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时，陆战还不忘滴水不露地向季虎补充道：
“新妇认生，本王知她自幼被当作珠玉保护，不曾进过几回魏宫，怕她一人囚于驿馆心生害怕，这才让她冒着本王副将胡寻的拜帖随侍入宫。明日本王会亲自向阵方氏说明原委，并取新的拜帖。后日入宫赴公主的婚宴，还请季副将看在昔日的情分，少生事端。”
季虎一听，更是气得牙痒。眼看着陆战牵着晏含山的小手，二人如胶似漆地一前一后走了，他先前对晏含山算计落空的懊恼竟奇怪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焦心的疑虑。
“孽缘，孽缘呐！含山糊涂！”
含山未曾回首，但真切听到了那声呼喊，当时竟以为，这个称得上她半个叔父的猛将，对她还是留了几分薄情与担忧。
可陆战轻视，他心里明白，这季虎，只不过是被他三言两语摆布晕了，发出的短暂喟叹。
月色浓深，到中天，已是黄昏之末，入定之初，陆战留下子庄处理接风宴事宜，出来寻含山，便没想再回去。二人一前一后又拉开了一些距离，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她先打破：“你的话中明明处处是破绽，就不怕季虎看穿？”
“哪有破绽？”陆战平视前方，淡然反问。
含山见他总这样一幅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样，不免有几分酸刺。她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我通敌，和你通敌，那明明是两回事，各不相关。我若真因你倒戈齐国，与你来说反而有功，齐王本就不会拿你怎样，缘何说我通敌，便是你也通敌？”
陆战不由笑了：“是这个道理。可是季副将哪有你聪明？”
她追上两步，贴在他身后。他便继续说：“先前他的逼问你答不上来，只因为你被他牵着鼻子走，只想着怎么不让他看出破绽，反而容易露怯。只有出其不意地夺过话权，我们才有机会占据上风，牵着他走。”
含山这才恍然大悟，抬头去看陆战，眼神里都多了几许崇拜。她原以为他只不过是直来直往，善于大动干戈而不善言辞的粗武之人，想不到，也有心思缜密的一面。
“你怎知我被他步步紧逼？”她又忽然警觉：“你从什么时候发现了我们？”
“怎么……有什么秘密？”陆战语气轻佻，三分玩味：“你的秘密，我不是都知道了么？”
含山小脸有些温热，为难地蹙起眉头。心想道，虽说身世已对陆战袒露无遗，但秘密……天策府遗留下的那墙兵书，应当算个秘密吧？
“嗯？”见她许久没应，他好奇地扭头望向她。
含山心跳得极快，随口岔开：“是啊，我的秘密都被殿下知晓了。快些走吧，今晚恐怕不会那么安定。”
不是他说的么，出其不意的回答，便能牵着他的鼻子走。
……
但含山确也猜的不错，入夜之后，这驿馆里也非同凡响。先是一行聘婷的侍女在院中来回穿梭，打点房间，送来夜宵。后又有认不得脸的几个侍卫在主屋门外来回踱步，似有盯梢的嫌疑。
齐国来的都是一帮明公郎君，本用不上侍女。
含山进了房间，走到陆战的榻前拎起那件收腰的里衣和浅粉的心衣，脸颊腾起红晕，嘟囔了一句：“这该不会都是季虎送来的吧。”
陆战随后从她身后走上前，看见她羞耻般地将衣物塞进怀里，嘴角一动：“本王的话，足够以假乱真。他不聪明，自然会信。”
他或许是下意识说出了那四个字，却令含山脸色微微一变。
她垂下眸，退开他身侧几步，转身去柜子里寻另一床铺盖，连语气都变得冷落起来：“他不是不聪明，而是太聪明了，听得出殿下说的是假话，才会千方百计地试探。”含山将柜中取出的褥垫放在地上铺开：“今晚我们恐怕必须住在一起。”
