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城城门

    夜仍深,浓稠如墨砚,细雪纷飞,和着疾风劲吹,凤城城墙上铬黄索伦军旗呼呼作响。

    整齐浩荡的索伦骑兵大军自城内鱼贯而出,井然有序高视睨步。

    领先带队的小将更是神采奕奕,将军此番将先行军的任务交予他,他定要杀个安人屁滚尿流立下汗马之劳。

    不知不觉已疾驰数里之外,忽地坐下战马遽然一个趔趄前肢就欲跪地,他连忙勒绳收力,奈何马儿前冲劲道太大仍是轰然倒向一侧,他猛地被甩下马来,浑身俱痛,还未回神,视野可见的队阵已人仰马翻,

    紧跟着周遭瞬时响起了密集冲锋金鼓声,小将心头亦打鼓如麻,急忙大喝:

    “敌袭!”

    “列阵!”

    周遭数人正预备整装再动,却见人群再度骚乱,小将拧目望去,

    惊慌乱窜的兵士里竟有数队安军骑兵悍然之姿冲进索伦人海,搅的四处人嘶马扬,但他们却并不恋战,往返穿阵数次竟扬长而去。

    七慌八乱里,索伦小将紧紧嗅去,空中弥漫开浓重火油味道,瞳孔睁大骇然大吼:

    “有火油!”

    “退!”

    叠叠声浪跌宕往后,然而凤城东侧尚有骑兵人海往西层层涌至而来,又哪里有路可退。

    小将此刻觉得世间如此寂静又喧闹,

    耳畔是自己清晰急促喘息声,身边是战友踏地叫马声,远处是□□碰撞摔倒声,

    眨眼间,更远处破空声带着热浪扑面而至。火箭遇油只片刻功夫,浓烟弥漫人群,明火飞速蔓延。

    他被人撞飞跌倒在地,密密麻麻人群踏背而过,火光映过他卒然惊恐绝望面容,心中末了只余一个念头,

    索伦,完了。

    火海已成,箭雨再至。漫天黑云撕裂空气呼啸而去。艳光里惨叫呼声不绝。

    索伦军溃势已成。

    *

    凤城县衙

    “报!”

    “将军!安军已经进城了!”索伦护卫周身乌漆墨黑惊急喊道,显然于火海历经艰难才回至此处。

    “你们这群废物!”堂中虎背熊腰的壮年男子圆目怒瞪,他异常不解,为何他摧枯拉朽一般拿下凤城的索伦大军忽然就打不过节节败退的安军了。

    “将军,不若东退吧,”护卫颤颤巍巍说道。

    壮士一脚踹过去,大声喝道:

    “退回去等着被砍头吗!”思及青河纳达立了军令状,他一时冲动亦跟着同表决心,现下却要丢了才拿了一日的城池!回去还是要死!

    “该死的细作,居然使诈骗我等出城!”

    “将军!不好了!”又一索伦兵士疾跑而至,大喘一口气道:

    “安军快到衙门了!”

    壮士眉头紧拧,疾步踱来踱去,忽然身侧有人靠近,他瞥去见那着衙役褐色短襟的年轻男子开口道:

    “将军不若去图拉寻兄长求援吧。”松尔忽?

    松尔浒眉头蹙起更深,内心十分抗拒,他的兄长松尔忽向来仗着自己军功颇多,阿母又是阿爹正妻,素来瞧不起他,他本就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以为此番松尔忽能拿下图拉,他亦夺了凤城,日后他终于也能在桑卓甚至王庭有一席之地,但现下两万骑兵竟就要败了!

    正犹豫着,堂外传来一身大喝:

    “想走?晚了!”

    “要么即刻缴械投降,要么”来人狠狠长枪戳地,铿锵有声:

    “亡于此处!”

    松尔浒凝目扫去周遭,县衙里立时已乌泱泱布满了安军,他紧紧握住手中弯刀,难道真乃天要亡他!

    忽然,他聚眸一处,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身着青色官服,安人文官,眼中精光一闪,提刀疾步掠去。他一动,堂内仅余索伦兵亦扬起手中兵器,堂内登时又是一片乱战。

    谢季立于顾成珏身侧,本是想尽早随左玉入城寻人,现下见堂中索伦壮士来势汹汹奔向顾成珏,心念一动,他瞥了旁侧护卫一眼,本欲已拔刀对战的数人略退了两步。

    松尔浒眼见一手即将拉到年轻男子,正奇怪安人文臣为何面不改色亦不躲闪,倏地那年轻男子身后一少年提剑刺来,

    他手臂侧移躲过长剑,顺势举手大力一挥拨向来人,少年拧身躲避却还是被劲力逼的退后数步,他嘴角勾起,眼里精光更盛,扬起另一手长刀劈向年轻男子,受伤的人质亦可以为他所用!

    这侧移须臾,身后长枪戳来,他呲牙欲要强行接下,却忽见那青年面上似有笑容一闪而过,怒气填胸,长刀去势更猛,眼底迸出亮光,人质即将到手!

    “大人!”少年焦急大喝。

    风云掣电间,

    “砰!”

