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请客?”

    “是。”

    “难得啊。”裴右评论了一句,接过的时候倒是不客气。汽水罐的壁上有凝集的水珠,捏在手里凉意从指尖直透向躯干。环视一圈,他发现大厅里来挂号的病人很多,相比起来售卖机前面倒是清净,往里面一看,原来是所有东西都卖光了,只剩下可乐。

    他把案卷递向旁边。颜文斐看了他一眼,接过,他用腾出的手来打开了汽水罐。呲的一声气从开口放出,他喝了几口,发现旁边没动静,对她朝着案卷喏了一声。

    颜文斐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读。裴右看着她一边看一边翻页,翻到一大半时,眼睛停在了江符海的死因那行。

    ……参与上述犯罪行为的死者因受惊吓坠入河中溺亡。

    “你好像说他不是自己掉下去的。”她抬头。

    “没错。”裴右心不在焉。

    那一页是江符海的尸检报告,做得挺草略,但市局应该不会再做一遍了。她继续往下翻,疯老太的笔录也很短,只有一页不到,后面就是证物照片了。

    “这里的鉴定做完之后,”裴右在这时开口,“应该得安排让她住院了。审讯没有用。”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汽水喝完了,他把罐子一个弧线抛进就近的垃圾桶。颜文斐点头,把案卷还给了他。还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棚屋里面他们没有拍照。”

    “对。”

    “他们没有进去?”

    “我把屋门锁上了。”

    颜文斐看着他,过了很久,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人声依然鼎沸,周围人大多来去匆匆,裴右扫视了一遍整个大厅,开口时声音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今天早上我们的人查了江符海近几年的行踪。”

    “和他做买卖往来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个现在关在C市的监狱里,犯的盗窃罪。这个人曾在F市的一个射击场工作过。在这期间,他因为挪用公共财产被定罪。具体是什么公共财产他们没有说明白,因为如果告诉警方,有枪支和弹药流出的话,这家射击场就不用开了。”

    颜文斐的眼睛动了动。

    “那家射击场现在还在运作,近来加了监控。在几个月前,监控拍到江符海出现在那里周围,但没有进去。”轮椅和病床从眼前的过道上推过,轮子滚动的声响中,裴右接着往下说,“有三天的影像里拍到了他,间隔分别在几周内。一般盗窃犯在选定目标后,在那附近踩点的频率,差不多也一样。可以怀疑,他和枪支失窃有关,而在他近一年的通话记录里,找到了林升武的号码。他们联系了不止一次。”

    颜文斐沉默了一会,而后缓缓地点头。

    “没错,”病床和人群从眼前经过了,裴右目光跟随着他们,话却不停,“案子还没破。江符海落水的案子,还有银行抢劫案,都没有破。案卷里他的死因这么写,疯老太才能来市里接受伤情鉴定。有些东西还没有查明白。”

    颜文斐像是在思索一般,点点头,过了一会,开口:“但你好像没回答我的问题。”

    “在棚屋里发现了什么。”

    “这个问题,你不方便回答吗?”

    裴右不出声了。大厅顶上的叫号屏滚动着号码,几个职工推着一筐输液针头从远处的走道上经过,其中几包掉在了地上,一个人弯下腰去捡。塑料包装在门口照进来的阳光下泛着光,他沉默了很久,在那几个人把掉落的针头全部捡回去放好的时候,回答道:“是。”

    语毕,他抬起脚便往门口走。逆着从门外进来的看病的人,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跨出了洞开的正门。门外正午的阳光猛烈,但空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秋天的凉意,他站住了,人潮在他面前分开,绕过他涌进门。他站了良久。

    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

    半晌,他嗤地笑了一声,不顾背后明晃晃的禁烟标志,把烟盒和打火机从后袋里抠了出来。烟盒已经被这两天的舟车劳顿压扁了,他捏住里面剩的最后一根烟,熟练地抽出来,却发现从中间折断了,露出了里面的烟草屑。他啧了一声,把打火机揣回去,走下台阶四处找垃圾桶。然而一个也没找到,人民医院的规定从来严格,垃圾都是集中处理,路上一个可以扔东西的地方都没有。

    一只手伸到了他眼皮底下,手心朝上。

    “给我吧,我拿出去。”声音从面前传来。

    他抬起头,颜文斐站在他面前,他注意到她的左手上拿着一张单子。

    “那是什么?”他问。

    “收据。”她晃了一下,“我一会直接送去市局。”

    “你怎么跟郑局那老头似的。”

    “我也不想管。”她凉凉道,唰一声甩手把单子收回去,“收银处的护士认得你,她说上次把单子交到你手上,你把它扔下水道里去了。”

    裴右又没声了。颜文斐接过他手里的烟盒,转身走了。裴右看着她越走越远,刚想出声叫住她,一辆车缓缓在她面前停下。

    裴右愣了愣,那辆民用车有点熟悉,而后便看见叶局和叶宇谦从那上面下来了。前者的目光在扫过颜文斐时有片刻迟疑,但很快便找到了一个路口开外的裴右。颜文斐拐向一旁准备绕过去,反而叶宇谦发现了她。裴右抬脚走过去,背后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死小孩还敢来这儿?还不快滚!”