陆战的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一点震惊，他本猜得到含山天资聪颖，不拘小节，但一个小女郎能主动做到这样的地步……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见她十分从容地将垫被、棉被一一打理清楚，又毫不拖泥带水地抱着她的新衣服到隔壁的水房沐浴净身，看起来十分享受这从天而降的“运气”，出来时还与身边的那几个侍女有说有笑的，陆战更是紧张到脸都有些肿胀。
含山换上了女郎入寝的衣裳，发丝攀上水汽，湿哒哒撇在一侧，脸色因为沐浴过后热气上腾，白里透红，连眼睫都蒙着水雾。她若无其事地从门外走进来，惊奇地发现陆战还正襟危坐在床沿，丝毫没有洗漱就寝的意思，她怔怔问：“你不会打算就这么坐一晚上罢？”
“……”他凝着眉望她。
除了上一回在昏暗的森林与月光中看见她朦胧的身姿，今日应当是人人都能看见的吧？
半晌，他语含愠怒：“一个小娘子，又是高阁出身，怎不知保护自己的身容？”
“你说什么？”
“现在你还是本王的新妇，便不能这么随便。”
含山思索刹那，才悟出他牙缝里的意思，不由苦笑一声：“殿下刚刚也说了，假戏一场罢了。”
“再说了，”她面露不悦：“门外伺候的都是女郎，那几个侍卫我一早就打发走了。”
“本王的意思是，既然话已经说出去了，便谨慎一些，不要露出破绽。”
“我很谨慎。”
晏含山甚至有些闷气，只觉得陆战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变得浑身是刺。她一没露出马脚，要同住一屋、先更衣洗漱都是她，二也没有像他说的张扬不知羞耻，他为何这样奇怪？
吹息灯后，陆战才肯慢慢悠悠地起身更衣。含山听见了声响，也很懂事地侧身躺着，双眸紧闭。
待陆战收整完毕，他才想起来问含山是否要到榻上去睡。含山却不愿，只说自己已睡惯了硬铺。
她心里想的，只是觉得这路以来，已经麻烦亏欠了他许多，无从弥补，也不想处处都要他让着自己。
陆战亦不敢强求于她。
两人虽共处一室，明明夜深人静时，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明，却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不知是过了多久，总之能听见屋外来回的人声渐渐歇去，转而初夏的蟋蟀虫鸣占据上风头，含山闭眼听着，心中却不停打鼓，似是计算着，今夜还有多久才过去。刻意地闭着眼睫时，连眉头都是紧皱，轻易就累了，她无奈地松开眉目，看见半白的窗纸透着浓墨般的黑，不由得又泄了口气。
就在她正欲翻身换个睡姿时，眼角却急速略过一个矮小的黑影，她登时浑身汗毛立起，一星半点的困倦都没了。含山轻轻仰起脑袋，朝屋角看去。
慢慢影子变大了，甚至像野兽压人一头似的……
一瞬间，含山的脑子盘过多种可能，立刻便意识到是季虎确如自己所料预备了后手。她立时爬起身，迅速地将铺盖堆到桌案之后，紧接着，一个箭步便窜上了陆战的床榻。
陆战一连赶路，鞍马劳顿，又为诸多琐事尽心排布，本就昏昏欲睡，显然是没想到晏含山会突然起身，还堂而皇之地跑到他的榻上来了。总之他听见动静后猛地一睁眼，还未来得及讯问一二，就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掌覆上了他的嘴。
他侧过脸，她正侧卧着，瞪着湿漉漉的双眼望着自己，轻轻抬起手指头，作了个噤声的姿势。
顺着含山肩颈的空隙朝窗的方向望去，陆战明晃晃地看见一缕浓烟，和一个鬼祟的黑影，时而附耳，时而探首。
“应当是季虎派来的，他没那么容易相信殿下说的话。”
