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见卫青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未来的命运,没能猜到这出身卑微的小子,有朝一日会是我汉家最熠熠生辉的将星。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并非池中之物。

    我的理智同样告诉我,杀了卫青于我有害无利。

    我恐吓他,做出要杀了他的架势,却又在下意识的犹豫,等待着有什么能改变我的主意。

    在愤怒即将冲昏头脑的最后关头,我终于等来了,皇后的口谕。

    阿娇最喜爱的宫女楚服自未央宫赶来,以阿娇的名义劝我放过卫青。

    我问她:“皇后还好么?”

    楚服朝我叩首,在抬头时看了眼被人牢牢桎梏着的卫青,那一眼蕴含的神色颇为复杂,她告诉我:“皇后殿下不好,她已经病了许久。在听说太主要杀死此人的时候,她连药都顾不上喝,急急忙忙命我前来救人。”

    “如此说来,是我让皇后忧心了。”我长叹,同时深深地看了眼我的家奴们:“长门园的大门,终究是不够牢固,竟连这等小事都传到了宫闱之中,惊扰了皇后养病。”

    楚服道:“非也,此等小事,何以惊动皇后殿下?是掖庭中的卫姬,跪在了椒房殿外,这才让皇后殿下知晓了此事。”

    卫姬,那位怀有身孕的讴女,卫青的同母阿姊。

    我不清楚她是如何得知自家阿弟在我手里的,但想必与那位此刻仍领着一伙人在我长门园外大肆喧哗的公孙敖脱不开干系。

    “她可真是胆大包天。”我轻声点评。

    卫青在听见阿姊的消息后,便再度挣扎了起来,于是我让人堵住了他的嘴。

    “皇后是被那卫姬打动了?竟然愿意派你替这小子求情。”我心里百感交集,不知是该赞叹我女儿的仁善,还是该唏嘘她无子失宠,却不得不贤良大度。

    楚服摇头,“皇后殿下心里想什么,奴婢不敢窥探,但不论殿下要做什么,奴婢必当竭尽全力。殿下既然不愿徒增杀孽,那还请太主放过他吧。”

    说完,楚服膝行上前,靠近了我。

    我明白她是有什么紧要事想要说与我听,便附身侧耳。

    少女的声音低哑:“卫姬早产。”

    我心跳快了两拍,一边挥手命人将卫青带出去,一边低声询问楚服,“怎么回事?”

    楚服告诉我:“如今正在太主府邸前闹事的小子名公孙敖,是陛下的建章卫,有出入宫闱之便。他将卫青在您府上的事说与了卫姬听,那卫姬也是个大胆的,竟寻到了椒房殿,跪在殿门口大哭大闹,最后竟闹到了见红的地步。幸好她腹中胎儿已经成型,殿下请来医女为她开了催产的方子,大约是能保住那孩子的。当我出宫的时候,她仍在生产,不知道这时那孩子落地了没。”

    我心中沉甸甸的,因为楚服的几句话而思绪翻涌。

    就当这时,原本已经押送着卫青离开的长史从屏风后趋行上前,说:“太主,那卫青挣扎的厉害,敢问太主,此人究竟……是杀是放?”

    “放,自然要放。”我合眼,“皇后殿下既然都已经开口,我总不好连自己女儿这点小小的心愿都不予满足。”

    心底隐约的不甘被我按捺住,我接着对长史吩咐:“将那卫青身上的绳索解开,不仅要解开,还要以侍奉贵客的礼节待他。同他说,今日我对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误会。还请他勿要怪罪。再将那几个擅作主张捉拿了卫青的无礼之徒拿下,交给卫青本人处置。”

    长史面露惊惶之色,“太主何至于此?”

    他以为我是害怕,但实际上并不是,即便是卫姬真的产下皇子能够母以子贵,可我连皇帝本人都不怕,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婴儿。

    只是长安的风云要变了。

    皇帝登基数十载未有皇嗣,今日卫姬产子,必将惊动朝野上下。若是在那之前悄无声息的除掉这个女人也就罢了,可当她腹中孩子落地的时候,无数双眼睛都将看向她。

    今日卫青在我这里的遭遇将会传遍长安上下。纵然皇帝不敢动我、太皇太后会护着我,可人们会记住,我是为了我的女儿才针对卫家姊弟的,会将善妒、狭隘的罪名扣在我阿娇的头上,让她生生世世都活在世人的嘲弄之中。

    与卫青谈话时被激起的愤怒褪去,我开始冷静的思考,要如何在眼前的局面中为自己谋取利益。就目前情况来看,阿娇所处的情况并不算妙。

    但她还没有输。

    “速速为我备下车马,我要亲自到陛下跟前谢罪。”

    “太主……”长史目瞪口呆,一边按照我的吩咐去差遣人手,一边却又因为多年来追随我的忠心而不放心的啰嗦:“你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会有人信么?”

