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曦澄在宫里陪圣上款待北夏使臣。那北夏使臣昨夜刚抵京,此行主要是向我朝传达北夏国主之意。那北夏国主,欲送唯一的嫡公主朝莲公主赵缃芙前来和亲,以与我朝结秦晋之好。

    目前皇室里未娶亲且年龄适当的皇子只有四皇子赵曦澄。

    赵曦澄此次选妃一事顿时扑朔迷离起来。圣上下旨,让中书令王岑带儿子王赟尽快返京。王岑以母亲病重请辞,让儿子王赟只身返京。

    一天天未亮,赵曦澄突然被召进宫中。不久,朝中传来消息。原来,前几天丹辽突然集结大量兵力,对我朝一向安定的西境发动大规模进攻,西境战况告急。

    刚开始,西境大将军李长安判断丹辽只是小规模突袭。一是因为这种小规模突袭,丹辽在西境一带经常发动,每次出击一下就迅即撤退;二是因为丹辽已派了大量兵力,驻在辽夏交界处与北夏军对峙。

    等李长安率兵迎战时,才发现丹辽此次不是往日的小规模突袭,而是出动了重兵,向边境沉沉压来。幸亏李长安身经百战,且往日治兵严厉,才以最小的伤亡,顺利杀出重围,然后迅速撤退,重新布防,把丹辽军抵御在西境的灵州城外。

    朝廷先是表示同意北夏朝莲公主前来和亲一事。圣上从宗室里过继一个背景简单的适龄未成亲子弟赵暇,封为祁王,为北夏公主和亲对象。然后,朝廷再派出英国公领军前往西境,支援战场。

    北夏收到和亲讯息后,对丹辽发动突袭,打破了与丹辽的战争胶着状态。西境大将军李长安也趁机反杀丹辽军。丹辽军左支右绌,退出西境之外。李长安在率兵追敌时,不幸身亡。

    原来,李长安在丹辽第一次发动突袭时,就已身受重伤。为稳定军心,他受重伤的消息一直秘而未宣。

    英国公柳敏接手西境军,暂时驻守边疆。

    圣上为安抚李家与稳定军心,先是追封李长安为西平侯,爵位由独子李奈继承。接着又重赏牺牲的西境将士,然后给李奈赐婚。赐婚对象是庆阳长公主之女卫韶樱,成亲定在三年后。

    朝中恢复往日稳定,王赟也即将抵京,赵曦澄选妃日期也临近。

    庆阳长公主生辰那日,因西境战争才结束,且卫韶樱已被指婚给李奈,李奈又正在孝期,所以,寿筵没有大肆铺张,只小宴宾客,独请了余音阁琴霜助兴。

    赵曦澄带着黎慕白,一起去了公主府。

    黎慕白一身淡蓝圆领窄袖长袍,头发在头顶紧紧绾起,用一根云纹木簪稳稳定住,活脱脱一个清秀少年模样。因凉王赵曦澄怪诞的用膳习惯,所以黎慕白作为司膳女官贴身跟随,众人已见怪不怪。

    而且,黎慕白还有另一个任务在身,那就是“江山眉妩”图又出现了一处图像,图像里是一个女子病危的情形。

    赵曦澄认为这图像可能暗指庆阳长公主,因为庆阳长公主一直对他照拂有加。另外,庆阳长公主患有头疾,可为她治疗头疾的陈若水又因双钗案被处决。因此,倘若庆阳长公主头疾发作,情形将十分危险。

    公主府碧瓦朱檐,雕梁画栋,如桂殿兰宫一般。六皇子赵暄洁、七皇子赵明淳等也来了,端王府柳妃带着赵姝儿一起来的,其他来客黎慕白都不认识。

    筵席设在花厅,花厅外是几株高粗的合欢树,只是花期未到,新叶尚浅。

    年轻一辈的,按大小,先在正厅给庆阳长公主拜寿。

    长公主头戴攒云镶金嵌玉珠冠,肤色瓷白,五官柔和,眉目盈秀,给人一种娇软之感。

    黎慕白见她穿着簇新的大红喜上眉梢纹样的滚金线妆花褙子,里面却是一件厚厚的锦缎绣花夹袄,便知她头疾之严重。

    驸马爷卫昌坐在一旁,服饰华贵,五官端正,眉眼平直,容貌端方温和,看上去比长公主要年轻不少。他时不时转头跟长公主私语几句。每当他看向长公主时,那眼神如同看稀世珍宝一样。