由于贴的相近，含山微弱的气息都能直扑到他面上。陆战不知怎么了，脸上忽然滚烫，不由自主地往上又躺了躺，直至拿下巴抵着她的脑袋，他才缓缓回应：“为何不信？”
含山一顿，皱眉道：“因为他知道，晏家是无罪的，我亦是无罪的，我不可能通敌。”
陆战又沉默了半晌，问：“如此说来，我倒好奇，那时季虎问你，是受胁于我还是受降于我，你本意如何回答？”
含山一怔，不置可否地答道：“无论我答什么，皆是与你脱不了关系……”
“不，”陆战打断她：“若是受胁于我，你或许尚有机会撇清你与魏国的关系，今日在此，亦不过是本王拿来炫耀的战利品。”
“战利品”这词虽不怎么好听，但话糙理不糙，含山确有过撇清的机会，可她为何那时犹豫？她知晓季虎既会下套，二人又已挑明了那桩不安好心的旧事，叔侄之情便了然无法回头，她便想着，再怎么答，也不过是落入他的下一个圈套罢了。
可她却转念反问陆战：“既然殿下知晓我有机会转圜，为何不与我商量，便将你我捆到一起？”
“且不论我是否有时机与你商量……”陆战不由得低下头来审视起含山，语气中有丝微微的凉意：“你似乎真不太聪明。”
含山拧起眉，有些气急败坏地想翻他一个白眼，可惜距离太近，只能看见他干净的下颌。
“你这话什么意思？”
陆战幽幽答道：“还记得你赢回折花那一日，本王也曾提醒过你，若你弟弟还活着，你的身份和行踪就是他最大的威胁。你可以选择与本王作对，当你孤立无援时，季虎便可以控制你。届时，晏云鹿才真是腹背受敌。”
这句话声音压得极低，但她总归是听得一清二楚，冷汗顿时便从后背沁出，浑身冰凉。
晏含山这才意识到自己见识的浅薄，尤其是对这人心算计，实在不如陆战之分毫。她自以为一切都看得透彻，实际上，不过蜉蝣沧海。
“你以为，那些呼之欲出的画作，是无缘无故散播到齐国去的？”
眼见她沉下脸来，似乎有些受挫，陆战又有些后悔将话说的那么凌厉。
二人保持着这难受的姿势，又僵持了一会。
直至外头的动静停止，人影也消失无踪，陆战方如大赦一般，翻身与她拉开些距离。为了回应他疏离的举动，晏含山亦收敛起来，转身拿背脊对着陆战。
片刻，含山撑着朦胧的双眼，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陆战，如今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回去之后你又该如何向齐王交代……”
陆战扭过头，只能看见被锦被掩住一半的娇小身姿和如瀑的黑发，并看不清含山问出这句话时是何表情，虽如此，他却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一丝忧心忡忡、颤抖的尾音。
她大抵是很愧疚的。
诸如他回应她的很多次，都是在她以为答案石沉大海时，他方淡漠地开口：“我既敢做，便一定是能护得住你。至于后事，你不必操心。以我的身份地位，能撼动我之人，并不多。”
含山听见了，可她心里并不苟同。然而，她也暂时想不出比陆战“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好的办法了。
***
这夜漫长寂寥，陆战思绪万千，几乎是辗转难眠。他断断续续睡了几次，又惊醒了几次。
可晏含山倒是奇特，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身边躺着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郎君，她竟然能泰然自如地睡得这样沉！陆战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是侧身盯着她的背影，渐渐便出了神。
