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要出镖了,铁衣来到天凤的房中,叮嘱她早日休息。

    “铁衣,这个给你,”天凤将一个荷包双手递到铁衣的手中。

    只见那荷包布料华贵,绣工精美,祥云图案托底,几根翠绿的竹子,边上一行针芒小字,“竹报平安”。铁衣将荷包郑重地收齐,摘下苦难佛重新挂在天凤的脖子上,轻轻捋顺她的秀发,将她搂入怀中。

    “铁衣,”天凤轻轻地呼唤。

    铁衣温柔的低头,“嗯?”

    “父皇答应我,选婿的事暂且搁置了。”天凤回头娇羞着看向铁衣。

    “真的吗?”这是不是意味着圣上松动了,至少愿意缓和了不是么,“这,这怎么可能呢?”惊喜来得太快,铁衣不敢相信。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天凤歪着头,“等从江南回来,一切成了定局,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哪怕不做这个公主,我也在所不惜。”

    铁衣动情地将天凤拥入怀里,轻吻她的秀发,此刻铁衣深深地感受到,天凤的爱是这么的强大,这么的热烈,就像每日生起的太阳,可以融化一切冰冷,为了自己,她不惜抛下羞涩,奋力争取,甚至,甚至数次都要放弃作为公主的权利和地位,想及此处,他更是下定决心,此生此世,绝不负天凤。

    妡儿的手几次想敲连蓉的房门,但是都缩了回来。

    看着手中这个不成形状的“荷包”,我说它是个荷包,阿姐会相信么?

    算了,刚想扭身离去,连蓉正巧打开了房门。

    “妡儿?”连蓉看妡儿一脸纠结的表情。

    “先说好,阿姐不许笑话我。”妡儿如临大敌,深吸了好几口气。

    “笑你?笑你什么?”连蓉一头雾水。

    “送给您。”妡儿将残次品放入连蓉的怀里,低头一看,这荷包,针角密的密,松的松,奇形怪状,口不能封,上头的花样究竟是世间万物的哪一物啊?

    连蓉端起妡儿的双手,十指指尖上布满了针眼,眼泪差点落下,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这个荷包,是阿姐这二十多年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没有之一。”连蓉慎重地将妡儿的荷包戴在颈上,埋入衣领中。

    “阿姐,”妡儿抱着连蓉,“有一件事儿,我想问您,但是一直没敢。”

    轻轻搂着这个傻孩子,“说吧。”

    “您天天看着二少局主这么爱着凤姑娘,您不生气么?”他俩天天当众撒狗粮,喂了众人一碗一碗又一碗,妡儿只觉得他们好像比桂花糖糕还要甜。

    “我也不知道,”连蓉收起了失落,“不过我想,爱一个人,得看他高兴,而不是看自己高兴。现在,凤姑娘高兴,铁衣就高兴,铁衣高兴,我,我也很快乐吧?古往今来,世间万物,这个情字,最难琢磨,我也参不透。但是我知道,如果铁衣日日难过,即便他和我一处,我看着这样一个人,又有什么趣儿呢?”

    “或许吧,”这么深奥的问题,妡儿不懂,她从没有爱过一个男子,“不过那凤姑娘,确实很可爱,和教里的人不一样,和她在一起,我觉着好像从未有过的轻松。”

    “你能看到别人的好处,这就是你最大的收获。”连蓉欣慰地笑着。

    “可是玲珑棋局,”妡儿又难免愁思,“阿姐,如果长风镖局发现你骗了他们这么大一个谎言,到时候该怎么办啊?”

