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场不明不白的闹剧耽搁了不少时间,却也正好因此避开了路况最拥挤的时候。

    此刻雨势逐渐转小,细密的雨帘中,规格较低且不曾安放家徽的马车徐徐地行进在偏僻的长路上,姿态从容地驶向城中最繁华的地界。

    街巷边传来的灯光与人影被雨点打湿,模糊成一片朦胧不清的氤氲画作。

    潘多拉与管家先生相对而坐,沉默不语,只侧着头,静静欣赏着车窗外的景致。

    但那看似散漫的目光,实则却将焦点,悄无声息地凝聚在了映于窗上的菲布坦斯特先生身上。

    这是她多年来所练就出的观察本领,在尽可能隐藏自己情绪的同时,又能默不作声地将别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一如她先前在校长办公室中所做的那般。

    旁人可以觉得你满不在乎,但众人到底是何种状态,你自己心里可得有数。

    身前的简易桌几上放着尘晶提灯,但许是上了岁数的缘故,菲布坦斯特先生还是从口袋中取出了单片眼镜,然后自顾自地翻看着记事本,大约是在检查及安排自己接下来的工作。

    没有寒暄,没有关心,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不曾有。

    作为为阿匹洛艾斯家族服务了一辈子的老人,他的态度,自然也就代表了主家的态度。

    恭敬地称她为“小姐”,恭敬地为她打了一下伞,但若她避开,便也不会再坚持,然后……就也没什么然后了。

    他们之间毫无感情,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偏袒,今天的这场变故,必然会在之后回去复命之时,被他一五一十地告知那位高高在上的夫人。

    而这,正是潘多拉所希望的。

    其实在往常,接人这种事,是根本不可能劳烦日理万机的管家先生亲自过来跑一趟的。

    以潘多拉这种不受宠的所谓养女身份,一般的勋爵人家别说来接了,直接让她坐出租马车回来也是很正常的。

    但由于她以往的各种逃跑劣迹——是的,只要你敢让她一个人坐马车,她就有胆量打晕车夫,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诗与远方——没人看管接送也是万万不成的。

    因此,这项工作,原本一直是属于拉维尔的。

    作为几乎在她身边陪伴了近十年之久的准骑士,他们之间不说感情深厚,但也算是有些不成文的默契在了。

    虽然拉维尔在执行主家所下达的各类监视命令上非常尽责,但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像打架这种小事,他完全有可能在夫人面前避重就轻,甚至对方不主动问起的话便直接不予提及。

    不得不说,若那座华美却空寂的大宅里还算有些好人的话,拉维尔绝对可以算是其中之一。

    但……今天的事,潘多拉希望能够务必传入那位夫人的耳中。

    这是她经过多年的观察和摸爬才寻到的这么一个机会,若再度夭折,那她逃离阿匹洛艾斯家族的难度,恐怕便要再度上升。

    毕竟……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在瓦伦王国,年满十六岁的贵族少女便可宣告成年,不仅正式进入上流社会的社交圈,且大多都会趁势开始议亲。

    而对于嫁人这种提案,潘多拉自然敬谢不敏。

    “……今天拉维尔怎么没来?”

    其实她早就知晓答案,但此时必须得明知故问。

    潘多拉回过头,用一种“虽然不想搭理你但还是不得不问”的别扭态度,令自己的不解看起来显得更加可信。

    管家先生闻言,轻轻合上了手中的记事本,一边审视着潘多拉的神色,一边应答道:“今天恰逢四年一度的骑士资格终审,瓦尔福温先生自然前去应试了……他先前没有向您提及吗?”

    “也许有吧,我不大记得了。”

    获得了早就心知肚明的正确答案,潘多拉恢复了兴趣缺缺的模样,很是不雅地往靠背上一躺,再度将视线转向了窗外。

    虽不甚清晰,也并不时常走这条大路,但外头街巷边的热闹,不知何时已阒然无声地退去了。

    很快了。

    等走完这一排排长得几乎望不到尽头的围栏,他们便会回到阿匹洛艾斯家族主宅所在的封地。

    这座宽敞、华美,却禁锢了她整整十年之久,且时刻在她头上悬挂着一把巨大铡刀的……令人憎恶的牢笼。

    也许是因为将情绪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原本并不打算继续多话的管家先生突然正了正脸色,很是郑重地开口告诫道:“潘多拉小姐,原本避暑之旅在即,您很不该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夫人等下知道了,想必会十分不快。”