    长公主脸漾浅笑,笑里也带着一丝娇软,一看便知是长期被娇养宠爱浸润。

    一时拜寿完毕,众人入花厅,分席而坐。花厅用一排紫檀木嵌象牙屏风隔成两部分,靠里一面是女眷席位。

    赵姝儿因有喜当仵作的特殊爱好,惹得一众女子都不太愿意挨近她,只有一位蓝衫女孩不介意挨着她坐了。

    黎慕白暗中望去,那是一位面容秀美的女孩。她穿着天水蓝折枝牡丹宽袖锦衫,湖水蓝水波漩涡纹百褶裙,偏斜的堕马髻上,压着一根银点翠花卉纹钿花簪,气质沉雅,如一汪碧蓝的湖水,使人顿感心神舒畅。她对黎慕白轻轻一笑,黎慕白亦报以微笑。

    赵姝儿给黎慕白介绍,这个蓝衫女孩是两朝元老罗正源大人的嫡长孙女罗小绮,也是驸马爷卫昌的远房外甥女。坐在黎慕白斜对面的、穿浅绿衣裙的是皇后远房姨侄女高仪,那个被众女围住的是长公主独女卫韶樱······

    黎慕白望去,只见卫韶樱穿着鹅黄色折枝宝相花纹锦缎褙子,姜黄洒金双凤穿牡丹月华裙,身量高挑,长眉入鬓,凤眼斜挑,与其父母的气质完全不一样,给人一种英气蓬勃又略带凌厉之感。她下巴高扬,如一只金彩夺目的凤凰,衬得她周围的女孩黯然失色。

    还未开正席,众女孩叽叽喳喳,说着京城的新鲜事。

    黎慕白因酸苦辣甜四味俱全糕倍受兖王赵暄洁等的称赞,已在京城闺阁圈掀起不小波澜。有人向她打听四味糕一事,更多人则借四味糕向她打听凉王赵曦澄。

    黎慕白推说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司膳官,余事均不知,罗小绮也在一旁主动帮她解围。

    黎慕白见那高仪,被几个女孩围着,用一方竹青手帕掩面轻笑。那手帕上的兰花刺绣,叶白花墨,配色别致新雅;再细看她的衣饰,虽不华丽,但衣襟滚边上的缠枝白兰花,纹样独具匠心且绣工精美,叫人一看便挪不开视线。她在对旁边的女孩笑语时,偶尔朝黎慕白瞟来一两眼。

    正在众女喧笑热闹之际,忽有敲冰戛玉声传来。那声音,一入耳便如冰雪沁入,让人心神一凛。诺大的花厅,霎时静不可闻。

    淅淅沥沥的琴声,轻风细雨般潜进花厅,润入众人心底。心底,刹那间花枝亭亭如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蒙蒙烟雨里,有花在等天青,有君在独徘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嘹嘹呖呖,琴声渐转清脆,有如珠玉叮当、环佩相击。有女簪着三月的花,一步一摇,走进天青。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霎那,琴声促促,又密又厚,似是要把人层层包裹起来,仿佛让人置身于浓稠的蜜糖中,连一呼一吸都是甜的。

    那甜味刚入舌尖,琴声却突地幽凉起来,如沧海泣月珠滴泪,又如蓝田沉日玉生寒。万种念与苦,凝于指尖一弦一柱。

    渐渐地,琴声滞涩,低不可闻,如冰泉冷幽咽,如寒霜覆心底,直教人肠断白频洲······

    花厅内,只余风的呜咽。

    蓦地,“当啷”一声脆响,似当头棒喝,又似平地惊雷。黎慕白从苦痛中挣脱开来,已是满脸泪痕。透过蒙蒙泪光,她看到长公主亦是目蒙水雾,似含悲痛。驸马爷卫昌也湿了眼角。一只茶杯,碎在驸马爷卫昌的脚边。恰才的“当啷”声,应是这茶杯落地之声了。

    众人如大梦初醒。黎慕白望去,见赵姝儿、罗小绮、高仪等人,亦是潸然泪下,心里不由愈加苦痛。

    佛曰,众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此世间,众生皆苦。想她黎慕白,也是芸芸众生里的一滴水。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余她伶仃一人,苟存于世,算是几苦呢?

