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眠一边躲一边挡，寡不敌众之时，居然穿过净司的一道侧门来到了外面。
行人见到她纷纷注目，而后恐慌散开，还是免不了被波及。战斗持续了一整条街道，可她的战绩全是靠这双眼睛挣来的。
甩开追兵，楚眠收起夜婵，只顾着逃。
三司毗邻，对角而立。正到了下学的时间，各司门前拥满了喧闹的少男少女。
一个熟悉无比的纤瘦身影闯入眼帘。
少年慢步平稳走着，但好像自带一层屏障，擦肩而过的同学纷纷噤声，或厌恶或惊惧地挤到一旁，唯恐避之不及。
啊，是她害得小慈孤零零一人了啊。那孩子明明值得千百个好朋友。
片刻的恍惚让楚眠动作慢了几分，没能躲开走在当面的少年们投过来的讶异目光。
一些模糊的片段从楚眠脑间闪过。
虽然面庞放大变宽，少年们的五官变化不大，那些纯真而愚蠢的脸，后来又变得鼻青面肿，哭着跑来道歉的脸。
“楚平慈是十九重，你怎么会没有因律呀？”
“是不是你们阿娘偏心，把好命全留给你弟弟了啊？”
“他对你那么好，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稚嫩而又尖细的声音让楚眠两眼发黑，孩童的嬉笑声此起彼伏。
狗／屁／不／通。但又偏偏戳到痛处。
如果她们真是那么脆弱的感情。
令人作呕。
当时的一缕灰色染上心头，须臾间，楚眠便目睹那几个少年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尖叫声，哭喊声，求救声……杂乱瘆人的乐章，和刚才如出一辙。
楚眠只能加快脚步，从混乱中仓皇跑远。
“姐！”
耳边掠过微弱的一声呼喊，楚眠没有回头。
长时间的奔跑让肺刺痛，僵硬的手脚不堪沉重，喉间干灼瘙痒，似是有血腥气冒出。
楚眠把意念全部放在疲软的四肢上，试着清空大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能看。
臭歧兰，总说她想得太多，遭报应了吧。
发疯的时间那么漫长。视野中的一切都如同油彩画般扭曲，已经数不清闯了多少条街道，转过了多少个街角，好像有人倒下，好像有人痛骂，虚无寂静的世界中，身体却被什么魂牵梦萦的东西呼唤着——
等楚眠回过神来，已是熟悉的小木门，她的家门口。
这个时候，爹娘也回到了家，一边聊家常一边准备晚饭了吧。
她该进去吗？好想回家。
她能说些什么呢？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了。
把我忘了吧。就当这个孩子从未来过。
没错，就是这样。
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祈愿这种事情。
她平复吵得烦躁的喘/息，深吸一口气后推开房门——
消瘦不少的楚华楚淼正在四方茶桌边静坐休憩，听见声响双双转头看来。
“睡儿……”
视野中出现了意料之外的金瞳少女，两人皆是瞪眼结舌，一时忘记了说话。
与预想的场景不同，居然不在厨房。
不行。不要看她。
楚眠赶紧捂住眼，后悔热血淋头的自己粗心到这种程度。
还是太慢了。鬼魅如烟的金彩自她的眼梢流溢而出，楚华和楚淼便真的从椅上摔在地面，似是沉沉睡去，再也看不了她。
眼前的景象开始曲折打转，楚眠强忍着晕眩冲到爹娘身边，在探到他们的平稳的鼻息之后松了口气。
站起身来，她也不打算久留。不能让那帮乱挥瞎砍的净使破坏她家的屋子。
忽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过门口逐渐放大，清脆而单薄，应是只有一人。
楚眠没有回头，但似乎是有奇妙的心灵感应一般，耳边由远而近地响起她笃定的少年嗓音。
“姐！你等等——”
“爹、娘？姐，你冷静点啊，咱们有话好好说！”
“姐，你在干嘛呢，快去拿药箱——”