她不知做了什么梦，到了后半夜，翻来覆去，嘴里嘟哝着些什么。陆战无意附耳去听，也实在是听不清几个字。约莫折腾了半柱香，她终于消停下来，平躺着，呼吸也逐渐平稳。可就在他松了口气预备睡去时，忽然听见她又动了动，再一转眼，不知含山何时挪蹭到了蹋边，一个翻身便摇摇欲坠。
陆战几乎瞬时贴到她背后去，伸手钳住她的腰腹。
一开始是松松的，将她捁在臂弯里便好。到后来，陆战莫名感到身体暖气腾起，昏睡之意上脑，他怕自己放开手她再向前倾会跌下床去，索性抱着她的腰又紧了紧。
故而含山转醒时，起先感到身上像锁了几圈铁链那样沉，再是后脖颈似冒气儿似的，痒痒得很。
那一刹她便清醒了。
窗纸透出鱼白，清脆的鸟啼阵阵，再过了大约一炷香，含山听见外头人声逐渐鼎沸起来，洒扫的侍女和照例巡逻的侍卫轮番地经过。
可陆战不知是昨晚熬了什么大夜，竟睡得那样死，无论她怎么蛄蛹，他那只手臂像千斤顶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来。
直到有人敲门：“将军，该起身了。”
听那声音，是周子庄的。见屋内无人回应，他便又唤了一次，同样是那几个字，但听起来……
怎么有些咬牙切齿？
晏含山理所应当地推了推陆战，他这便悠悠睁开惺忪的眼。
“你当真与她同床共枕一夜？”周子庄站在廊下，那压抑不住的愠声传满整个院子。
“做戏不做全套，那不是白演了。”陆战支在门框上，用背挡住屋里还未梳洗更衣的晏含山。他面上并无太多表情，一副松懒模样，又严声问：“东西准备好了吗？”
子庄也不高兴，不愿回复他，只回头递了一个眼神。
停在院门处的胡寻捧着一小妆奁和檀盒上前，得陆战首允后，三人先后进入屋内，将门合上。
含山悉数将外边的对话听完，自知给使团惹了大麻烦，故也不敢多说多问，只是乖巧地裹着斗篷盘坐在几案后，等着陆战发话。
胡寻将妆奁和檀盒搁置在几案上，打开来，里头都是些娘子的衣裳首饰。含山静默了一会，什么也没说，便起身拿了物事转进屏风之后。
陆战首先背过身去。
“新妇认生，本王知她自幼被当作珠玉保护，不曾进过几回魏宫，怕她一人囚于驿馆心生害怕，这才让她冒着本王副将胡寻的拜帖随侍入宫。明日本王会亲自向阵方氏说明原委，并取新的拜帖。后日入宫赴公主的婚宴，还请季副将看在昔日的情分，少生事端。”
季虎一听，更是气得牙痒。眼看着陆战牵着晏含山的小手，二人如胶似漆地一前一后走了，他先前对晏含山算计落空的懊恼竟奇怪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焦心的疑虑。
“孽缘，孽缘呐！含山糊涂！”
含山未曾回首，但真切听到了那声呼喊，当时竟以为，这个称得上她半个叔父的猛将，对她还是留了几分薄情与担忧。
可陆战轻视，他心里明白，这季虎，只不过是被他三言两语摆布晕了，发出的短暂喟叹。
月色浓深，到中天，已是黄昏之末，入定之初，陆战留下子庄处理接风宴事宜，出来寻含山，便没想再回去。二人一前一后又拉开了一些距离，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她先打破：“你的话中明明处处是破绽，就不怕季虎看穿？”
“哪有破绽？”陆战平视前方，淡然反问。
含山见他总这样一幅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样，不免有几分酸刺。她一本正经地分析道：“我通敌，和你通敌，那明明是两回事，各不相关。我若真因你倒戈齐国，与你来说反而有功，齐王本就不会拿你怎样，缘何说我通敌，便是你也通敌？”
陆战不由笑了：“是这个道理。可是季副将哪有你聪明？”
她追上两步，贴在他身后。他便继续说：“先前他的逼问你答不上来，只因为你被他牵着鼻子走，只想着怎么不让他看出破绽，反而容易露怯。只有出其不意地夺过话权，我们才有机会占据上风，牵着他走。”