    蓦地旁侧又顶来一刀柄生生接了他全力一刀,刀柄鹰纹玄飞闪过眼底,身后长枪已至,肩膀疼痛蔓延全身,不待他反应,周遭涌上众多安军兵士,耳畔是兵器稀稀拉拉落地之声。松尔浒眼神涣散,

    他,到底输了。

    自此,凤城索伦兵溃败。

    “多谢大人。”青年拱手真诚说道。谢季侧首望去,男子镇定自若,头发丝都没乱一根,还是云淡风轻熟悉的讨厌模样。

    “顾大人好气魄。”他似笑非笑道。

    自对面索伦人提刀而来,他一直凝神注意身旁人,性命之危亦未胆怯半步,是仗着护卫武艺尚可,或是自己亦身怀绝技。

    初见时他却已察得他足下虚浮,应是常久身子欠佳所致,当真是他想多了?但为何他与左玉似曾相识?

    到底是陛下钦点巡察御史,眼下不是试探到底的时机,下次...谢季眼底一动。

    “有谢大人此处坐镇,下官有何畏惧?”青年朗目轻笑道。

    谢季亦是回以冁然一笑,“顾大人日后定要时刻如此才好,”

    “北镇抚司的梅树风景,可还等着大人。”

    “谢大人切莫再拿下官打趣。”

    “谢大人,”左玉轻咳一声,冒声无奈开口。

    二人气氛欲渐冷凝,京都的人说话真乃让人头疼,堂内仍有索伦俘虏,现下并非他们打机锋时机,

    谢季被人打断似有些不悦,寒声道:

    “想来左将军还要整顿军务,谢某便先自行寻人了。”左玉眼神落去顾成珏处见其无碍,放下心来,城内外战场仍需清点,拱手对向深邃暗袍人影干脆道:

    “末将先行一步,大人有事差人来寻便是。”说罢便领人压着堂内索伦将兵出了堂去。

    堂中登时宽敞许多,除了门口左玉留下守卫的些许安军,便只余身着暗袍的数十名带刀侍卫。谢季对着众人正色道:

    “去寻董任。”

    从海宁出来他已着人描了盐课司田浩小舅子的画像。凤城临东北边境过于偏僻,并无鹰吾卫分所,最近的分所只有谷阳和海宁卫,此番调了五十人就为早日破案。

    “是。”堂中众人领命踏出屋外。凤城县衙此刻真正肃静下来。

    顾成珏忽地眼神瞥向堂口一处角落,正有人鬼鬼祟祟欲挪出屋外,他侧首望了身后一眼,少年顺着他目光见到那可疑之人,哟喝道:

    “门旁那小子,你过来!”

    却不想那人影竟拔腿就跑。顾成珏眼角微眯,稍颔首,护卫疾步奔去门口扬腿一踢,那人摔了个狗吃屎。少年拎鸡崽子般地就将人提回堂内,

    “小儿妄想逃?莫不是索伦细作想寻城中余孽?”谢季对着地上的褐色短襟人影冷声怒道,他本心中正思量案情并未注意门口竟有漏网之鱼,顾成珏竟最先发现?

    “大...大人,小的家父乃是凤城县县丞,并非索伦细...作。”伏地之人哆哆嗦嗦回道,堂上人刀未出鞘便能挡下松尔浒全力一击,定是个狠角色。

    “唤你为何跑?”谢季厉声再问。

    他心中总有怪异之感,身侧青年近日不似以往慢条斯理,竟对破案之事颇为急切,归心似切般,莫非京都出了何事是他不知晓的?

    “大...大人,小人...小人...只是想去小解。”地上青年支支吾吾,头深深埋下。

    “一派胡言!看来不吃点苦头你是不会说实话!”谢季狠狠道,说罢转首望向身后仅余的两名鹰吾卫,知县生死不知,衙内混乱,只能用自己的人了。

    地上青年垂头眼神飘来,见前处急步而来一带刀侍卫,竟不似寻常衙役拿板子,而是拔刀就冲他手脚而来,只见寒光一闪,

    “啊!”

    嚎叫声响破堂内,地上青年右手手腕鲜血直流,竟出手就挑断他人手筋,顾成珏眼神淡了淡,鹰吾卫果然狠戾。

    青年疼的满头大汗就地打滚,那鹰吾卫护卫见谢季并未再出言,迈步又欲上前,

    “大...大...人,小...小的说。”青年颤颤巍巍慌忙道,深吸一口气开口:

    “小人适才听闻大人...大人要欲寻董任,他是...他是小人好友,”

    “现下正躲在...躲在县衙附近客居饭馆地窖中。”青年缓了缓,再次语气焦急说道:

    “大人,小人真的并非索伦细作,”堂内几人目中皆亮,线索来了!谢季侧首对身后未动的侍卫吩咐:

    “去把前面那些人喊回来,同去那饭馆提人回来。”

    “是。”侍卫躬身领命离开。顾成珏望着侍卫消失的方向,手又不自觉捏住玉佩,他们才离开不久,想来很快便能提人回来,心念那人去了成峰谷后就再没消息,要再快些处理此间事才好。