楚平慈连珠炮似的话戛然而止，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物脱离了轨道。
姐姐安静冷漠得异常。
见她拼命遮眼偏头，他扯扯她的衣角，眶际殷红的杏眼黯然垂下，小心翼翼地道：
“姐？怎么不理我，生气了吗？”
“是法御司的人欺负你了吗？我早上听说你在那里，去找了大堂法官，可是被踢出来了。”
“你不开心的话，不要对着别人，就打我骂我吧，我绝对不还手。”
他嗫嚅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转到楚眠跟前，想把她的手从眼上取下来，让她看一看他滑稽的鬼脸。
她一定能笑出来的。像往常那样。
“别碰我！看到我的眼睛你会出事的！”楚眠大喊，制止着他的动作。
可他直接把这破罐子破摔出去：
“那就出事好了！”
“最好把我的因律全转给你！只要你想你就能做到吧？”
不断冒出的汗让手心变得滑腻，在楚平慈的拉扯之下，楚眠的手开始松动，在即将滑落的那一秒——
“啪！”
楚眠顺势而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楚平慈呆愣在原地，低落的刘海遮住双眼，终于不再看她。
“你在说什么？我不会那么想，不会那么做，也做不到！”
“还真的把我当成吞噬因律的怪物了？”
麻木的手悬在身侧，热意冷意在四肢百骸胡乱冲撞，令楚眠不住颤抖。
胸口翻涌的，喷向楚平慈的情绪，不是怒火，是心疼。
她只会为不合理的，充满恶意的，顽冥不固的偏见而愤怒。
说她早夭之相也好，身无气运也好，姻缘避讳也好，她都木然接受，因为这些暂时没有定数的事情，只是人们最初的印象。
她可以去改正，做到他们能做到的事情，去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她学习的最初动力来源于此。
只是，那些犯的错和坏的事已经生根发芽，她无从修正。人们只会揪着不放，行危言耸听之事。
已经无所谓了，真实为何，不如人们自己的看法重要。
她已经给他们留下了最坏的印象，是她明知故犯，覆水难收，她很清醒地把自己一步一步带往该去的地方。
善有报，恶有果。这也是她们从小的教诲。
他们愿意的话，就让那些搭出来的烂架子留在他们心中吧。最多教训教训，让他们不敢得寸进尺。她不是架子，她是有血有肉的人。
自然道法、世间条理、命运洪流之下，她可以束手就擒；而当想她要发掘自身、开辟吾路的时候，只能越轨而行，逆流而上了。
恨天恨己不恨人。真是恶徒中的奇葩。
……
楚眠面露冷笑，不再管楚平慈，快步走到门前，复而又想起什么般地返回。
“别担心，爹娘只是昏过去了，一会儿就会醒。”
她的声音尽量轻柔，随即转为冷硬的命令：
“楚平慈，给你两个选择，抹去关于我的记忆，或者与我断绝关系。”
楚眠一手捏起楚平慈的下巴，颇为倨傲地俯视着他，那双目中燃烧的金黄光晕有如两轮烈日。少年猛然一颤，被刺痛般立刻闭眼。
他拼尽全身力气一般，艰难说道：“我……都不选。我跟爹娘早就说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承担。”
一起承担。
只是一个词，就让楚眠眼中的泪掉落下来。
还是太天真了。自己的坎，只有自己才能过。更别说她这种天壑。
“你以为你有选择权吗，当然是两个都要选。”
即使双颊淌着泪水，楚眠也保持着傲然神态，开始往脑内倾注意念，奋力扯开少年的眼睑。
这次轮到楚平慈死死挣扎，两人一时僵持不下。
“不要！”楚平慈叫嚷着，哭腔委屈而沙哑，“为什么你就不等等呢？等我当上了法御司的巫官，我就去申请改律条！让你的身份名正言顺！”
“我还在找…增长因律的禁术…但怎样也找不到……”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还不要我了……”
楚平慈啜泣的话语令楚眠无言以对。
