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纪颜嘴巴里的茶水没来得及下咽,当即一口喷了出来,距离太近,以至于双腿不便的郁寒川根本来不及完全避开,正正当当挨了这一下。

    “咳咳咳咳……哈哈……嘶……”

    纪颜被呛得连连咳嗽,目光落在郁寒川鼻尖挂着的半片茶叶时,又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紧跟着动作幅度太大牵动了左肩的伤口,于是笑脸瞬间又变成了皱眉。

    面对直面的嘲讽,郁寒川本来还面无表情,最后也被纪颜搞得哭笑不得,甚至连鼻子上的茶叶也来不及拿掉,倒是先伸出手,给纪颜抚起背来。

    “你呀……”

    他语调莫名带了几分宠溺,纪颜却压根没注意,近距离看到那片茶叶,感觉更搞笑了,她于是又表演了一个笑得前仰后合。

    郁寒川:“……”

    屋里这么大的动静,早引起了外面秋雨秋霜的注意,两人诧异地敲门进来,当头就是一愣。

    贴身伺候郁寒川的时间也不短了,但她们还真从未见过他如此接地气的一面。

    郁寒川毕竟是个王爷,再是平易近人,该有的威严总是有的,哪怕是中毒断腿的流放路上,他身上也是带着淡淡疏离的。但今日,他竟然全不在意鼻尖上的茶叶,看着王妃的目光堪称柔情四溢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心头感激,担心打扰了这难能可贵的气氛,于是迅速收拾了残局就推了下去。

    屋子里重归寂静,纪颜也笑够了,这才想起刚才的话题:“为何突然提起假扮夫妻的事?”

    郁寒川慢条斯理地笑了笑:“王妃不觉得现在这样不太方便吗?”

    纪颜有些迟钝:“嗯?”

    郁寒川手指叩了叩桌面,发出有节奏的扣扣声:“王妃喜欢睡地上?”

    自来到杨江县以后,为了照顾郁寒川,纪颜一直打地铺,也就这几天受伤了才换了个屋子。

    但她对此满不在乎:“那有什么关系?”

    郁寒川又道:“适才黄员外已有些怀疑了,往后我们还要跟很多人接触,王妃打算如何跟人解释我们的关系?虽然是夫妻,但其实我们不熟?”

    纪颜无所谓:“别人怎么想关我什么事?”

    “那姜姨和阿宁呢?”

    纪颜沉默了。

    她一向做事没有掩饰,姜氏迟早会问起这些古怪,自己占着人家女儿的身体,却一直把人当空气似乎也不太好?

    郁寒川还没说完。

    “王妃想要种田,但种田是需要人手的,恰好流放而来的犯人都归我安排,我可以让他们各司其职,处理掉那些王妃不擅长的事情,这样更方便王妃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是吗?”

    不得不说,这一条纪颜完全无法反驳。

    这个年代种田还跟机械化完全沾不上边,一切工作几乎都要靠人力,有钱人家顶多再买头牛。

    如果纪颜每个工序都要亲力亲为,说真的,她就是体力再好,两亩水田靠她一个人也搞不定。

    但郁寒川就不一样了。

    杨江县是他的封地,他就是这里的土皇帝,所有人理论上都算是他的子民,那些流放人犯也只有他才能安排,若是纪颜没有燕王妃的名头,她是一个人也指挥不动的。

    再说,系统商城里还有那么多农具图纸需要开发或者改良呢,纪颜对此一窍不通,还不是只能靠郁寒川找人解决?

    “还有卖蔬菜一事的细节……”

    “还有淳朴的百姓们中间夹杂的一二跳梁小丑……”

    ……

    纪颜眼睁睁看着郁寒川含着笑,两片形状优美的薄唇上下翻飞,说个不停,到后来整个人都麻木了。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明明只是想种个田而已,为什么听起来这么麻烦啊?

    但细想想,这些事情还真不能忽略。

    手上没银子,蔬菜就必须要卖,但她又真的不耐烦跟人掰扯那些事。

    大黄村的黄铁子每天跟个跳蚤一样蹦跶来蹦跶去,她自己倒不是很在意,但要是他哪天到水田里捣乱,那……

    纪颜的背脊不由自主塌了下去,双目无神地看着郁寒川,整个人都呆滞了。

    她脑子里天人交战,左边一个小人说,末世那么残酷的环境都能扛过来,没道理一点小困难却搞不定吧?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假扮夫妻时间长了搞不好就成真了,到时候被套牢了,再想跑就难了!

