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陛下,刚刚收到同州急报——”

    听到同州两个字,皇帝的手顿了顿。

    同州是个小地方,民风淳朴气候宜人,既无匪患又无洪灾,能直接送到皇帝面前的消息,只可能和一个人有关。

    总管大太监八宝已经从信使嘴里知道消息了,白着脸不敢看皇帝,把手里的信捧到他眼前。

    谢慕贤死了。

    八宝一直弓着腰,无边的寂静压得他喘不上气。

    作为在凌熙帝身边时间最久的贴身近侍,他就像是皇帝的一只手一只眼,没有人比他更能窥得皇帝对于那个人那种禁忌的、强烈的叫人想也不敢想的......感情。

    八宝感觉到了一种害怕,他偷偷往上瞥了一眼,皇帝的表情太过难看,他不得不低声劝慰了一句:“陛下,请节哀。”

    凌熙帝没有应他,而是自顾自问了起来,声音艰涩又绝望,“你说,这是上天给朕的报应么?”

    一向手段决绝心思狠厉的皇帝,此刻身上竟然有一种惨淡的味道。

    ……

    岷县,谢家。

    谢峦枝呆愣愣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张尚带着稚嫩的脸。

    她的侍女莲子抱着脸盆一脸愁云惨淡地走进屋,看见谢峦枝还在对着镜子发呆,她不由有些着急。

    莲子上前几步把谢峦枝手里的镜子抽出来,倒扣在桌上。

    她的声音有些焦灼,“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照镜子,咱们不能就这样认了,得做些什么,你不能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谢峦枝没有生气,她看向莲子的目光有淡淡的怀念,她抱住莲子的肩头,低声说,“莲子,我好想你。”

    莲子不明所以,疑惑问道:“小姐,你怎么了?”她握住谢峦枝肩头上下检查,“难道真的被谢慕贤磕坏脑袋了?这王八蛋!”

    谢峦枝赶紧说,“没有没有,我好得很,你别担心。”

    莲子性格一贯泼辣直爽,她骂的谢慕贤正是谢峦枝的异母兄长,昨天下午谢峦枝与谢慕贤生了争执,谢峦枝被他一推磕在桌角,晕了一个多时辰才醒过来。

    谢家在岷县定居已经三代了,人丁凋零,现在只有谢峦枝和她兄长谢慕贤两个人。

    谢峦枝的生母是已故的谢老爷买来的一个侍女连氏,她才一岁多的时候就被谢老爷送人了,谢慕贤则是原配蒋氏所生,一向看不上这个妹妹。

    家中的仆役们这几年也是走的走卖的卖,只剩下一对老夫妻和谢峦枝的婢女莲子。

    谢峦枝和谢慕贤二人虽然各自不对付,平常连饭都是分开吃的,但也能勉强维持和平,直到三天前,谢慕贤突然通知她们,他给谢峦枝定了门亲事,对方是林家小儿子,下个月就出嫁。

    谢慕贤对这个异母妹妹从来没有什么手足之情,家里长辈故去后更是肆无忌惮,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突然来给她安排婚事,不用想都知道不会有什么好心思。

    而且谢峦枝如今年纪还小,急匆匆就送出去,跟去做童养媳也差不多了,不是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哪里有如此做派的。

    果不其然,莲子出去一打听,所谓林家小儿子是个胎里带病长年卧床养着的,大概活不了几年了,林家人怕他进不了祖坟,才想着早早给他娶妻。

    林家人愿意出钱,谢慕贤与他们一拍即合。

    莲子一听说这件事就急了,匆匆忙忙赶回来给谢峦枝报信。

    自从祖父过世之后,谢峦枝对谢慕贤一贯以忍耐退避为上,轻易不与他发生冲突。

    不过知道这个消息后,谢峦枝也实在是忍不住了,气得冲过去与他大吵一架,也才有了后面撞伤晕过去的事情。

    刚刚睁开眼的时候,谢峦枝以为自己是来到了阴曹地府,毕竟她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可是当她看到熟悉的闺房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十三岁的时候。

    这个时候她还是谢峦枝,岷县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她还没有成为谢慕贤,也还没有认识代王——也就是未来的皇帝。

    这是不是意味着,很多事情都来得及改变……

    “小姐,你快拿个主意呀。”

    看见谢峦枝似乎有些神游,莲子又急又气,她坐到谢峦枝身侧凑近了问,“你是不是已经有办法了?”她相信她家小姐聪慧无双,毕竟之前不管什么难题,谢峦枝都能想出办法。

    谢峦枝不语。

    莲子一下子受到打击般泄了气,自言自语道:“也是,聘金都收了,能有什么办法,如果老太爷还活着就好了,他肯定会为你做主……”

    谢家祖父对谢峦枝这个可怜的小孙女很是怜爱呵护,谢峦枝从小是跟在祖父身旁长大的。

    谢峦枝抓住她的手,笃定地说:“不要担心了,不会有事的,相信我——这门婚事不会成的。”

    莲子不明所以,但看着谢峦枝肯定的样子也不由信了几分,“真的么?”

