的少年不知为何低垂着头,几番抬脚又落下,方才缓步而来。

    等他在歧兰让出来的、楚眠的右手边站定,楚眠终于能够看清楚他的脸,同时也不忘打招呼:“你好,我叫楚眠。”

    “你好,我是迟阕。”少年颔首回道,声线仿若涓涓泉流轻击砂石,柔和的底色是磁粒的沙哑。

    有些不明不白地,楚眠想把迟阕看得更分明一点,稍稍偏过头去。

    少年面上神情始终淡淡的,含而不露,有点矜持,像是在拘谨和适意之间摇摆不定的,两端天平晃动出的波痕。当有她盯住时,那具天平便猛地朝拘谨那头倾斜。

    而那脸庞看着线条舒朗,年轻的五官有浓墨重彩的地方,又有精心雕琢的地方。

    到处都是,好奇怪的组合。楚眠想道。

    就在楚眠迅速收回目光,不想显得没礼貌的时候,迟阕突然将头转到一侧,碎发遮掩了面部。

    楚眠吓了一跳,连声道歉。

    迟阕又转回来看她:“我才是,失礼了。”

    “是我失礼在先。”

    “不,是我的错。”

    “……”

    听不下去的歧兰站出来打圆场:“抱歉,是我疏忽了,我这朋友面皮薄,被人盯着看就会这样。”

    又紧接着问楚眠:“你觉得今晚的烟花如何?”

    “很漂亮,我看得很开心。”

    “那就,咳,那很好。我们也觉得不错。”

    “……”

    正在气氛有些僵的时候,不远处,一声健气的呼喊传来:

    “姐!走了!”

    迟疑数秒,楚眠与歧兰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便匆匆告辞。那抹紫影消散在交相辉映的流光之下,似乎被抛弃的空气也随之冷淀凝霜。

    ……

    来迎姐姐回家的楚平慈发现她和两个男人聊得正欢,心中警铃大作。姐姐却说那是她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于是就此作罢。

    来的路上也是,他没有抢楚眠的话,因为楚眠一定比他讲得更好。刚才也是,她和年龄相仿的人肯定更聊得来。

    楚平慈暗叹一声,这样也好。

    只是,有些东西,有个位置绝对是不能退让的。

    ……

    人散后,月明中,影萧萧。

    “迟阕,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把烟花仪典的时间和地点临时改成这里了吧?”

    “不知道。”

    “不过也挺好的,算是我们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了。”

    “……”

    “你要快点下定决心,我们受钳制已经太久了。”

    “我知道。我会另寻办法。”

    “眼前就有,何必另寻。”

    “闭嘴。”

    那两道身影逐渐走远,朝那高耸入云的巍巍山巅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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