    “卫青是什么想法不重要,务必要使长安诸位公卿相信,今日我原本是打算卫青请来我府中做客而已。”我起身向外走,在灼目的金阳下感到微微眩晕,“眼下最要紧的是陛下的态度,”我进宫,为的就是试探陛下。

    然而皇帝并不在宣室殿。

    问他去了哪里,宦官们答:“陛下忧心卫姬,如今正守在椒房殿外呢。”

    椒房殿外?

    想起来了……卫姬是在哭求我女儿的时候早产的,妇人诞育子嗣乃是凶险事,总不好在她分娩时再随意挪动她。眼下她在椒房殿,也是理所应当。

    “那便去往椒房殿吧。”我说。

    正好,我有些事要与阿娇商议。

    “楚服,”我轻唤那位被阿娇派来传口谕,之后又和我一同进宫的女子,“你同我说说,那卫姬的情况,究竟怎样?”

    楚服跪坐在我身边,随着马车的轻晃,落在她面上的阴影也随之颤动。

    沉默持续了有一会,她答:“那卫姬,多半是难产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她不紧不慢的回答:“楚服虽是未嫁之身,但也见过女子生产。卫姬是早产,又是因大惊大悲牵动情绪而引发的早产,我猜,她的情况未必能好。”

    “是么?”我淡淡开口:“也许她吉人天相呢。我相信她是有几分好运的,若是没有运气,她怎能从一介讴女,成为怀有皇嗣的第一人?楚服,且等等看吧。”

    说话间,我与她已抵达了椒房殿。

    还未下车,风中便模模糊糊传来了女人凄厉的哀号。

    我下意识怔忡,收敛了所有的表情。

    “可怜。”这句话我是无意识间说出口的。

    “太主。”在我走神的时候,楚服凑近我,她的身子压得很低,头颅微微扬起,像是一只伺机捕猎的野兽,“奴婢有句话想说。”

    “什么?”我原本是急着去见皇帝的,听了楚服这话,倒是一时间忘了下车。

    “皇后殿下能不能有孩子,如今尚未可知。不如将卫姬的孩子,收做养子。如此一来,皇后在宫里也算是有了仰仗,再者有孩子承欢膝下,或许对皇后的心病也能有所缓解。”

    “你这样的主意,不好。”我摇头:“隔着一层肚皮,终究差了些亲缘。”

    其实楚服说的这些,我过去也想过。

    可我汉家自立国以来,几乎每一位太后,都是皇帝的生母。少有君王尊奉养母的例子。

    唯一的例外,是我表姊孝惠皇后张氏。她是鲁元公主之女,惠帝之甥,嫁与自己的舅父之后迟迟未能有孕,便在当时吕太后的指示下抱养了宫人的孩子——这孩子便是后来的少帝。

    少帝即位之初,对我表姊倒也算是孝顺,可是忽有一天,身旁宦官泄密,道出了他的身世。少帝哪怕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也为此震动,竟当场立誓,说要杀我表姊为母报仇。

    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少帝动手之前,风声便传到了吕后耳中。吕后先下手为强,将少帝废杀。

    可要是少帝城府再深些,不将喜怒轻易道出口,等到他年长亲政之时再为母复仇,也许我表姊真的会下场凄惨也说不定。

    “只要卫姬难产而死,那么她的孩子就是皇后的孩子,不会有别人。”楚服声音冰冷且平稳。

    我不语,她有些焦急,膝行上前,抓住我的衣袖,“太主,切莫错过这绝好的机会。您今日放过卫姬,焉知来年,她不会仰仗着皇子生母的身份欺凌皇后?”

    楚服的确道出了我心中的隐忧,可是——

    “你是疯了么?楚服。这里是椒房殿,皇帝此刻就守在这里。仓促之间,你要我如何下手?下手之后,又如何保证不牵连皇后?”

    楚服缄默了片刻,片刻之后她朝我一拜,“那便让奴婢动手吧。奴婢出身南蛮之地,家中世代以巫医为业,在奴婢幼时,也曾追随大母学过药理。奴婢有把握能在短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的要了那卫姬的性命。纵然事败——”她轻蔑的笑了笑,露出森白的牙,“奴婢是淮南翁主献上的人,陛下对淮南王早有不满,奴婢会在下狱时招供说:一切皆是淮南王所指使。与皇后殿下、与太主您无关。”

    “不妥。你毕竟是皇后的婢女,你杀了陛下的新宠,皇后终究会被迁怒。”

    “但皇后必然不会有事。”她仰头看向我:“因为有您和太皇太后在呢。您于陛下而言有拥立之功、太皇太后及窦氏一族又大权在握,只要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皇后殿下,陛下就不会动她,不是么?等到这阵风波过去,陛下怀中会有新人,他更不会再为卫姬追究什么。”

    可我仍然想要阻止她:“就如你所说的那样,楚服,你是淮南翁主献上的人。你现在是出于何故,要为了皇后,陷你的旧主于不义?”

章节目录

馆陶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渲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渲洇并收藏馆陶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