    右边一个小人说,郁寒川愿意解决那些小事就由他去呗,专心种田不好吗?只是假扮夫妻又不是真的,大不了等事情理顺了再一拍两散呗!

    两边争论不休,纪颜咬着唇,左右为难。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郁寒川又开口了:“假扮夫妻只是个名头,王妃依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年后本王自然奉上和离书,王妃想去何处都无碍。”

    纪颜疯狂心动,却又忍不住狐疑地盯着他:“这么体贴,你图什么?”

    郁寒川挑了挑眉:“王妃不必怀疑我的用心,其实不过四个字,知恩图报而已。”

    纪颜绞着手指:“说好了,一年后给我和离书?”

    “大丈夫一言九鼎。”

    纪颜当即喜笑颜开,伸出一个手掌:“成交!”

    郁寒川学着她的样子,也把自己的手掌轻轻贴上去。

    一纤细柔嫩,一指骨分明,两只手掌轻轻一击,传出“啪”的一声轻响。

    郁寒川含笑看着纪颜再次出门的背影,唇角扯起一点温柔的弧度。

    他微微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少女温润馨香的气息。他轻笑了几声,缓缓将手掌握紧,贴在了心口。

    大黄村。

    黄铁子一路骂骂咧咧回到家里,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人等他吃饭,甚至连灶都是冷的。

    他就着最后一点天光,随手舀了一瓢糙米倒进陶锅,连洗都懒得洗,放上水就开始煮。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黄有谷抽着旱烟出现在小屋门口,气呼呼道:“铁子,往后不能再在王妃面前胡咧咧了,听到没?”

    黄铁子吊儿郎当地靠着泥巴墙,流里流气地笑着:“怎么啦里正叔,王妃都没把我怎么样呢,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下次还把我关起来啊?”

    “你,你……”黄有谷气得吹胡子瞪眼,终于叹息一声,“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讨个媳妇回来要紧,一天天净不干正事,万一哪天王妃计较起来,到时候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他说完伛偻着腰走了,一路走一路还在不停叹气。

    黄铁子少年时候,父亲因为打猎瞎了只眼,母亲也出意外成了跛子,村里人偶尔冷嘲热讽,他年轻气盛,听见了就要跟人打架。

    不久父母过世,他更是变本加厉,见了谁都要去招惹一番。因为他光身一人,又有把子力气,谁也不敢直撄其锋芒,以至于他气焰越发高涨,渐渐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无赖。

    作为里正,黄有谷一面可怜他父母早逝,一面又为他成日惹祸发愁,说又不听,打也不服,关进祠堂总有狐朋狗友给他放出来,把人送去大牢吧,他除了嘴巴贱,也没真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黄有谷没想到黄铁子连燕王妃这样的贵人都敢呛声,燕王妃是气量宽宏没错,他就担心那个年纪轻轻却双腿残疾的燕王……

    黄铁子在门口站了一会,眼见着落日西沉,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这才嗤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那个燕王妃古里古怪的,我可从没见过哪个贵人对泥腿子这么好声好气的。不过她做的水车确实挺有用,看在今年不用费力背水的份上,大不了我以后少说几句就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准备关门,谁知手上用力,门却纹丝不动。

    他刚要抬头,却眨眼间被装进了一个大袋子里,紧跟着,沙包大的拳头雨点般砸在他身上。

    这一场单方面的挨揍持续时间并不长,但结束后黄铁子却感觉浑身上下像被几十匹马踩过一般,连起身都没有半点力气。

    第二天他歪嘴斜眼,浑身青紫地出现时,村民们差点都没认出来。

    大家面上不敢笑出声,背地里却都乐的打跌。

    “这是得罪了谁,被打成那样?”

    “哈哈哈,叫他天天嘴贱,活该!”

    “可算是碰上硬茬子了!”

    ……

    就连过来看秧苗的纪颜,也被黄铁子那凄惨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但她既然之前没在意过黄铁子的胡搅蛮缠,现在当然也不会对他表示同情,毕竟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有百姓跟她闲聊:“三婶子水田里的秧苗长得真好,王妃也不必天天过来,放心,我们都会帮忙看着的,肯定不让那些不长眼的给祸害了!”

    纪颜笑着道谢,又道:“今日来有别的事。”

    百姓好奇:“可是王妃又造了什么好农具吗?”

    “不是。”纪颜随口回答,“我想试试堆肥。”

    “堆肥?”百姓们都一脸茫然,黄铁子下意识又要嘴贱,不慎扯到嘴角,带起一阵剧烈的痛感,于是又把嘴巴闭上了。

    他悻悻地看着纪颜的背影,一回头,却对上了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里,郁寒川漠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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