    那肯定是会不快的——就看她是要把我叫去训斥一番,还是直接留我禁闭了。

    虽心中暗暗腹诽,但潘多拉还是轻嗤一声,半是调侃半是嘲讽地反问:“怎么,这是什么很值得期待的活动吗?且不说往年去避暑山庄你们也不是次次都带我,即便带了,也不过是把我关在房里巴巴地看着你们玩乐——说得好像我能去玩似的,一样是关,本家和山庄,又有什么区别?”

    “您不觉得这完全是您自己的过错吗?”

    老者的态度并不退让,车辆的些许颠簸让他的脸庞在灯光中显得明灭不定,平白地增添了几分冷漠与刻薄。

    “当年您的行事若有今日的一半乖顺,好些苦也都不必吃了。”

    “……听这意思,管家先生是准备去向我那位‘母亲大人’告状了?”

    听出了对方“自讨苦吃”的弦外之音,潘多拉丝毫不惧,甚至抱臂翘腿,以一个跟淑女完全不搭边的无赖姿态面对着对方居高临下的所谓告诫。

    “告吧,必得事无巨细地告诉她才好!——我可不是当年那个被关进地下室就吓得直哭的小姑娘了,哪怕你把我推进蛇窝,我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在这片两两对峙,无声却令人窒息的沉默氛围中,马车缓缓驶入了瓦伦王国除王族外最尊贵的所在之一,阿匹洛艾斯家族的主宅领地。

    高耸且尖利的铁质大门于其后幽幽关闭,一声轻响,不容置疑地守卫着领土,也截断了后路。

    ***

    进入城堡的大门后,菲布坦斯特先生换下打湿的外套,而后便径直离开,往尤妮丝夫人处复命而去。

    而潘多拉,显然没有任何准备要立正挨打且等候裁决的良好认错意识。

    她才一进门便往侧边的候客椅子上一坐,任凭侍女上来打理她那被雨水弄脏的裙摆,别说亦步亦趋地跟上来了,甚至连一个询问是否需要跟随前去的眼神都没有给予。

    这份怠慢与无礼,自然让讲究了一辈子规矩的老管家很是不满。

    但想着她从小就是如此,扯皮也无用,菲布坦斯特先生便也没再多言,瞥了她一眼后,便拾级而上,很快消失在了那幅巨大画作的后方。

    是的,在大厅最显眼的位置,有一面横跨多层的高墙立于双面楼梯的正中。既是隔档,同时也展示着一幅巨型的人物肖像。

    弗朗西斯·维斯特·阿匹洛艾斯。

    他是这个家族的上一任家主,凭战功顺利继承公爵之位,却在因伤退役之后性格大变,开始流连于烟花之地,娶妻之后也不改颓唐放浪,最后年纪轻轻,只留下一子便英年早逝。

    嗯……这么说可能不太严谨。

    严格来说,他与正式迎娶的妻子,比尔席维斯家族的千金尤妮丝夫人所生的孩子,确实就只有那位几乎一直在家中养病的梅尔斯少爷一人。

    ——但那些在外面,与其他的女人们生下的根本没有名分的孩子,那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仰望着画像中那个从未与自己真正见过面的所谓“父亲”,几乎与他长着同一双眼眸的潘多拉微微冷笑,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温度。

    ***

    “母亲,对不起……咳咳,出发在即,我却偏偏……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从帷幔之后传来,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从帐后弥漫而出。

    熟练的女仆们送上了洗具与热水,里间的女仆长一一接过,来到了夫人身边,协助她照顾着突然又病重的年幼少爷。

    梅尔斯拥有羡煞旁人的尊贵家世,可偏偏胎里不足,一出生便罹患怪病,虚弱至极,几次差点夭折于襁褓之中。

    偏偏他出生后不久,家主弗朗西斯便突然撒手人寰。为了不让爵位旁落,保住家族的荣光,性子要强的尤妮丝夫人自此一颗心都扑到了儿子身上,不惜一切代价为其寻求医治之法。

    也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十年之前,一个古怪的医生上门自荐,并以奇妙的疗法一举挽救了梅尔斯岌岌可危的生命之火。