    “少局主不是说了么,”连蓉语气沉重,“但尽人事,且听天命。”

    翌日,晴空万里,暖风报春。

    太白楼的店小二,在门口看热闹。街上的人们自动分成了两边,街角处拐进来两匹马,当前一人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正是长风镖局的郭大少,紧接着是俊朗不凡的程二局主,那一脸精明的微胖老者,就是长风镖局的总掌柜,商六爷,镖队浩浩荡荡,少说有五六十人,中间还夹着两辆马车,队尾两个骑马的侠客,一看就是高手,却不认得是谁,镖旗迎风而战,队伍气势如虹,围观的百姓里外三层,怎么会错过这样的大热闹。

    到了城门处。

    “原来是长风镖局的郭大少,您请。”守门侍卫很客气。

    “谢谢总爷!”商六爷客气地回了一句,就继续和郭旭带领大队向城外出发。

    风和日丽,让出镖的人也心情愉快起来。

    天凤掀起马车的窗帘,向外面看去,只见绿野生机盎然,五颜六色的野花点缀其中,天空中不知名的鸟儿鸣叫盘旋,微风拂面,嗯,真是好极了!

    “哎,石秀才,你一个大男人,不骑马,和我们女孩子挤在一个车里,你不嫌丢人啊?”如风看着和她、天凤、妡儿、珊珊坐在一个马车里的石秀才,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你就不懂了,”石秀才一副我有我的道理,是你不知其中奥妙的表情,将折扇一展,轻轻扇着,“这第一嘛,骑马多累啊,坐车多舒服,我石秀才风流倜傥,秀色可餐,骑着骏马招摇过街,不知道要惹多少桃花债,我自然要洁身自好。”

    说道这里,如风真是忍不了了,“你风流倜傥?招摇逛街?秀色可餐?洁身自好?”

    “那是自然。”石秀才非常自信,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真是见了鬼了,”如风深吸几口气,不气不气,否则就被气死了。

    “那第二呢?”妡儿很配合地问下半句。

    “这第二嘛,不可说,不可说,”他装腔拿调的样子让楚如风白了好几个白眼,可是他又不能告诉他们,郭旭特地让他坐车,以免万一有事,他可以近距离地保护凤姑娘,“以赎其罪”,而且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大男人和女孩子挤在一个马车里,还能出其不意,作为一招奇兵。最最重要的是,他想和如风多说几句话。

    另一辆马车上,连蓉,采玉偶尔说着什么,商曼虽然偶尔也搭腔,但是谢家主仆一副天地间所有人都欠我的表情,让众人搭话都搭不上。

    “真是的,收了咱们家那么多银子,还不多弄几辆马车,害的小姐和这么多人挤在一处,腰都疼死了。”红云抱怨着。

    “这坐垫也不知道什么做的,这么硬,红云,给我揉揉腰,好痛。”清疏一脸娇气,仿佛坐这样的低廉马车,都是对她的亵渎。

    “你可以不坐,不愿意坐,你去骑马呀?”商曼受够了这些日子谢清疏的拿乔摆谱,“我们没人拦着您!”

    “骑马?那可不是大家闺秀能做的事,抛头露面,当众骑马,笑死人了。”清疏语气不懈地反驳道。

    “你说什么!”商曼越说火越大,“那照你这么说,外面少局主他们,个个骑马,都是笑死人了?”

    “他们是江湖人,还是男人,怎么和女儿家比?”红云当然第一时间帮着她家小姐。

    “江湖人就能骑马,就不嫌丢人了?您骑马,就丢人了?”商曼双目冒着熊熊烈火,“有本事,你让你这个利嘴的丫头,在前头用嘴叼着车套,一路带着咱们跑回杭州,还要什么马啊?当心我们这车啊,玷污了您!”

    “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你凭什么嘴这么利!”清疏靠近商曼,语气冰冷地说道,“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要赖在人家长风镖局,不老实坐着还在这里唱高调,你当你是谁?我告诉你,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长风镖局的雇主,他们敬着我,保护我,是收了我的银子,天经地义的事儿!你吃着长风的饭,吃的就是我的饭,再惹我生气,当心我收拾你!”