含山这才恍然大悟，抬头去看陆战，眼神里都多了几许崇拜。她原以为他只不过是直来直往，善于大动干戈而不善言辞的粗武之人，想不到，也有心思缜密的一面。
“你怎知我被他步步紧逼？”她又忽然警觉：“你从什么时候发现了我们？”
“怎么……有什么秘密？”陆战语气轻佻，三分玩味：“你的秘密，我不是都知道了么？”
含山小脸有些温热，为难地蹙起眉头。心想道，虽说身世已对陆战袒露无遗，但秘密……天策府遗留下的那墙兵书，应当算个秘密吧？
“嗯？”见她许久没应，他好奇地扭头望向她。
含山心跳得极快，随口岔开：“是啊，我的秘密都被殿下知晓了。快些走吧，今晚恐怕不会那么安定。”
不是他说的么，出其不意的回答，便能牵着他的鼻子走。
……
但含山确也猜的不错，入夜之后，这驿馆里也非同凡响。先是一行聘婷的侍女在院中来回穿梭，打点房间，送来夜宵。后又有认不得脸的几个侍卫在主屋门外来回踱步，似有盯梢的嫌疑。
齐国来的都是一帮明公郎君，本用不上侍女。
含山进了房间，走到陆战的榻前拎起那件收腰的里衣和浅粉的心衣，脸颊腾起红晕，嘟囔了一句：“这该不会都是季虎送来的吧。”
陆战随后从她身后走上前，看见她羞耻般地将衣物塞进怀里，嘴角一动：“本王的话，足够以假乱真。他不聪明，自然会信。”
他或许是下意识说出了那四个字，却令含山脸色微微一变。
她垂下眸，退开他身侧几步，转身去柜子里寻另一床铺盖，连语气都变得冷落起来：“他不是不聪明，而是太聪明了，听得出殿下说的是假话，才会千方百计地试探。”含山将柜中取出的褥垫放在地上铺开：“今晚我们恐怕必须住在一起。”
陆战的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一点震惊，他本猜得到含山天资聪颖，不拘小节，但一个小女郎能主动做到这样的地步……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见她十分从容地将垫被、棉被一一打理清楚，又毫不拖泥带水地抱着她的新衣服到隔壁的水房沐浴净身，看起来十分享受这从天而降的“运气”，出来时还与身边的那几个侍女有说有笑的，陆战更是紧张到脸都有些肿胀。
含山换上了女郎入寝的衣裳，发丝攀上水汽，湿哒哒撇在一侧，脸色因为沐浴过后热气上腾，白里透红，连眼睫都蒙着水雾。她若无其事地从门外走进来，惊奇地发现陆战还正襟危坐在床沿，丝毫没有洗漱就寝的意思，她怔怔问：“你不会打算就这么坐一晚上罢？”
“……”他凝着眉望她。
除了上一回在昏暗的森林与月光中看见她朦胧的身姿，今日应当是人人都能看见的吧？
半晌，他语含愠怒：“一个小娘子，又是高阁出身，怎不知保护自己的身容？”
“你说什么？”
“现在你还是本王的新妇，便不能这么随便。”
含山思索刹那，才悟出他牙缝里的意思，不由苦笑一声：“殿下刚刚也说了，假戏一场罢了。”
“再说了，”她面露不悦：“门外伺候的都是女郎，那几个侍卫我一早就打发走了。”
“本王的意思是，既然话已经说出去了，便谨慎一些，不要露出破绽。”
“我很谨慎。”
晏含山甚至有些闷气，只觉得陆战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变得浑身是刺。她一没露出马脚，要同住一屋、先更衣洗漱都是她，二也没有像他说的张扬不知羞耻，他为何这样奇怪？
吹息灯后，陆战才肯慢慢悠悠地起身更衣。含山听见了声响，也很懂事地侧身躺着，双眸紧闭。
待陆战收整完毕，他才想起来问含山是否要到榻上去睡。含山却不愿，只说自己已睡惯了硬铺。
她心里想的，只是觉得这路以来，已经麻烦亏欠了他许多，无从弥补，也不想处处都要他让着自己。
陆战亦不敢强求于她。