她在做什么。
自己的梦想破灭了，如今又让亲人的梦想破灭。
“嘭！”
正在这时，数名身着墨绿武装的净使破门而入，面上皆戴有漆黑的护目镜，统一的长矛形巫器高高举起，寒锋一晃，齐步朝楚眠冲过来。
楚平慈展臂拥住楚眠，想用自己的背护住她。
楚眠拍拍他的肩示意没事，抬手唤出夜婵，带着森冷诡秘气息的波弧将一众攻击尽数弹开，月形弯刃将两人包围起来，在制裁者和楚家人之间划出一道分界线。
“别动手，我跟你们走，别弄坏我家的东西，”楚眠冷声说道，“巫律大人普照巫族众生，你们这些忠实的仆从肯定也是一样吧？”
死亡般的沉默。唯有饱含煞气的空气发出嗡鸣。
净使们的半张脸在帽下晦暗不明，可能是在掂量孰轻孰重。
为首一人思虑片刻，瓮声给出答案：“可以。但有个条件。”
“你先自毁双眼。”
楚眠感觉到拥着自己的小小身体越发绷紧。
她收起夜婵，平静地道：“现在不行。我不能让弟弟看到这种场面。”
“你们可以遮住我的眼睛，缚住我的行动。只要离开这里，做什么都可以。”
才怪。她暗骂一句。
为首那名净使点头同意，高大身躯走上前来：“少年，让开，我要施定身术了。”
楚平慈迟迟不肯放手，流泪哀求着，被几名净使合力拖走。
紧紧缠绕的双臂从楚眠颈上剥落，那手触到她肩，到她臂腕，再到她的指尖，随后快速远去。
“姐！！”
楚眠似有所感，压下即将全身脱力的恐惧，无法控制地游动目光，对上那双与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杏眼——
她听见了，为首净使吟唱的咒语，不仅有定身术，还有剥夺体能的律术。
随后她被缠上眼，运上囚车，封条掩着的双耳听见爹娘的惊呼如同裹着浆糊，已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和楚平慈最后相视的那一刻里，她在想些什么呢。
思绪过于冗杂混乱。她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和他说，各种想法都在那时轮舞回旋。
但她相信，作为血浓于水的姐弟，她们一定心有所印。
她最想说的、全身因子都在叫嚣着的、潜藏于心底的那个愿望。
如果被小慈发现了，她该怎么办？还是说，她是故意被发现的呢？
小慈，平安长大，保护好自己和爹娘。
然后——
这个愿望只能交给你实现了。不，唯独这个愿望，你千万不要听到。
……
骚动后的楚家。
“没事的，姐说，她性命无忧，找到脱离镰刀的办法就回来。只是那些胆小鬼净使害怕，就把她那样带走了。”
楚平慈安慰着撑在桌上抹眼泪的父母，脸上泪水已干。想起最后与楚眠相望时她神秘莫测的笑靥，那圆眼梅艳的尾竟挑起一痕愉悦。
……
姐，你知道的，我脑子一直比别人转的慢，就算我拼命努力，背书背到凌晨，也还是班上倒数。
有一次，老师找爹娘谈话，责怪我的成绩，我说对不起，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爹娘却问，是不是你没有用功啊。
无心的一句话，我却记了很久很久。
可你不一样，我们诞生自这世上最相似的血与骨，肉与灵，我们了解彼此内心深处的东西。
我们只是选了不同的路。
你有的话只和我说，我是你永远的、难得的听众，这个位置绝对不会让给别人。可是，我总觉得你像在自言自语：
“别那么脆弱。”
“我当时去巫学部旁听，不也受了不少冷落，碰了不少壁。但我死皮赖脸留了下来。”
“只要你不把自己打倒，就没人能打倒你。”
“就算世界上没有人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那么才是不虚此行。”
不是的。姐姐。
有些东西是注定的，无法转圜的。心中再明亮，也冲刷不去那些本就存在的黑瘤。
体质，天赋也好，家世也罢，没有一个不捆绑在我们的每一道呼吸里。
方而为人。
所以，如果能把你没有的东西给你，我绝不惋惜。
