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慕白身形一顿,收拾残食的动作一滞。她虽早已猜到卫昌结局会如此,只是,没料到会如此之快。

    半明半暗的光,或深或浅地落在室内各处,似溅起一地的烟,和着青花缠枝香炉里飘出的稀薄雾气,一并被窗外茫茫夜色吞没殆尽。

    那些被卫昌所害的女子,疯妇人、凌心、琴霜、罗小绮,他的母亲、他的初恋情人、他此生唯一的亲生女儿、他的远房外甥女,也终究如烟雾一般,随着他的猝然离世,就此消散,被掩过不提。

    “我去宫里时,卫昌已服用过断肠草,正被送回公主府。现下,公主府在准备卫昌的身后事。”

    赵曦澄说完,掏出一小卷纸递给黎慕白。黎慕白接过,快速收拾好案上残食,展开纸一看,是卫昌的详细身世调查结果。

    她不由抬首望向赵曦澄,赵曦澄正看着她手中的纸张,声音如深秋经霜的雾,凉凉扑来:

    “卫昌与江山眉妩图没有干连。”

    黎慕白料不到他已猜到,微微一怔。

    “今日我亦思索许久,卫昌确实不是江山眉妩图的幕后操作者。”她有些心虚地瞄了一眼那碟搁在案头角落里的荷香糕,拿出一张罗纹笺,呈给赵曦澄。

    “殿下,这是我今日在准备膳食之际,推断出案件还留存的一些疑点。”

    赵曦澄拿过,只见字迹笔画均匀,只是力道较浅,应是用赤玉彤管所写。

    “你以前用什么笔写字?”

    “啊?”黎慕白正准备向赵曦澄解释这些疑点缘由,没想到他会有如此一问,不过瞬即她明白过来,低声嗫嚅道,“那个——彤管很趁手,所以我就用来写字了。”

    赵曦澄淡淡睇了她一眼,复又低头看罗纹笺去了。

    “殿下今日可见着李奈了?”黎慕白待赵曦澄看得差不多了,便问道。

    “李奈已被大理寺释放归家了。他父亲李长安对朝廷有功,且大理寺现在也无证据证明李奈涉案。”赵曦澄抬首,搁下罗纹笺,“你所写的疑点一,我今日特地私下去见了李奈一面,李奈说他上巳节去城郊,是卫昌力邀他去的。”

    “卫昌?不应该是卫昌呀!”黎慕白蹙眉道。

    “这个今日我也想过,也许是卫昌想让李奈主动提出退婚?”

    “不!”黎慕白摇头,“卫昌是何等谨慎之人,从他设计杀陈若水就可窥见一斑。他不可能冒然去见李奈,而且还提出退婚这等要求。要知道,李奈与卫韶樱的婚事,是圣上亲赐,众人皆知。”

    赵曦澄颔首,沉吟片晌,“只是,如今卫昌已殁,已是死无对证了。”

    “不过,卫昌是不在了,但李奈还是好好的。李奈的话孰真孰假,以后便可见分晓。”黎慕白眸光灼灼,“殿下有没有问李奈是否见到了卫昌,他又为何会救徐绣绣?”

    “李奈说他在郊外等了许久,都未见到卫昌,于是准备返城,恰巧遇到被歹人侵犯后遗弃在路旁的徐绣绣,于是出手相救。”

    黎慕白默想片时,“那他与琴霜——”

    “李奈只告知,他十分欣赏琴霜的琴。”

    黎慕白含糊地“嗯”了一声,左手的赤玉彤管无意识地在罗纹笺上划着,想起初次在樊楼桃园听琴一事来。那时的琴霜,对李奈应是情愫初萌,因此琴声里才尽是旖旎的春光与无尽的桃花吧。

    后来,她与王赟在余音阁霜降馆再次听琴霜的琴。那琴声里极致的悲恸与哀思,令她不由忆起家门被灭,一时痛不欲生。那次,凌心刚遇害,琴霜是把丧母之痛全部倾注到了琴里,黎慕白在琴音里与琴霜感同身受,不由忆起自己父母葬身火海来。

    而李奈,那次也隐身在霜降馆。他离开时,还正好被她和王赟暗中瞧见。那时,他是不是也感受到了琴霜琴音里的感情了呢?他父亲李长安刚捐躯边疆,虽被追封为西平侯,可于李奈而言,却是真真实实失去了带他一同征战沙场的父亲。

    黎慕白心中一动,沉声道:

    “殿下有没有觉得,李奈的话像是有备而来?殿下今日查了徐绣绣吗?”