    谢峦枝点点头。

    这门婚事她从来没有放上心过,再过几天那位林少爷就会一命呜呼,婚事自然也无从谈起,现在她在心中记挂的是旁的事,比这重要得多的事。

    “莲子,你看这个。”谢峦枝拿出一张纸递给莲子。

    莲子认得的字不多,只能囫囵看个大概。

    不过她所认识的那几个字也足够用了——这是一张同意将自家姑娘送入宫中当宫女的文书,已经签了谢慕贤的名字,盖了他的印。

    “这是——?”莲子反应过来,“要送你去当宫女?!”

    今年宫里要采选宫女这件事莲子也是听说过的,他们岷县也被摊派了名额。

    虽然只是选宫女,但送进宫是伺候贵人的,要求可并不低,要身家清白又模样端正,没有恶疾的十到十五岁的女孩子。岷县本身较为富庶,符合条件的人家很少愿意把女儿送进去吃苦,所以这项差事办得很是吃力。

    莲子气道:“少爷他也太无耻了!咱家是缺衣还是少穿了,好歹也是读书人家,送自己妹子去当宫女伺候人,呸!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她一边骂着一边又觉不对,“等等,那林家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谢峦枝略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说到:“不是谢慕贤,这是我写的,名是我签的,印也是我偷拿了盖的。”

    “这就是小姐你想的主意?还不如嫁去林家呢!”

    莲子心直口快道:“好歹林家在本地,又是去当少奶奶,至少穿金戴银衣食无忧,以后过继个孩子也能熬出头,当宫女算是怎么回事?”

    “老死宫中,还是等熬成老姑娘了再放出来,那你还有什么前程?而且那里那么多娘娘公主的,随便谁都能欺负死你……”

    莲子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总而言之就是京城很远、皇宫很苦、宫女很惨,中心思想就是当宫女不如当寡妇,总之万万去不得。

    谢峦枝耐心听她说完,“莲子,我要进宫并非因为林家的婚事,也并非因为谢慕贤。”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啊……

    “因为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我必须去做。”

    “更重要的事?”莲子不解。

    “有一些事情,导致我现在我必须去京城,我没有办法一五一十全部解释给你听,但莲子,你是了解我的,我从来不会意气用事,更不会拿自己来开玩笑,我这样做的确是有一些不得已的原因,事关性命。”谢峦枝说。

    “什么样的原因需要你去皇宫当宫女?”莲子说,“皇宫离我们那么远。”

    谢峦枝沉默片刻后轻声说:“有一个人现在在皇宫,我必须想办法靠近他,我只能和你说这些。”

    “谁?”

    然而任由莲子如何问,谢峦枝始终沉默以对,只坚持一点,自己一定会进宫。

    “莲子,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但不是现在,请你信任我。”

    莲子逐渐认识到,自家小姐并没有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谢峦枝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解释,解释她有着上辈子的记忆,她更没有办法告诉别人——

    她要去接近的人正是前不久刚被皇帝寻回的大皇子朱炯,虽然此刻他们毫无交集,但前世她曾经是他的属官——

    她会被当成疯子的吧?

    前世同样有林家这门婚事,只不过成婚前林家少爷就过世了,林家长辈心疼儿子,出了一大笔钱给谢慕贤,要求谢峦枝三年不得定亲不得出嫁,披白吃素,就相当于给林家少爷守孝了。

    谢慕贤乐得多赚些钱,自然应下。

    三年后,谢慕贤自觉在岷县没前途,便筹划着变卖家产去京城投奔谢家嫡系。

    京城谢家人丁兴旺,族中子弟都很有出息,出了好几位大官,他们这一支虽然与京城谢家系出同宗,但早几代就分家了,只能算是沾亲带故的远亲。

    谢慕贤写了许多信求告人情,又送了许多银子跑关系,终于京城谢家答应给他谋个差事,介绍他去当时被封为代王的大皇子府上当书吏。

    谢慕贤原本的计划是把谢峦枝这个便宜妹妹带去京城再卖一次,他早就联系好了,有户人家主动出了一千两聘金,就等着谢峦枝到京城就可以成婚。

    然而天意莫测,行至半路,他们投宿的驿站半夜起了大火,谢慕贤自己葬身火海,谢峦枝和莲子虽然保全了性命,但也各自受了一些轻伤。

    谢峦枝与莲子二人停留原地养伤又呆了一个月,原本她们大多数钱财就已经被火烧了,这一折腾更是所剩无几,马上就要断粮了。

    谢峦枝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前途渺茫,身若浮萍。

    进京的话,一个付了大笔银子的不知是何面目的男人可以大摇大摆来将她领走,不进京,她和莲子两个弱女子,没有钱财没有身份没有依靠,可以去哪里?