两人虽共处一室，明明夜深人静时，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明，却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不知是过了多久，总之能听见屋外来回的人声渐渐歇去，转而初夏的蟋蟀虫鸣占据上风头，含山闭眼听着，心中却不停打鼓，似是计算着，今夜还有多久才过去。刻意地闭着眼睫时，连眉头都是紧皱，轻易就累了，她无奈地松开眉目，看见半白的窗纸透着浓墨般的黑，不由得又泄了口气。
就在她正欲翻身换个睡姿时，眼角却急速略过一个矮小的黑影，她登时浑身汗毛立起，一星半点的困倦都没了。含山轻轻仰起脑袋，朝屋角看去。
慢慢影子变大了，甚至像野兽压人一头似的……
一瞬间，含山的脑子盘过多种可能，立刻便意识到是季虎确如自己所料预备了后手。她立时爬起身，迅速地将铺盖堆到桌案之后，紧接着，一个箭步便窜上了陆战的床榻。
陆战一连赶路，鞍马劳顿，又为诸多琐事尽心排布，本就昏昏欲睡，显然是没想到晏含山会突然起身，还堂而皇之地跑到他的榻上来了。总之他听见动静后猛地一睁眼，还未来得及讯问一二，就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掌覆上了他的嘴。
他侧过脸，她正侧卧着，瞪着湿漉漉的双眼望着自己，轻轻抬起手指头，作了个噤声的姿势。
顺着含山肩颈的空隙朝窗的方向望去，陆战明晃晃地看见一缕浓烟，和一个鬼祟的黑影，时而附耳，时而探首。
“应当是季虎派来的，他没那么容易相信殿下说的话。”
由于贴的相近，含山微弱的气息都能直扑到他面上。陆战不知怎么了，脸上忽然滚烫，不由自主地往上又躺了躺，直至拿下巴抵着她的脑袋，他才缓缓回应：“为何不信？”
含山一顿，皱眉道：“因为他知道，晏家是无罪的，我亦是无罪的，我不可能通敌。”
陆战又沉默了半晌，问：“如此说来，我倒好奇，那时季虎问你，是受胁于我还是受降于我，你本意如何回答？”
含山一怔，不置可否地答道：“无论我答什么，皆是与你脱不了关系……”
“不，”陆战打断她：“若是受胁于我，你或许尚有机会撇清你与魏国的关系，今日在此，亦不过是本王拿来炫耀的战利品。”
“战利品”这词虽不怎么好听，但话糙理不糙，含山确有过撇清的机会，可她为何那时犹豫？她知晓季虎既会下套，二人又已挑明了那桩不安好心的旧事，叔侄之情便了然无法回头，她便想着，再怎么答，也不过是落入他的下一个圈套罢了。
可她却转念反问陆战：“既然殿下知晓我有机会转圜，为何不与我商量，便将你我捆到一起？”
“且不论我是否有时机与你商量……”陆战不由得低下头来审视起含山，语气中有丝微微的凉意：“你似乎真不太聪明。”
含山拧起眉，有些气急败坏地想翻他一个白眼，可惜距离太近，只能看见他干净的下颌。
“你这话什么意思？”
陆战幽幽答道：“还记得你赢回折花那一日，本王也曾提醒过你，若你弟弟还活着，你的身份和行踪就是他最大的威胁。你可以选择与本王作对，当你孤立无援时，季虎便可以控制你。届时，晏云鹿才真是腹背受敌。”
这句话声音压得极低，但她总归是听得一清二楚，冷汗顿时便从后背沁出，浑身冰凉。
晏含山这才意识到自己见识的浅薄，尤其是对这人心算计，实在不如陆战之分毫。她自以为一切都看得透彻，实际上，不过蜉蝣沧海。
“你以为，那些呼之欲出的画作，是无缘无故散播到齐国去的？”
眼见她沉下脸来，似乎有些受挫，陆战又有些后悔将话说的那么凌厉。
二人保持着这难受的姿势，又僵持了一会。
直至外头的动静停止，人影也消失无踪，陆战方如大赦一般，翻身与她拉开些距离。为了回应他疏离的举动，晏含山亦收敛起来，转身拿背脊对着陆战。