    谢季不知思量什么并未再开口审讯,地上受伤青年哼声都无,一时堂中竟安静的诡异。

    约莫一刻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就见两个鹰吾卫押着一年轻男子入了堂,一把将人扣头伏地,男子余光瞥见身旁跪于血色里的青年,眼中闪过恼意,还不待谢季问话,男子急忙自述道:

    “大人,盐课司大人真的不是小人杀的,小人那日醒来田大人便已经没气了,那厢房里只有我和他二人,小人百口难辩,实在...实在畏惧的紧,这才趁着夜黑跑了。”

    “董任你可带走了什么?”谢季上下打量了男子一道,见其却是画中人无疑肃然问道。

    “小人未带走什么啊。”董任面上懵懂似是不解何以有此一问回道,谢季冷笑,不再看他,偏头对着适才被挑断手筋的青年不以为意问道:

    “你那县丞爹呢?”

    “知县大人和小人爹都已被索伦人杀了。”那青年苦着脸回道。

    “那何以你好好活着?”谢季鹰眸紧凝其身追问。

    “小人...小人。”青年竟一时语塞,豆大汗珠低落至地。

    “他拿了什么东西来了凤城?”谢季手指身侧董任,突然再次开口盘问受伤青年。

    “小人...小人不知。”青年眼神微闪嗫嚅道,登时觉得手腕更痛。

    “不知?”谢季怫然道,他又看向适才行刑的鹰吾卫侍卫,侍卫再提步往青年而去,青年猛地抬头大惊失色,

    “小...小人...别别…”娘的,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他带来了本账册,账册...账册昨日就已经送走了。”青年魂飞魄散道。

    谢季心烦意燥,问一句说一句,便不能交代快些。他面色不虞抬眼看去侍卫,侍卫扬手一落,寒光又闪,

    “啊!”脚踝钻心疼痛蔓延全身,青年不撑跌躺在地。

    “你说!”谢季盯着早已面色惨白的董永狠声道,“半句虚言同他一样!”

    “小的...小的家中向来与索伦人做些皮裘生意,因近载边境乱,边关贸易时不时变停了,家中生意难做便...便寻了些法子跟田大人商量寻些卫所积...积盐来卖。账册就是近一载的明目。此番去海宁就是为了商讨下次交易细节。”

    董永胆战心惊回道,不知是眼前是哪位大人,审讯如此骇人可怖,他手心尽是水意。

    顾成珏听到此处,心下暗忖,边境军所向来自理盐务,他此番来巡谷东盐务,是因谷东数处盐场灶户纳课近几载持续不足,察算下来差额竟近三百万斤。

    向来盐场纳课与余盐自卖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他查几个知县账务正是因盐场和州县在管理范围和百姓、灶户问题上常常纠缠不清,很多时候盐场场课缺征根源就是因为这种天然纠葛。

    他前脚才入谷东,煎盐提举司谭大人就死了。他怀疑是否谷东都司内上下沆瀣一气学南边将余盐抽银,中饱私囊。

    海宁盐课司田浩、董任仅是谷东煎盐提举司案里的微不足道一流,那亡故的谭大人可又是朝中贪腐庞然大物里的一角?若揭开这暗于天地的一角,朝中又会有如何震荡?

    俄而身旁之人再度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和你交接的索伦人在何处?”

    “小的不知。”董任小心翼翼回答。谢季眼神一横,就欲喊人,董永瞥见身边阴沉冷脸的侍卫手中长刀,慌忙惊悚带着哭腔言道:

    “小的真的不知!那人每次与小的交接都是夜里又着黑袍,连五官都未瞧全过,最后一次见面...”他脑中仔细回忆前些日子见面情形,倏地想到什么轻呼:

    “最后一次见面小人去客栈寻他时,在他房间发现醉留居饭馆特产酒闷留香,”

    “饭馆何处?”谢季眉间微松,终于又有了线索。

    “图拉。”地上跪着青年声若蚊蝇,却还是让众人听了清楚,顾成珏袖下五指张开又再合上,轻吸一口气,开口说了自审讯以来的第一句话:

    “下官认为他仍有隐情未据实坦白,寻常商贾何来的胆子贿赂盐课司大使,待寻到与其对接之人,定能知道他与索伦人还有何苟且之事。”

    谢季顿然转首望来,目底充满探究,青年一副正义凛然之样,泰然自若回视,他按下疑虑,思索一阵很快对着身前最近的侍卫吩咐道:“去寻左将军告辞说我等已寻到要找的人,不再叨扰军务,即刻启程往图拉去。”

    鹰吾卫侍卫领命而出,罢了他亦带着堂中剩余众人押着两个青年出了堂外,低声细语交代些什么。

    摒开人群浮尘光影并着碎雪飞舞,吹进的寒风似让这影子有形起来,

    少顷,堂内男子轻声开口:

    “子达,可想你爹了?”少年护卫兀然望向身前人清瘦背影,须臾垂头遮了失落低声道:

    “属下已余三载没见过爹了,”

    “三载了吗?”男子喃喃自语,脸上一瞬轻柔凝结眼底,徐徐道:

    “是时候带你去寻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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