    “魔音!真是魔音!从葳蕤潋滟到九曲回肠,从极乐到极悲,竟不过一琴尔!”黎慕白在心底暗叹,紧咬唇角,收回神思,眼底渐渐恢复澄明。

    她抬眼瞧去,琴霜仍是蒙着浅桃红面纱,白罗衣叠白罗裙,袖边裙角处绣着一圈浅桃红花瓣纹,如一捧白幽幽的清霜上落下几点飞红。

    黎慕白犹记在樊楼桃园时,她弹的《桃花令》是那样的丰盈与旖旎,与今日缱绻到极致又哀婉到极致的《关雎》大相庭径。

    突地,琴声又起。不过,这次的曲是春阳明妩,百花夺艳,一扫刚才的肠断白频洲。

    黎慕白见她指尖翻飞,双目半闭,眼尾斜飞,现下弹的虽是明快之调,整个人却有一种沧桑苦寂似又饱含心有不甘之感。

    几曲之后,花厅内已是暖意融融,春风醉柳。有侍女前去收拾地上碎茶杯。

    琴霜带着蒙了白色面纱的白衣白裙侍女,准备施礼告退。

    “站住!”卫韶樱一声娇喝,让琴霜顿住了脚步。

    “今日是我母亲生辰,你初始之际,为何要弹如此哀恸之曲?”卫韶樱语气咄咄,直逼琴霜面门。

    琴霜转过身,看到卫韶樱刹那,身形猛地一颤,双目定定盯住卫韶樱的脸,那神情,似是见到怪物般。

    卫韶樱不由自主摸了摸脸,正想发作,琴霜突然伏地请罪,声音里透着一丝颤抖。卫昌止住女儿卫韶樱的发作,挥手让琴霜退下,同时命人传菜。

    开席在即,众女恢复叽喳。黎慕白从她们聊天中得知,庆阳长公主与驸马卫昌有过一段“关雎”佳话。

    宴席结束,回府路上,黎慕白问赵曦澄庆阳长公主与驸马卫昌的往事。

    庆阳长公主从小就被先帝金玉一般呵护,年愈二十才嫁人。那卫昌,比庆阳小上好几岁,据说是在春节朝贺使者的武艺会上与庆阳交过手,自此对庆阳一见钟情。

    即使后来卫昌科举考中,被人榜下捉婿,他也表现出此生非庆阳不可。他把思念化为《关雎》,天天写不同的关雎之词,写了一年多。庆阳终被打动,答应做他“关雎”里的“淑女”。

    “当时,正是丹辽政权更迭之际。先帝想趁机发兵西境,攻打丹辽。庆阳姑姑却铁定立时成亲。从议亲到成亲,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只用了短短一个月,就全部完成。迎亲那天,热闹至极,还轰动了京城。他们的感情佳话,从那时起就在坊间流传。”

    赵曦澄说完,抬眸望向黎慕白。黎慕白正盯着窗边的缠枝锦帘。

    “后来,先帝攻打丹辽了吗?”黎慕白问道。

    “没有。庆阳姑姑决定立时成亲后,先帝怕有血光之灾影响她,决定暂时不发兵。等庆阳姑姑成亲完毕,那丹辽新帝,手段十分了得,不到一个月就稳定了朝局。先帝的攻打计划只好作罢。”

    黎慕白沉吟半晌,又问道:

    “那琴霜,是何时在京城有了“琴绝”名号的?”

    “这个你可以去问兖王。他爱去锦屏街一带,又喜风雅,这些事他最清楚不过。而且,他现在还对你的酸苦辣甜四味糕赞不绝口。”赵曦澄看了黎慕白一眼,“不过,你打探一个伎人,有何用意?”

    黎慕白把琴霜见到卫韶樱的情形说了一遍。她认为,琴霜上次在桃园见到三位皇子时,都可以冷淡自矜,为何今日会在卫韶樱训斥她时,那样害怕,害怕得连请罪声都发抖?

    赵曦澄示意她继续。黎慕白清了下嗓子,道:

    “按常理,琴霜不可能会做出此种举动。她既然能在长公主生日宴上把《关雎》弹出悲意来,就说明她不是一个会为权贵折腰轻易折腰的琴伎。要不然,她也不会成为京城琴绝。”她停顿了一下,接着道:

    “京城琴伎何其多,琴霜能成为琴绝,她的心性应是起了关键作用。”

    “一个伎人而已,你觉得有问题,就去查,公主府那边我已自派人在暗中盯着。不过,还有一事,那就是马上就快三月初八了。”

    “我知道,殿下马上就要选妃了。”黎慕白突然想起在长公主寿筵上见过的高门望族之女,心里一动,笑道,“我今天倒是替殿下相中一个女孩。殿下选妃,必定会属意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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