当然，你的心愿也是，交给我实现吧。
定不负你。
行人见到她纷纷注目，而后恐慌散开，还是免不了被波及。战斗持续了一整条街道，可她的战绩全是靠这双眼睛挣来的。
甩开追兵，楚眠收起夜婵，只顾着逃。
三司毗邻，对角而立。正到了下学的时间，各司门前拥满了喧闹的少男少女。
一个熟悉无比的纤瘦身影闯入眼帘。
少年慢步平稳走着，但好像自带一层屏障，擦肩而过的同学纷纷噤声，或厌恶或惊惧地挤到一旁，唯恐避之不及。
啊，是她害得小慈孤零零一人了啊。那孩子明明值得千百个好朋友。
片刻的恍惚让楚眠动作慢了几分，没能躲开走在当面的少年们投过来的讶异目光。
一些模糊的片段从楚眠脑间闪过。
虽然面庞放大变宽，少年们的五官变化不大，那些纯真而愚蠢的脸，后来又变得鼻青面肿，哭着跑来道歉的脸。
“楚平慈是十九重，你怎么会没有因律呀？”
“是不是你们阿娘偏心，把好命全留给你弟弟了啊？”
“他对你那么好，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稚嫩而又尖细的声音让楚眠两眼发黑，孩童的嬉笑声此起彼伏。
狗／屁／不／通。但又偏偏戳到痛处。
如果她们真是那么脆弱的感情。
令人作呕。
当时的一缕灰色染上心头，须臾间，楚眠便目睹那几个少年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尖叫声，哭喊声，求救声……杂乱瘆人的乐章，和刚才如出一辙。
楚眠只能加快脚步，从混乱中仓皇跑远。
“姐！”
耳边掠过微弱的一声呼喊，楚眠没有回头。
长时间的奔跑让肺刺痛，僵硬的手脚不堪沉重，喉间干灼瘙痒，似是有血腥气冒出。
楚眠把意念全部放在疲软的四肢上，试着清空大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能看。
臭歧兰，总说她想得太多，遭报应了吧。
发疯的时间那么漫长。视野中的一切都如同油彩画般扭曲，已经数不清闯了多少条街道，转过了多少个街角，好像有人倒下，好像有人痛骂，虚无寂静的世界中，身体却被什么魂牵梦萦的东西呼唤着——
等楚眠回过神来，已是熟悉的小木门，她的家门口。
这个时候，爹娘也回到了家，一边聊家常一边准备晚饭了吧。
她该进去吗？好想回家。
她能说些什么呢？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了。
把我忘了吧。就当这个孩子从未来过。
没错，就是这样。
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祈愿这种事情。
她平复吵得烦躁的喘/息，深吸一口气后推开房门——
消瘦不少的楚华楚淼正在四方茶桌边静坐休憩，听见声响双双转头看来。
“睡儿……”
视野中出现了意料之外的金瞳少女，两人皆是瞪眼结舌，一时忘记了说话。
与预想的场景不同，居然不在厨房。
不行。不要看她。
楚眠赶紧捂住眼，后悔热血淋头的自己粗心到这种程度。
还是太慢了。鬼魅如烟的金彩自她的眼梢流溢而出，楚华和楚淼便真的从椅上摔在地面，似是沉沉睡去，再也看不了她。
眼前的景象开始曲折打转，楚眠强忍着晕眩冲到爹娘身边，在探到他们的平稳的鼻息之后松了口气。
站起身来，她也不打算久留。不能让那帮乱挥瞎砍的净使破坏她家的屋子。
忽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过门口逐渐放大，清脆而单薄，应是只有一人。
楚眠没有回头，但似乎是有奇妙的心灵感应一般，耳边由远而近地响起她笃定的少年嗓音。
“姐！你等等——”
“爹、娘？姐，你冷静点啊，咱们有话好好说！”
“姐，你在干嘛呢，快去拿药箱——”
楚平慈连珠炮似的话戛然而止，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物脱离了轨道。
