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寒水白沙、月笼酒家的秦淮河一路向南,汇入长江,途经定陵、浔阳、江城等数十个城镇,沿途一千四百里路风光变幻,景色如画,历经一月有余——

    最终,在某一日清晨,方檀抵达了烟波浩渺的洞庭湖。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

    江水汤汤,八百里洞庭水域绵亘不绝,泛舟湖上,遥遥一望,便可见气蒸云梦、波撼日月之景。

    方檀在巴陵的渡口下船,告别了船家,独自上岸。

    当游子的双脚再次踏上返家的道路,往哪里走,似乎不再是一个疑问。

    他要去蝴蝶谷。

    这似乎是一个冒险的举动。

    但他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那些埋藏在过往中的故事,死去的、又或者仍在苟延残喘活着的许多人,太多太多,他们都在等待着一个答案。

    想到此处,方檀不由得神色一黯。

    他抬头看向四周,此刻,只见天边零落挂着几颗星子,残月犹明,云絮淡淡风轻轻。

    近处,三五名衣衫褴褛的脚夫扛起码头边的货物,步履匆匆;远处,酒馆客舍的杂役推门而出,先是熄灭了两盏挂在店外的照明灯笼,然后从门后拖出一只扫帚,开始了一日的洒扫。

    ……

    朝露霏微,犬吠鸡鸣。

    随着行人的走动,沉寂了一整夜的城镇再次活跃起来。

    见此情景,方檀反倒有些出神。

    大约是对于他而言,这样安稳、平静的日子就像梦一般不可捉摸。

    甚至他连做这样梦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他的梦永远笼罩在一层看不透的阴影中。

    夜雨潇潇、蛩声凄切,刺客的刀锋好似一弯冷月,无情割开了受害者的喉咙。从刀尖滴落的鲜血溅在叶片上,斑斑点点,皆是浸血的红泪。

    一个,两个,三个……

    尸体堆积如山,血漫成河,河水从腿肚一直涨至腰身,再没过头顶,而他还和从前一样,在这条河里漫无目的地泅渡,拼命挣扎,却不知道岸在哪里。

    *

    报仇。

    方檀把这个念头藏了整整十年,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

    从前他想的是留在一剪细雨楼,待升上高位、掌握权势后再做图谋,但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他自觉无颜再留。

    或许也并非是“无颜再留”。

    只是有些事情超出了他可以接受的范围,纵使他有“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心,却仍需要时间去思考,去好好想一想。

    说到底,其实他并不怨恨她。

    他也不怪她。

    对于陆姊,他没有任何情感上的负面情绪。

    他只是觉得有一点遗憾,一点点而已,为自己,也为陆姊。

    这份遗憾并非源自情感上的无望,而是更近似于瞥见今日的阴晴雨雪、月圆月缺,虽不合心意,却毫无办法,只能够看着天色,隐约地叹上一口气罢了。

    方檀知道,父亲心里,是从未记挂过这位“陆姑娘”的。

    他从未在家人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就好像这个名字的主人同这世上的许多人一般,并无分别。

    甚至那一枚护身的符箓,也是到了最最危急的关头,方才被母亲记起,拿出,捏碎的。

    方公子不记得陆姑娘。

    但陆姑娘却长久地记挂着方公子。

    这份记忆横跨数十年,反倒似醇酒一般,历久弥新,愈发深刻了。

    ……

    方檀垂下眼睛。

    他的眼型很好看,眼尾微微上翘,恰似一瓣多情的桃花。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什么,只能够见其伸手入怀,然后从怀中小心取出了一枚女子耳珰。

    耳珰模样精巧,镶金嵌玉。

    而他对着这枚耳珰看了许久,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

    方檀要去蝴蝶谷。

    这不是一时兴起,反倒是深思熟虑过后做出的决定。

    因为他没有线索。

    他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仇人。

    父亲死之前没有告诉他任何事,只匆匆留下一句“凶手或许是本家的叔伯,又或许是江湖上贪图暗器图纸的宵小之辈”的话,就这样撒手人寰。

    而母亲又忧思过度、惊惧伤身,不足三日也随之而去。

    那些似是而非的细节难以拼凑出真相。

    所以他只能够回到一切的起点,回到这座山谷,以自身性命为饵,诱使背后之人出手。

    这当然是一个冒险的举动。

    不仅冒险,此行甚至可以称得上危机四伏,是十成十的搏命之举。

    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思虑至此,方檀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倒不是惧怕,只是稍微有一些担心:倘若自己死在了谷中怎么办?

    是否这一案就此画上了句点?

    凶手逍遥法外,一切盖棺定论、再无可辩驳:

    方煜,扶风方氏的大房嫡枝,的的确确是个偷盗图纸的无耻之徒。

    ……

    陆姊又会怎么想呢?

    她会想起他吗?

    在某个秋日的午后,当她自案牍中抬首,偶得片刻的闲暇,却见小轩窗外枫叶醉红、荻花瑟瑟,如此情境之下,她能记起他吗?

    不记得也没有关系。

    *

    既然已经决定动手,那当务之急便是拟定一个妥善、完备的计划。

    无名谷坐落于群山怀抱之中。

    山路向来泥泞难行,又因此地土壤贫瘠、不易于开垦耕种,所以平日里除了进山砍柴的樵夫,甚少有人涉足于此。

    算了算时间,方檀料想自己当日掘棺的举动多半已经被对方发现。

    此刻,恐怕谷内早已是布满人手、安排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他独身来闯。

    但这到底是一桩见不得光的阴私事,又因靠近药王谷,不宜弄出太大的动静。所以这群人得到的命令应该只是密切监视入谷的所有人,待甄别后再进行抓捕,至少不能大张旗鼓地搜寻,更不能杀光入山的每一个人。

    ……

    这留下的一点空隙,却恰恰是方檀的机会。

    他暗自观察了半个月。

    然后发觉这山下有个姓张的樵夫每隔几天便会进一次山,但后者并不深入,通常只挑选最外围的林木进行砍伐,只有到了春秋两季,蕈、菌等物成熟之时,方才轻装进山采摘。

    方檀望向天空——

    只见细雨如丝,绵绵密密,几场春雨一下,直将天地间洗得焕然一新。

    而眼下,正是早春三月,香蕈、羊蘑成熟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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