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城外定谷右卫驻地

    临时搭建的营帐里,一人身着深邃暗沉长袍,身上佩刀,鹰眸里尽是不悦,正紧盯着身前靛青军袍将士,将士手心冒汗,下颌美须微颤,内心打鼓。

    梁余万万没想到,海宁卫左玉带兵来援凤城居然带来了这尊大佛,鹰吾卫镇抚使谢季。

    同行者亦有巡察御史户部顾成珏,顾大人虽周身疏离生人勿进,但秋水如玉温文尔雅,绝没有谢季这般骇人可怕。

    “索伦人竟然能从九连城开始便长驱直入拿了凤城,定谷卫尔等可是懈怠军操,亦或是有人与索伦里应外合行猪狗之事?”

    谢季阴沉说道。

    他十分不满,此行北上查谷东盐煎提举司之案已经奔波了数处,当下线索直指之地,竟然被敌军鹊巢鸠占!案情停滞才是他心头最恼怒的事。

    鹰吾卫素来行事狠厉乖张,现下出言不逊,话间俱是犀利锋锐,帐内几人听了心思各异。

    忽然角落里另一同着靛青将袍的中年男子行出两步对上谢季,虽行了军礼,但脊背挺直正容亢色道:

    “谢大人,鹰吾卫虽有巡查缉捕之权,但敢问大人,此番谷东境内诸事宜,陛下可有令传谢大人便宜行事?”梁余在侧见此冷汗直流,拼命给他使眼色欲要阻止身旁人再言,但将士并未理会,停顿须臾,他声音抬高再次开口:

    “大人言说末将等懈怠军操甚者通敌,可有证据?如此之言?可是寒了我谷东边境将兵之心!”

    梁余只觉字字都在诛他的心,真想当下阖眼一闭晕过去罢了!

    谢季眼角眯成一线凝住说话之人,圆目方脸,胡子拉碴,眼底光芒是常年边境与敌军对阵磨炼才有的锐光,他嘴角一勾,一字一板沉声说道:

    “程立为,定谷后卫参将,今载三十七,你祖籍九连城,祖上有索伦血统。家中妇人早亡,有一独子好赌成性,边境诸城素来有许多见不得光的博戏之地,不知就着这条线查下去,程将军可还有底气在这对本使大放厥词?”

    程立为瞬时面色微变,适才听闻谢季胡搅蛮缠混淆视听之言他一时气不过,出言顶撞。他一生忠君报国冲锋陷阵从未退后半步,亦不畏惧官权相威,但儿子是他唯一的弱点。

    他身后两步梁余更是面有菜色,谢季所言竟分毫不差,那他定谷右卫情形想来谢季也了如指掌。

    他才入谷东多久,竟然连偏僻卫所一参将生平都已查明,想及家里四房小妾,额角薄汗渐起。

    身着青色官服的俊朗年轻男子在谢季身后一直沉默无语,未涉及盐税之事,顾成珏并不想多言,

    听闻谢季如此说来,眼神微黯,鹰吾卫果然爪牙遍布天下,他轻轻捻起腰侧挂坠,微微低头沉思。

    “谢大人,眼下凤城既已破,军情紧急,不如还是先论如何夺回凤城?”左玉见谢季咄咄逼人之势,当下哪里是探讨他们这些因私事情的时候!

    谢季闻言面色阴郁,轻哼一声到底收了气势。

    “定谷后卫、右卫现今剩余多少?”左玉看向两名参将开口问道。

    梁余看了旁人一眼,程立为黯然失色神不守思之样,他心下一叹,拱手回道:

    “禀将军,今晨清点两所仅余四千余兵士。”言罢有些汗颜,近几年边境与索伦摩擦常有,卫所兵士补伍不及,也的确偶有操练不勤之实。

    前日夜里,境内未有任何消息传来,两万索伦人已经兵临城下,势如破竹就欲夺城,即便中卫及时来援,他们奋力抵抗仍折员五千丢了城,

    本以为此乃死战,却不想索伦人昨日拿了城,并未第一时间西进再战。这才有了如今喘息之机。

    左玉踱了两步,盯了舆图片刻,再问道:

    “索伦人占据凤城后可有何异动?”梁余亦是不解,开口回道:

    “并未,末将派斥候去探过,他们在凤城东侧驻扎了万余骑兵,占城后紧关城门,到现在还没动静。”说完又忽然记起什么,再次开口:

    “适才诸位大人未至时,有斥候北上归营,说是北边图拉县也是如此情形。”左玉手点舆图某处,笃定说道:

    “他们想等中固一线军队汇合一同西进。中固现在情形如何?”