姐姐安静冷漠得异常。
见她拼命遮眼偏头，他扯扯她的衣角，眶际殷红的杏眼黯然垂下，小心翼翼地道：
“姐？怎么不理我，生气了吗？”
“是法御司的人欺负你了吗？我早上听说你在那里，去找了大堂法官，可是被踢出来了。”
“你不开心的话，不要对着别人，就打我骂我吧，我绝对不还手。”
他嗫嚅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转到楚眠跟前，想把她的手从眼上取下来，让她看一看他滑稽的鬼脸。
她一定能笑出来的。像往常那样。
“别碰我！看到我的眼睛你会出事的！”楚眠大喊，制止着他的动作。
可他直接把这破罐子破摔出去：
“那就出事好了！”
“最好把我的因律全转给你！只要你想你就能做到吧？”
不断冒出的汗让手心变得滑腻，在楚平慈的拉扯之下，楚眠的手开始松动，在即将滑落的那一秒——
“啪！”
楚眠顺势而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楚平慈呆愣在原地，低落的刘海遮住双眼，终于不再看她。
“你在说什么？我不会那么想，不会那么做，也做不到！”
“还真的把我当成吞噬因律的怪物了？”
麻木的手悬在身侧，热意冷意在四肢百骸胡乱冲撞，令楚眠不住颤抖。
胸口翻涌的，喷向楚平慈的情绪，不是怒火，是心疼。
她只会为不合理的，充满恶意的，顽冥不固的偏见而愤怒。
说她早夭之相也好，身无气运也好，姻缘避讳也好，她都木然接受，因为这些暂时没有定数的事情，只是人们最初的印象。
她可以去改正，做到他们能做到的事情，去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她学习的最初动力来源于此。
只是，那些犯的错和坏的事已经生根发芽，她无从修正。人们只会揪着不放，行危言耸听之事。
已经无所谓了，真实为何，不如人们自己的看法重要。
她已经给他们留下了最坏的印象，是她明知故犯，覆水难收，她很清醒地把自己一步一步带往该去的地方。
善有报，恶有果。这也是她们从小的教诲。
他们愿意的话，就让那些搭出来的烂架子留在他们心中吧。最多教训教训，让他们不敢得寸进尺。她不是架子，她是有血有肉的人。
自然道法、世间条理、命运洪流之下，她可以束手就擒；而当想她要发掘自身、开辟吾路的时候，只能越轨而行，逆流而上了。
恨天恨己不恨人。真是恶徒中的奇葩。
……
楚眠面露冷笑，不再管楚平慈，快步走到门前，复而又想起什么般地返回。
“别担心，爹娘只是昏过去了，一会儿就会醒。”
她的声音尽量轻柔，随即转为冷硬的命令：
“楚平慈，给你两个选择，抹去关于我的记忆，或者与我断绝关系。”
楚眠一手捏起楚平慈的下巴，颇为倨傲地俯视着他，那双目中燃烧的金黄光晕有如两轮烈日。少年猛然一颤，被刺痛般立刻闭眼。
他拼尽全身力气一般，艰难说道：“我……都不选。我跟爹娘早就说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承担。”
一起承担。
只是一个词，就让楚眠眼中的泪掉落下来。
还是太天真了。自己的坎，只有自己才能过。更别说她这种天壑。
“你以为你有选择权吗，当然是两个都要选。”
即使双颊淌着泪水，楚眠也保持着傲然神态，开始往脑内倾注意念，奋力扯开少年的眼睑。
这次轮到楚平慈死死挣扎，两人一时僵持不下。
“不要！”楚平慈叫嚷着，哭腔委屈而沙哑，“为什么你就不等等呢？等我当上了法御司的巫官，我就去申请改律条！让你的身份名正言顺！”
“我还在找…增长因律的禁术…但怎样也找不到……”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还不要我了……”
楚平慈啜泣的话语令楚眠无言以对。
她在做什么。
自己的梦想破灭了，如今又让亲人的梦想破灭。
“嘭！”
正在这时，数名身着墨绿武装的净使破门而入，面上皆戴有漆黑的护目镜，统一的长矛形巫器高高举起，寒锋一晃，齐步朝楚眠冲过来。