    裴右一个踉跄几乎把自己摔在地上,大门周围的人纷纷侧目。走出去大老远的颜文斐也听见声音回头。叶宇谦一脸错愕,反而是叶局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也不急着走过去了,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叶宇谦说道:“看来精神还不错。”

    暴喝声来自大门内,裴右站在台阶边缘,回头也不是不回头也不是。叶局穿过车道、走上台阶,对着门里面的阴影扬声道:“老局长,有段时间没见啊?”

    门框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慢步出。尽管驼着背,仍带着一股压迫感。老人拄着一根木质的拐杖,跨出门外后,用锐利的眼神扫视了一圈周围,碰见他目光的人都不自觉地纷纷回避。他那狙击步枪一样的目光缓缓平扫过,停留在裴右身上,裴右双手揣着兜,侧头看天装作满不在乎。老人哼了一声,收回目光,转向叶局和叶宇谦:“还是老叶家的孩子有出息。”

    “他妈妈住院了,”叶局指了指叶宇谦,“我们今天来看她,顺便办出院手续。前段时间的手术怎么样?”

    “别提了,”老人又哼了一声,“这医院的麻醉师傅是个榆木脑袋,硬是不肯减量。”

    叶局像是习惯了这样的无奈,笑了笑把这件事揭过。老人发泄了一通火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目光一转,又看见了台阶边上的裴右:“死小子有没点家教,见人招呼都不打的吗?”

    裴右的脸色古怪了一下,而后他尴尬地张开嘴,极其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

    “爷……爷。”

    这句话落下后,余光里叶宇谦看见远处车道上的人影回过了头。

    老人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裴右,目光依次逡巡过他乱糟糟、有段时间没剪而过长了的头发,打湿又风干后留下盐渍的警察制服,沾了泥的裤腿和鞋子,以及手里攥的磨花了的打火机。裴右一声不吭,只能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任老人像训导主任一样检查仪容仪表。打量了一圈,老人露出了一副嫌弃的表情,放过了他。叶局往前走了一步,打破了尴尬,面向裴右问:“案件现在怎么样?”

    “受害者在这儿接受鉴定。”裴右往上方甩了甩手,意思是人在医院里。

    叶局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一旁的老人,后者像是对此不感兴趣,并没有在听,而是看着远处。裴右也注意到了,他看了一眼老人,正抬起脚准备先走一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越过穿行的医院职工,在路尽头的是正往院区出入口走的颜文斐。

    在她穿过铁闸门之前,老人收回了目光。叶宇谦这时也意识到了,回头张望了一下,却没看见什么特殊。裴右盯着老人,对方却没有回应,而是转过了头,拄起拐杖往回走。门里面的医护见了他纷纷让道,不敢和这位退休多年仍余威不散的原市公安局局长碰上。叶宇谦跟着他也走进了门,叶局看了他们一眼,走到裴右面前,对他说:“材料收到了,刚郑局已经给批了。”

    裴右点头,没再多停留,下了台阶往停车的地方去了。叶局目送他消失在拐弯处,转身跟上已经进去的两人。等电梯的时候,发现对方沉默地有点反常,于是问:“怎么了,老局长?”

    老人摇了摇头:“刚眼花了。”

    “熟人?”

    “不是。”

    电梯门开了。老人不再多言,走了进去。叶局帮他按了按钮,特殊病房在九楼,他们三个人的目的地都在那一层。门关上了,电梯上升的过程中,老人一路都无言,只看着电梯门上方的门缝,神情像是被唤起了久远的记忆。

    等裴右回到市局的时候,对工头的审讯已经结束。刚把人送出门的周红月拿着笔录,进办公室时右手提着从外面顺回来的外卖。裴右从他手里接过记录材料,翻开上下扫视,挑起眉:“他不承认?”

    “对,他不承认他有参与到这件事里面,”周红月点头,刚才他经历了令人头疼的两个小时,“只承认知道岳勤死于在工地上与人争斗,但不承认知道他被埋进了蓄水池里,也不承认对疯老太遭性侵一事有了解。”

    倒不让人意外,估计作为包工头此人处理过很多纠纷,对怎么应对调查很有经验了。裴右合上了资料夹,周红月问要不要再审讯一次,他摆了摆手。没有这个必要。

    然后他下楼,去了鉴定科的库房。

    治安队的大队长在他到之后不久也来了,裴右和他简单握了握手,转身看向洞开的大门内。在抢劫案发生之后,所有的证物都被保管了起来了,包括劫匪乘坐的白色面包车。在案发现场,鉴定科已经做过了一次硝烟反应的鉴定,车体内部和外部都基本没有痕迹,除了车门附近。

    而岳超风的鉴定报告上写的是,开枪者于近距离射击,根据尸体仰躺角度分析,射击位置处于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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