    “陈将军昨日往谷阳大营求援,既然左将军已得令到此,想来谷阳守住了,中固南下的军队应已经被拦下,具体情形现在还不得知。”梁余埋头回道,人家谷阳的兵就能拦住索伦兵,顿觉心虚。

    顾成珏眼神微动,定谷卫指挥使陈俊达亲自去谷阳寻新任经略求援,谷阳既能出令,就证明谷阳尚在,只是不知拦下中固索伦兵的安军眼下是什么情形。

    想到心里的那人,他便有些如坐针毡,想尽快了了此间事。

    左玉正望着舆图思量下一步安排,忽然身旁年轻男子开口:

    “中固一线既然暂无后顾之忧,应尽快攻城。”帐内几人见罕言寡语之人忽然开口谈军务,皆有惊愕。

    左玉抬目望向年轻男子,他少了当年锐气锋芒盛气逼人,多了温润如玉沉静内敛。唯有那份疏离一如既往。

    上次与其相见还是顾成珏于重洪十六年在凉州卫任都司掌印时,后听闻他生了重疾,便再无消息。海宁见时才惊觉他竟已从文在京任职,恍若隔世。

    顾成珏面不改色,

    “拿回凤城,可尽早找到案件重要证人推进案情,如此顾某亦可早日查明账务。谢大人,你说呢?”说罢侧首望向身旁凝目盯着自己的阴鸷男子,自他开口,旁人目光如蛇蝎附身让人难以忽视。

    谢季心思翻飞,鹰吾卫朝内所有官员资料俱在,每载重录。

    顾成珏是重洪十六年探花郎,天子门生,从翰林院升至户部,五载官升三阶,深得天子重用。堪称文臣内青年才子,京内玉面郎君。

    自他入谷东与其共事开始,除了和盐税相关的线索,他甚少多发一言,此番竟着紧军务,是为何?

    面前男子镇定自若,对视眸中只有清明,他收回目光,随意说道:

    “自是如此。”

    顾成珏转头望去舆图,左玉见此开口道:

    “不知道顾大人有何计策?”

    “顾某认为可令人乔装索伦兵士入城,佯装已经攻下谷阳,同凤城内索伦军商议,与图拉方向索伦军两路一举西进,以此诱敌军出城。届时城外提前设伏定能以少胜多夺回凤城。”

    左玉眼神一亮,正欲开口瞥见另一侧深邃暗袍男子,舌尖一绕:

    “谢大人觉得可行?”左玉侧首望去,谢季虽官不在军中,但鹰吾卫镇抚使官居从四品,是帐内位分最高之人,仍需顾忌他的官威。

    “顾大人之计甚秒。就是不知你们可有人能担此重任?”

    谢季眼底扫过帐内两个参将,定谷卫指挥使老油条子,仿天子御下搞制衡之术,手下几名参将也就程立为能堪实事,若非他桀骜不驯,他不会出言相逼。

    “定谷卫众人才撤于战中,以防索伦人识破,应从海宁卫选人。”左玉见谢季目光又落于那二人身上,生怕再有口角,赶忙补充道。

    “本使手下有一人擅口技,仿各地口音惟妙惟肖,可借尔用之。”说着侧首瞥向身后,帐内角落里毫无存在感的一个带刀侍卫迈步行礼,

    谢季自然是知道左玉想做和事佬,并不为难,他也想入凤城尽快找到海宁那个老鬼的小舅子。

    “多谢镇抚使大人。”左玉拱手作揖。谢季摆了摆手。

    “岑临琅。”左玉扬声喊道。

    “末将在。”帐外一人着甲持枪闻声而入,“你即刻带人与谢大人侍卫去乔装索伦人准备入城,”