    “你!”商曼双目盈了泪,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只能一辈子寄人篱下,是她的痛处。

    一边连蓉和采玉看这三人口舌大战,顿时觉得气氛太凝重了,连蓉说道,“两位姑娘,这样吧,咱们换个座位,我挨着清疏姑娘,商姑娘挨着采玉姐姐坐,少局主之前不是都告诉咱们了么,这一路很是凶险,哪能日日拌嘴呢?”

    采玉也赶忙说道,“蓉蓉说的有理,两位姑娘,稍安勿躁,咱们坐车只是到通州,到了通州,就行船,船上能舒服一些,到时候谢姑娘就不会如此不适了。商姑娘,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是也请你不要和清疏姑娘斗气了,前路遥遥,咱们还要相处很久,如果日日拌嘴,倒让车外头的人笑话咱们女子三个女人一台戏了。”

    谢清疏和商曼互看生厌,商曼气的别过头去,不让眼泪掉下来,掉下来,她就输了,清疏看她被自己气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和红云得意地对视一眼,将头别过去,不再看她。

    这一路,吵吵闹闹倒也过得快,行进正午时分,长风镖局将镖车停在郊外的一处荒野,开始生火做饭。这样的事,只有采玉还算擅长,几个姑娘也只能偶尔帮忙一些小的杂事,但也乐得瞎忙,天凤是杂事也不会做的,跑去和铁衣一脸甜蜜的说话,她才不要小丫鬟芳树跟着她,让她跟着东厂侍卫一起行进,而谢家主仆却在车上不肯下来,轻挑车帘,看众人忙碌中都有说有笑,自己这边冷冷清清,刚得来的胜利又没了,清疏气的放下车帘,“哼!”才不要看,没人理我,更好,乐得清静。

    “小姐,我看他们做的饭食比在镖局里还粗糙,一会您别作声,能吃就多吃点,不能吃就少吃些,等到了前面镇子上,我给您买爱吃的糕点。”红云贴心地劝着。

    “到了镇子上再说吧,哼。”清疏又想起什么来,拉着红云的手说道,“我知道你自小跟着我,也是吃惯了家里的,这次出来可是受了罪了,他们长风镖局这些东西根本难以入口,但是你也要忍忍,等到了家,我让厨房的胡嫂子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

    主仆二人想起胡嫂子的藕粉桂花糖糕,不仅都喜笑颜开起来,看着对方轻轻抱在一处。“小姐...”她家小姐对她最好了,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都给她留一份,说是丫头,其实是个妹妹也差不多,能有这样的小姐,是她红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惜,老爷怎么就不疼小姐,偏心二小姐,三小姐呢。

    “商姑娘,”郭旭来到众人扎堆做饭的地儿。

    “啊?少局主,您叫我。”想到被谢清疏讽刺说自己赖着长风镖局,商曼反而有点局促。

    “跟我来。”郭旭很是慎重地和她说。

    这个地方,这条河,采玉看着这熟悉的景色,是了,这是她的埋骨之处。

    郭旭领着商曼,在这河边的荒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两旁的树林因春而茂盛,春华秋实,四季变换,这花草树木是春荣秋落,更替不息,但是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再也无法和树一样,可以挽回。

    商曼跟着郭旭走了很远,越走,心越慌。其实去哪里,她是有猜测的,但是事到临头,真是不想看,不想见,但是又安耐不住想看的心,想见的情。装作体力不支,商曼深吸了好几口气,她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走不动了,脚发软,腿发酸,遥遥一望,树林的尽头,一座孤零零的坟。

    坟,坟,真是她的坟?不知道为什么,看不到这座坟,她每走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真的见到了坟,不知道哪里生出了一股蛮力,让她快速地走着,快速地走着,快到让郭旭觉着,她比自己还急于见到她一样。自己所猜测的,果然是没有错。

    走近了,终于走近了,商曼好像用尽了所有的洪荒之力,她看清了。

    “崔婷之墓。友郭旭敬立。”

    思念,委屈,仇恨,无奈,焦灼,痛苦,所有的情绪拧成了一根绳,化作抽打心房的鞭子,不想流泪,也忍不住。

    这,或许就是双生子的感应吧。郭旭知道她猜出了崔婷就是自己姐姐的事实。

    “这就是你住的房间的主人。”郭旭的声音闷闷的,崔婷,我来看你了,我带着你的妹妹来看你了,你在天上,过的可好?