片刻，含山撑着朦胧的双眼，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陆战，如今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回去之后你又该如何向齐王交代……”
陆战扭过头，只能看见被锦被掩住一半的娇小身姿和如瀑的黑发，并看不清含山问出这句话时是何表情，虽如此，他却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一丝忧心忡忡、颤抖的尾音。
她大抵是很愧疚的。
诸如他回应她的很多次，都是在她以为答案石沉大海时，他方淡漠地开口：“我既敢做，便一定是能护得住你。至于后事，你不必操心。以我的身份地位，能撼动我之人，并不多。”
含山听见了，可她心里并不苟同。然而，她也暂时想不出比陆战“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好的办法了。
***
这夜漫长寂寥，陆战思绪万千，几乎是辗转难眠。他断断续续睡了几次，又惊醒了几次。
可晏含山倒是奇特，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身边躺着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郎君，她竟然能泰然自如地睡得这样沉！陆战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是侧身盯着她的背影，渐渐便出了神。
她不知做了什么梦，到了后半夜，翻来覆去，嘴里嘟哝着些什么。陆战无意附耳去听，也实在是听不清几个字。约莫折腾了半柱香，她终于消停下来，平躺着，呼吸也逐渐平稳。可就在他松了口气预备睡去时，忽然听见她又动了动，再一转眼，不知含山何时挪蹭到了蹋边，一个翻身便摇摇欲坠。
陆战几乎瞬时贴到她背后去，伸手钳住她的腰腹。
一开始是松松的，将她捁在臂弯里便好。到后来，陆战莫名感到身体暖气腾起，昏睡之意上脑，他怕自己放开手她再向前倾会跌下床去，索性抱着她的腰又紧了紧。
故而含山转醒时，起先感到身上像锁了几圈铁链那样沉，再是后脖颈似冒气儿似的，痒痒得很。
那一刹她便清醒了。
窗纸透出鱼白，清脆的鸟啼阵阵，再过了大约一炷香，含山听见外头人声逐渐鼎沸起来，洒扫的侍女和照例巡逻的侍卫轮番地经过。
可陆战不知是昨晚熬了什么大夜，竟睡得那样死，无论她怎么蛄蛹，他那只手臂像千斤顶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来。
直到有人敲门：“将军，该起身了。”
听那声音，是周子庄的。见屋内无人回应，他便又唤了一次，同样是那几个字，但听起来……
怎么有些咬牙切齿？
晏含山理所应当地推了推陆战，他这便悠悠睁开惺忪的眼。
“你当真与她同床共枕一夜？”周子庄站在廊下，那压抑不住的愠声传满整个院子。
“做戏不做全套，那不是白演了。”陆战支在门框上，用背挡住屋里还未梳洗更衣的晏含山。他面上并无太多表情，一副松懒模样，又严声问：“东西准备好了吗？”
子庄也不高兴，不愿回复他，只回头递了一个眼神。
停在院门处的胡寻捧着一小妆奁和檀盒上前，得陆战首允后，三人先后进入屋内，将门合上。
含山悉数将外边的对话听完，自知给使团惹了大麻烦，故也不敢多说多问，只是乖巧地裹着斗篷盘坐在几案后，等着陆战发话。
胡寻将妆奁和檀盒搁置在几案上，打开来，里头都是些娘子的衣裳首饰。含山静默了一会，什么也没说，便起身拿了物事转进屏风之后。
陆战首先背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