    “末将领命。”言罢与鹰吾卫那名不起眼的侍卫双双退出营帐。

    左玉正欲再言,身旁青年忽然开口:

    “将军安排军务,顾某先行一步。”左玉心下一叹今非往日,开口应道:

    “有消息再告知顾大人。”

    “多谢将军。”说罢青年拱手告辞掀帘出了营帐,帐帘落下也遮了帐内阴鸷眼角的狐疑。

    顾成珏疾步转过帐外拐角脚下顿住,凛风寒雪扑脸,心中千丝如潮才略觉舒缓。

    他本是户部官员此间军务不该插手多言,甚至不该在此帐中,轻叹一声,再次迈步往前而去。

    寒风碎雪吹过衣袍,不知吹乱了谁人心。腰间挂坠随风荡起,微弱甲光转瞬而逝。

    ******

    凤城城门

    “砰砰砰”城门被敲响。

    “报!”

    “谷阳我方大捷!”乔装的鹰吾卫侍卫索伦口音宗正,城墙上有人探头出来,见来人军服弯刀,开口问道:

    “可是纳尔大人手下将士?”岑琳琅心下微凛,中固一线领军之人居然是索伦军中新贵悍将纳尔!不知是哪位将军如此厉害能将其拦在谷阳城外!

    “正是。大人勇猛!谷阳已经拿下!”

    “兄弟们都受伤了,有人快不行了,快开城门给他寻大夫治治吧。”城墙上有人小跑至营房禀告,一刻后“嘎吱”声传入耳畔,城门,缓缓开了。

    *

    定谷卫驻地一山坳地势稍高,可见凤城城门。

    有人影玉树般岿然不动,衣袍被寒风吹起,猎猎飞舞。青年遥望数十人陆续入城,身子微松。忽地有人声背后传来:

    “未料想顾大人更好军务?”顾成珏转首看向来人,目光如雪中猎豹射来,他嘴角勾起,身子绷紧,皮笑肉不笑道:

    “谢大人。下官只为赏北境风雪夜景。”

    谢季信他就见了鬼,却也无言反驳,见他谈笑自若,亦笑着回道:

    “顾大人好兴致。”

    “谢大人亦然。”青年男子迎风而立,雪地里竟有飘然仙人之姿,谢季眼睛眯起,嘴角弧度未变:

    “顾大人或许不知,我们北镇抚司有梅树两颗,冬日里也别有一番景致。顾大人或许也有兴趣观上一二。”青年男子面露些许惊色:

    “谢大人玩笑了,下官可不敢觊觎北镇抚司风光。”谢季见他滴水不漏,收回目光望向远处城墙:

    “如此,便遗憾了。夜深雪寒,顾大人还是早点回帐等消息为好。”顾成珏见谢季仿若真面有憾色,手指蜷起又展开,抬起手腕,开口:“谢大人,请。”

    谢季回礼,两人并肩往营内大帐而去。

    ======

    谷阳大营内。

    “什么?我们也要去图拉?”声音细且尖,透着股心惊胆战。郑读万万没想到,杨郜居然决议要与定谷卫指挥使陈俊达一同往东应援。

    徐楷侧首看去,郑读头上展翅祥纹幞头都歪了些许,面如土色,再无初见倨傲之样。他瞥去身旁之人满面不耐,开口解释道:

    “郑大监,我等只需至定谷前卫军所督战即可。”

    “谷阳大营亦可督战。”郑读据理力争声音微高。

    “郑读!你可知若是谷东失守,我等需提脑袋面圣!”杨郜严声手掌拍案,震得案上长剑都抖了一抖,帐内众人心中亦跟着抖了两抖。

    定谷卫几所分守谷阳东南、图拉、凤城一带。定谷卫指挥使陈俊达携报亲来求援,军情紧急。东线若被踏破,别说海宁卫利州卫,他们甚至要退居瑜儿关去!此战非去不可!

    “成峰谷既已无后顾之忧,步衡衍,海宁卫左玉亦已领命出发。东康卫,沈中卫,即刻整队,两刻后出发!”

    “末将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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