    “我知道,这是崔婷姑娘。”商曼强撑着不让自己跪下去,声音因为控制不住情绪,都在抖。

    “你不想说些什么?”郭旭转而望着商曼。

    “你爱她么?”商曼的声音闷闷的。

    “爱。”郭旭的声音很坚定。

    “既然爱她,为什么以友敬立?”她因你而死,为何连个名分都不给她。

    “你知道什么是爱?”郭旭问道。

    “爱,就是承诺的,就要做到。”你既然口口声声爱她,肯定少不了山盟海誓的虚幻誓言,你做到了吗?

    郭旭笑着流下了眼泪,他不仅思念崔婷,还想起了胭脂。

    “爱是舍得。”郭旭给出了封平教给他的答案。

    “舍得不难。”商曼也舍去过很多东西。

    “不,舍得最难,”在她死后,他才真正感觉到,什么是舍得,“我爱崔婷,所以我舍得,你姐姐爱你,所以你姐姐也舍得。你什么时候懂了舍得的道理,就会知道爱的真意。”

    你死以后,我才真的懂了,因为你有爱,所以你摒弃安静的生活,和敬之一起做刑部的差事,餐风露宿,出生入死,所以你在敬之死后,割舍所有哀伤软弱,一个人背负着紫水晶沉重的包袱,受尽酷刑,包经追杀,所以你敢于冒险背叛尧亲王,帮助我们一起保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刚毅坚强,险死还生,现在大明江山不变,山河依旧照人,可是就因为你的舍得,你的芳魂又在何处?

    舍得,什么是舍,什么是得?姐姐,就为了一个情字,你现在坟上荒草漫生,香魂已远,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姐姐,你看看我,我们还一起吹小竹笛,好不好?

    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商曼跪倒在崔婷的坟前,所有的哀伤和痛苦再也压抑不住,她的哭是发泄的,是嚎啕的,一点都不娇弱,但是直入人心。

    许久,商曼恭恭敬敬地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和郭旭一同返回镖队。

    “少局主,崔婷是不是和我长得很像?”商曼忍不住问他。

    “一模一样。”郭旭好像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目光柔和了许多。

    “我感觉到了,这或许,就是双生子的心灵感应吧。”商曼低落地说道,她唯一的亲人,最爱她的姐姐,真的死了,坟就在那里,她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想到这里,商曼倔强地别开脸,不让郭旭看到自己掉下的眼泪。

    这顿路边午餐,只能说是将就。天凤倒是毫不在意,和铁衣两个人吃的比蜜还甜,连蓉和妡儿少年时吃过很多苦,早就习惯了,如风走南闯北从不在意,只有谢家主仆,仿佛吃的是毒药一般,每吃一口,都要做大量的心理建设。

    而商曼,边吃边落泪,那无声的泪珠,滴到碗里,是人就看出了她的伤心和绝望,让人劝都没发劝。

    天暗时,终于来到了第一个小镇。长风镖局找了一家最大的客栈包了下来。

    辛力替郭旭去办进店三要,众人严守三不离的规定,镖师更是轮班值岗,小心谨慎。

    郭旭站在客栈的后院中,想着商曼今日的反映。

    采玉见郭旭沉思,笑着走到身边,“在想什么?”

    郭旭遥望天上的明月,“明月夜,短松冈。”

    “那你想如何?”想起崔婷,采玉也为之心伤,崔婷,是个命苦的女孩。

    “咱俩将答案写下,看看是不是一样?”郭旭回头笑看采玉。

    二人进屋各自拿笔写下来心中的答案,彼此交换后,心意相通地一笑。

    明月夜终会过去,真爱,就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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