    这十年间,虽然较常人的体力还是有些许差距,但梅尔斯垂危的次数越来越少,精神好时甚至还能请老师上门,为他讲习一些较为轻松的课程。

    雨季之后便是盛夏,母子俩前几日还开心地计划着要去郊外的山庄避暑,可还未及动身,孩子居然又一次陷入了病痛之中!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母亲已经叫人去请医生了,你不要急,没事的,啊。”

    人前高贵肃穆的贵妇此刻轻声细语,用哄幼童般的语调温柔地嘱咐着儿子。

    她一边轻抚着孩子的胸口,一边小幅度地侧头,轻声向一旁的女仆长询问道:“……纳兹可医生怎么还没来?”

    “方才便差人去叫,相信现在应该在路上了……”

    女仆长的话还没答完,忽地悚然一惊,抬眼看向了床的另一边。

    一个身着白大褂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身形挺拔,面容却隐藏在阴影处,连嘴角的笑意都看起来影影绰绰。

    他将一只绘有复杂纹样的吊瓶挂在了床边的支架上,执起梅尔斯的手,利落地为他扎针输液。

    不过说来也怪,当瓶中那浑浊可疑的液体流入身体的那一刻,原本痛苦不已的少年立刻舒展眉头,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连呼吸都逐渐趋向平稳。

    尤妮丝夫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观望了好一阵,确认儿子无碍后,这才不舍地移开视线,感激地说道:“……医生,你真是我们家族的恩人。”

    “夫人谬赞,在下可不敢当。”

    被称作纳兹可的男人笑了笑,站直了身子,仍没有走到光明处,“承蒙夫人信任,给予财力及各种支持,纳兹可这才有能力投桃报李,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没理会这些奉承话,尤妮丝夫人心疼地轻抚着儿子苍白的脸庞,见他似乎因为累极已悄然陷入沉睡后,便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医生,在那之后,梅尔斯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严重地发作过了……难道,先前的那次治疗,并没有完全把他治好?”

    面对贵妇的疑问,男人微微欠身,耐心地解释说:“夫人,您也知道,胎里带来的毛病,原本就要比寻常病症更难医治……少爷先前有很大的好转,说明我们的思路没有错,只要继续治疗,必定会有痊愈的那一天。”

    “可……”

    尤妮丝夫人想说什么,一时却欲言又止。

    常年随侍左右的女仆长会意,挥了挥手,领着一众女仆们鱼贯而出,原本还人来人往屋子顷刻便显得空落无比。

    “我知道夫人要说什么。”

    医生笑了笑,笃定地说道:“确实,昔年所用的药引,如今还在世的就只剩下那位小姐了……但为了彻底根治少爷的病症,我当年留了一些样本下来继续研究,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顺着他的目光往那只诡异的吊瓶望去,虽然确实有用,但对那黑红浑浊的液体,尤妮丝夫人还是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那么久以前的东西了,不会变质吗?”

    ——就算真的变质,面对唯一的救命药,难道你们还能不用吗?

    这声冷嘲当然不会真的出口,纳兹可面上仍是一派和颜悦色:“我学过一些巫医的秘术,在药材的使用上,夫人可以尽管放心——用在少爷身上的东西,自然是百分百妥帖的。”

    这话听了受用,夫人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抬头确认道:“梅尔斯这次发作得如此厉害,那是否需要取消这次的避暑出行,让他留在家中好好地静养?”

    这次纳兹可倒是没有直接回答,取出听诊器确认了一下梅尔斯的心跳,检查了一下他的大致状况后,这才露出笑意,摇头道:“少爷并无大碍,许是气候变化,再加上心情亢奋,这才诱发了旧疾……临行之前再做一次血疗,想必也就无虞了。”

    尤妮丝夫人这才肉眼可见地真正放松下来,她长舒了一口气,坐在床边,温柔又慈爱地看着自己沉睡中的孩子。

    也不知是否不愿打扰他们此刻的天伦之乐,待她再度抬头之际,纳兹可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就好像从未来过一般。

    平复了一下心绪后,面色憔悴却依然难掩美貌的妇人起身来到外间,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然后摇铃唤来了一直都在外面待命的女仆长。

    “你先前说霍格斯已经回来了是吧?叫他进来回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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