    枯坐了一整个晚上,天亮的时候,谢峦枝做出了女扮男装冒名顶替的疯狂决定。

    当她和莲子踏上渡船的时候,谢家小姐已然不幸离世,只剩一位谢家公子“谢慕贤”。

    后来的事情比谢峦枝预想的还要顺利。

    谢慕贤只是谢家这棵大树无数枝叶中一个不起眼的存在,并没有人在意她们的到来。

    而且之前谢慕贤从未来过京城,所以没有人知道谢慕贤的模样也没有人了解他的性子。

    她们在码头顺利碰到了谢家派来的人,顺顺当当进了府,成功在客院落下脚跟。

    再然后,谢峦枝顶着谢慕贤的名号进了代王府当上书吏。

    她原本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谋份差事多赚些银钱傍身而已,但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她在这条路走得有些远。

    上辈子她初入京城的时候,代王朱炯在民间和朝野的口碑都极好,不仅因为他是素有贤名的先皇后所出,更因为他本人富有才干,而且温文尔雅、品行高洁。

    在很多人心里他都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不过因为成贵妃和二皇子的受宠所以局势并不明朗,朱炯的代王府地位有些尴尬。

    谢峦枝最开始只是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书吏,争储这种事情实在与她无关,她勤勤勉勉兢兢业业地在代王府干着,每月领俸禄养活自己和莲子,已经十分知足了。

    可能因为她的认真,她在王府中逐渐受到赏识,而使她真正与朱炯产生交集并成为他心腹的契机,则是后来一次她与王府众属官们一起,跟着朱炯前往水患的地方赈灾。

    那次赈灾凶险万分,不仅朱炯被人暗算下毒,双目不能见光,还遭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民变,在逃生路上,二人意外地一起流落山野,独处了有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谢峦枝不仅要照顾目不能视的朱炯,还要想办法寻找水源食物艰难求生,她以惊人的意志存活下来,并把朱炯安全带回了京城。

    从那以后,人人都知道谢大人是代王的心腹,朱炯待她也隐约有了几分格外不同。

    她以为他们会成为流传千年古的明君忠臣,她或许到了垂垂老矣的时候能够把自己的故事公之于众,向世人炫耀一下:曾经有个女子,她不仅救过皇帝,还女扮男装当上了朝廷命官,做出过一点点些微功绩。

    但没想到的是,朱炯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温厚纯良,他实际上无比冷酷多疑、心思深沉。

    自从他登基得了权柄,就开始任用酷吏大兴牢狱,凡是曾经得罪过他反对他的人,全家都会遭受灭顶之灾,手腕之强硬酷烈,让谢峦枝心惊。

    她旁观朱炯的种种手段,生出了犹豫退缩,却再也走不掉了。

    只因,君王竟对臣子生出了占有之意。

    她不愿屈从,也不敢屈从,她不敢赌如果帝王知道真相,发现了她的欺骗,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以谢慕贤的身份经营了这么久,与她有干系的人太多了,光说一个京城谢家就有许多人,朱炯对谢家不满已久,本就摇摇欲坠,迟迟没有动手也一直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进不得,退不得。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去见证后续的命运究竟如何发展便结束了生命。

    自从再次睁开眼睛,有机会重来一次,谢峦枝一直在反省,自己上辈子到底哪里做错了。

    而无论她怎么想她都觉得错处并不在自己身上,实在是朱炯的伪装太好太好了。

    那样一个高洁公子,谁能想到他会做出后面那样的事呢?而且放着那么多闺秀千金不去宠幸,竟然喜好男风!还偏偏看上身边这个假的!

    每每想到此,谢峦枝都暗恼高祖皇帝怎么也不显灵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肖子孙,一个肩负子嗣重责的皇帝,不和小美人玩耍,竟把主意打到臣子身上,真真是荒唐。

    那个雷雨夜,她跪在朱炯面前,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绝望地恳求,“陛下,请准臣辞官回乡。”

    “朕不允。”朱炯说,“朕知道,你已经明白了,朕可以给你时间仔细……想清楚。”

    朱炯眼底不再压抑的欲望和强势,现在想起依然叫谢峦枝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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