楚平慈展臂拥住楚眠，想用自己的背护住她。
楚眠拍拍他的肩示意没事，抬手唤出夜婵，带着森冷诡秘气息的波弧将一众攻击尽数弹开，月形弯刃将两人包围起来，在制裁者和楚家人之间划出一道分界线。
“别动手，我跟你们走，别弄坏我家的东西，”楚眠冷声说道，“巫律大人普照巫族众生，你们这些忠实的仆从肯定也是一样吧？”
死亡般的沉默。唯有饱含煞气的空气发出嗡鸣。
净使们的半张脸在帽下晦暗不明，可能是在掂量孰轻孰重。
为首一人思虑片刻，瓮声给出答案：“可以。但有个条件。”
“你先自毁双眼。”
楚眠感觉到拥着自己的小小身体越发绷紧。
她收起夜婵，平静地道：“现在不行。我不能让弟弟看到这种场面。”
“你们可以遮住我的眼睛，缚住我的行动。只要离开这里，做什么都可以。”
才怪。她暗骂一句。
为首那名净使点头同意，高大身躯走上前来：“少年，让开，我要施定身术了。”
楚平慈迟迟不肯放手，流泪哀求着，被几名净使合力拖走。
紧紧缠绕的双臂从楚眠颈上剥落，那手触到她肩，到她臂腕，再到她的指尖，随后快速远去。
“姐！！”
楚眠似有所感，压下即将全身脱力的恐惧，无法控制地游动目光，对上那双与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杏眼——
她听见了，为首净使吟唱的咒语，不仅有定身术，还有剥夺体能的律术。
随后她被缠上眼，运上囚车，封条掩着的双耳听见爹娘的惊呼如同裹着浆糊，已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和楚平慈最后相视的那一刻里，她在想些什么呢。
思绪过于冗杂混乱。她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和他说，各种想法都在那时轮舞回旋。
但她相信，作为血浓于水的姐弟，她们一定心有所印。
她最想说的、全身因子都在叫嚣着的、潜藏于心底的那个愿望。
如果被小慈发现了，她该怎么办？还是说，她是故意被发现的呢？
小慈，平安长大，保护好自己和爹娘。
然后——
这个愿望只能交给你实现了。不，唯独这个愿望，你千万不要听到。
……
骚动后的楚家。
“没事的，姐说，她性命无忧，找到脱离镰刀的办法就回来。只是那些胆小鬼净使害怕，就把她那样带走了。”
楚平慈安慰着撑在桌上抹眼泪的父母，脸上泪水已干。想起最后与楚眠相望时她神秘莫测的笑靥，那圆眼梅艳的尾竟挑起一痕愉悦。
……
姐，你知道的，我脑子一直比别人转的慢，就算我拼命努力，背书背到凌晨，也还是班上倒数。
有一次，老师找爹娘谈话，责怪我的成绩，我说对不起，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爹娘却问，是不是你没有用功啊。
无心的一句话，我却记了很久很久。
可你不一样，我们诞生自这世上最相似的血与骨，肉与灵，我们了解彼此内心深处的东西。
我们只是选了不同的路。
你有的话只和我说，我是你永远的、难得的听众，这个位置绝对不会让给别人。可是，我总觉得你像在自言自语：
“别那么脆弱。”
“我当时去巫学部旁听，不也受了不少冷落，碰了不少壁。但我死皮赖脸留了下来。”
“只要你不把自己打倒，就没人能打倒你。”
“就算世界上没有人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那么才是不虚此行。”
不是的。姐姐。
有些东西是注定的，无法转圜的。心中再明亮，也冲刷不去那些本就存在的黑瘤。
体质，天赋也好，家世也罢，没有一个不捆绑在我们的每一道呼吸里。
方而为人。
所以，如果能把你没有的东西给你，我绝不惋惜。
当然，你的心愿也是，交给我实现吧。
定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