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个必然会到来的结果。

    方檀重重摔落在地。

    所幸落地之后尚有意识,不至于昏死过去。

    鲜血自唇边溢出,只见他艰难地撑起身子,伏地一阵咳嗽,血渍顺着缎面纹路蔓延,红梅点点,枝枝蔓蔓,悄然绽放于衣襟之上。

    方檀是一个很能忍痛的人。

    这似乎是内敛的表现。

    他从不在外人面前轻易地表露出自身的病痛,从很久以前便是如此。

    就好像那个在蝴蝶谷的夜晚,其实他并非没有受伤。

    有一道伤疤自上而下,贯穿了他的整个背脊,所幸刀口不深,只是浅浅地切开了皮肉,但方檀却一声也没有吭,更没有同陆雪燃提及这件事。

    他沉默地忍耐着,甚至于习惯了疼痛。

    但后来因为淋雨和情绪起伏过大,他还是发起了高烧,直烧了三天三夜,整个人昏昏沉沉、迷津不知所踪,醒来才发现自己到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自记事以来,方檀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地方。

    五岁之前,他的活动范围局限于方氏内宅,庭院深深,在那一道又一道的朱墙碧瓦之后,他同母亲总是谨小慎微地活着。

    五岁之后,父亲带母亲搬家至蝴蝶谷。

    蝴蝶谷当然也很好,花红柳绿,蜂蝶环绕,它就像一座世外的桃源,让人忘记了烦恼。

    但一个人是很难真正“出世”的。

    黑暗总是如影随形。

    所以在一个平常的夜晚,天空下着小雨,刺客如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无情撕碎了方檀原本平静的生活。

    *

    方檀咽下喉间的鲜血。

    那滋味儿有些腥,还有点甜。

    他感到呼吸急促、喘息困难,与此同时还伴随有轻微的眩晕,方檀知道,这些感受全部源自于身体的大量失血。

    腹部的伤口仍未止血。

    事实上,他也很难给自己止血。

    男尸的□□,从口涎到血液,甚至包括皮脂在内,都带有强烈的腐蚀性,完好无损的皮肤尚且难以抵御这种伤害,更何况脆弱的腹腔内部。

    方檀感到疼痛,痛到麻木。

    伤口宛如被烈焰灼烧,每一次呼吸都泛起一阵尖锐的、仿佛被撕扯一般的剧痛。

    他还感到寒冷。

    寒冷似潮水一般向他袭来。

    他甚至在下意识地发抖,从四肢,到百骸,五脏六腑之内,仿佛身体的每一寸都凝结了冰晶。

    失血在带走生命力的同时,也带走了温暖。

    这一刻,他的思绪突然拉得很长——

    方檀想起了很多人,也想起了很多事。

    说到底,他这一辈子,短短的十七年,过得并不算好。

    他的人生乏善可陈,虽然出身于方氏长房,却因为生母身份低微、上不得台面,从而被其他族人所鄙夷排挤;稍微长大一点后,又遭遇灭顶之灾,父母双双罹难,独留他一人在世存活。

    再后来便是遇到陆雪燃,加入一剪细雨楼。

    十年弹指一挥间。

    方檀已经很难记起自己当初的心境。

    但大抵是惶恐的。

    他害怕那个漂亮的姐姐,害怕自己会让她不高兴,害怕自己会让她失望。

    对于他而言,似乎自身存在的所有意义完全由陆雪燃来衡量,他发自内心地仰慕她、追逐她、膜拜她。

    陆雪燃是女人。

    但“女人”这个词对于方檀而言,其实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他当然知道女人也是人,那些每季为他量身裁衣的婢女、早晚洒扫的仆妇,她们都是女人,但这些人在方檀眼中,同其他人并无分别。

    她们同其他女人没有分别,同其他男人也没有分别。

    偌大世界,万千生灵,他们在方檀眼中都简化成了一个“人”字。

    所以他很难有悸动。

    他也很难有爱。

    他甚至不明白爱是什么。

    只是下意识地遵循自己的本能,就像人天然渴望温暖,向往太阳。

    人,其他人。

    陆雪燃和其他人。

    这道界限是如此分明,所以方檀放任自己全身心地被俘获,不去挣扎,为什么要挣扎。

    他感到满足,这是一种久违的宁静。

    就像跋涉于沙漠之地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

    这是他自己的神国。

    他在造神。

    在废墟之上。

    创造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神。

    方檀不由得苦笑。

    临死之际,他竟然还在想她,他满脑子都是她。

    但他却并不感到怨怼,甚至连一丝烦闷也无,他的心思透明得犹如五月的天空:蔚蓝,无霾,一望无垠。

    这是情爱的最高境界。

    而“爱”总是能给人带来勇气与力量。

    *

    方檀强撑着从地上站起。

    踉跄间,那枚私藏的耳珰从前襟的夹层中掉出,“咕噜噜”地滚至脚侧。

    他弯腰将它捡起,这实在是个很艰难的动作。

    远处,男尸表现出焦躁不安的模样,它在原地转了一圈无果后,又再次嘶吼着向他冲来。

    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腥气。

    风声呼啸,方檀闭了闭眼睛,他的脸色很是苍白,仿佛在下一秒就要碎掉。

    但很快,他的眼神复又坚定起来——

    他的一身术法大多由任晚山所传授。

    陆姊只在闲时才来提点一二。

    任晚山是个合格的老师,他总是教他保命为上,不争先,不拼抢,万事要做到心中有数,谋定后方能动身,但方檀不是个合格的学生。

    他学得很杂。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十八般武艺,林林总总,他都有所涉猎。

    因为学得杂,所以常常局限于一个“好”字,永远无法突破极限,臻于化境,达到武学巅峰。

    是不是如果当初再努力一点,现在就会更好呢?

    他似乎总是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方檀咬开食指,凌空以血画符。

    他画得很专注,他从未如此专注,待双掌合十,一连串精巧、复杂的法印顿时在他手中成型。

    “三昧真火。”

    “速降朱陵。”

    “三台助力。”

    “使者降灵。”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一道极华美的流光自符箓表面一闪而过,继而在正中心凝结出一颗火种,火苗颤颤,它在极短时间内拉长、膨胀,最后化作熊熊烈焰。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方檀剧烈地咳嗽着,他完全是在以自身寿元为限,不计精血损耗地发动这道禁术。

    但此时此刻,他早已顾不得这许多。

    只见方檀一手疾点胸前华盖穴止咳,另一手抬掌拍出符箓。

    炎流灼灼,热烈滚烫,霎时间,一道赤红色的火焰便席卷了对方。

    下一秒,他再次提刀,刀身在火焰的煅烧下焕然一新,而方檀也沐浴着烈焰,同这道炽热、猛烈的炎流一起,悍然斩下了男人的头颅。

    “咳咳……”

    在男尸轰然倒下的那一瞬间,方檀也双膝跪地。

    鲜血止不住地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他咳嗽着,手心牢牢攥住了那枚耳珰。

    这枚耳珰其实是他偷偷拿走的,但他不敢让她知道。

    他总是这样。

    *

    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方檀看见了月亮。

    清月出岭,树影婆娑,恍惚中他抬起手,那轮月亮似乎离他越来越近。

    他努力伸出手想要抓住月亮,却好像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昏迷之前,方檀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对方走近几步,似乎是仔细端详了那一滩经由烈焰灼烧后剩下的碎肉,然后“呵”了一声,仿佛是在轻笑。

    “***。”

    那人轻轻念出了一个名字。

    方檀努力想要去分辨,意识却陷入到了一片长久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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