    “徐绣绣就是一普通商户女,与李家毫无瓜葛,与卫昌也无丝毫牵涉。”

    “难道是我多虑了?徐绣绣一事果真是意外?”黎慕白蹙着眉头,赤玉彤管点在“徐绣绣”三个字上。

    思索一会,她拿起卫昌的身世调查结果,继续看起来。

    卫昌幼时,过得很苦,且常被人欺辱,直到他入了武学认识李长安之后,才不再受人霸凌。卫父只知读书,家事一概不管。亏得卫母力气甚大,不顾男女之别,与一帮男子搬运货物赚取一些力气钱,以此维持一家生计。

    卫家直到卫父考中科举,家境才有所好转,然后他强令卫昌退了武学,并给卫昌请了教书先生。那时,凌心的父亲刚好也升为翰林医官。只是卫父为人有些古板,为官亦是如此,是故常遭同僚排挤。

    卫昌考中科举后,因卫父在官场上的失意,只能等待朝廷的安排。而与卫昌同期考中的学子,大都先后走马上任去了。此时,卫父又被弹劾。如果弹劾成功,卫家将面临牢狱之灾,卫昌的仕途还未开始便要面临结束。

    黎慕白的指尖停在“仕途”二字上——卫父在卫昌考中科举后不久就得了急症,竟一病去了,而卫母恰好于此时得了失心疯······

    她手一抖,纸张瞬即滑落,向地面直直扑去。

    赵曦澄见她面色突地发白,如深秋骤降的霜,心蓦地一紧,问道:

    “难道操作江山眉妩图幕后之人是卫昌?”

    黎慕白摇头,慢慢蹲下,重拾纸张,声音发寒:

    “卫父的急症,也许是——卫昌故意为之!卫母的失心疯,也许是看到或知道了卫昌对他父亲下手!”

    ······

    柠月轩内,黎慕白不能出府,对着昨日做的那道似是而非的荷香糕发呆。

    从小到大,她最喜欢的事,除了探案,就是与母亲一同做荷香糕。每次,做荷香糕的季节来临时,她都会跟在母亲身后帮忙。

    天还未亮起,星子仍疏疏淡淡散落在快要晶明的苍穹上,蟹壳青的薄雾浅浅浮着。她与母亲一同起床,一同去院子里的荷花池摘取最嫩最尖的小荷,采下刚刚探头的花蕊,收集夜来凝在花心里的清露,然后就等待母亲开始做荷香糕。

    她忆起幼时一件事来。那次,她背着家人去承烟山下的承烟湖摘莲花莲蓬,后来还是江家表哥江豫找到她,把她送回家的······

    “想什么呢?”清润淡漠的声音,如梨花轻扬。黎慕白知是赵曦澄来了,忙收回神思,起身行礼,才发觉屋内光线暗沉。

    天已是入夜了,她忙起身去点灯。

    赵曦澄见案上搁着一碟荷香糕,正是昨日她所做,眸色一黯。

    黎慕白点完灯,看到那块荷香糕正被赵曦澄拈在指尖,忙道:

    “殿下,那个是昨日的,不能食用了。”顿了一下,她慢吞吞道,“对不起,我今日还未为您准备膳食。我本想做出我母亲做的那种荷香糕来,可我太笨,没做出来。”

    赵曦澄手指一僵,半晌后沉声道:

    “你家的事,我已禀报给父皇了。那日,你在凝晖殿偏殿剖析案子时,父皇也在的。”

    黎慕白有些惊诧地看向赵曦澄,赵曦澄对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父皇已同意我的请求,北夏和亲事了后,就会下旨让我去西洲一趟。”

    她突然忆起,那日她随赵曦澄离开凝晖殿偏殿时,听到隔门后有类似于布料摩擦发出的声音。原来,那是当今圣上在那里。

    “谢殿下!”黎慕白心头一松,忙行了一个大礼,继而又问道,“请问殿下,我将以何种身份与您回西洲?”

    “我跟父皇说,黎家曾于你有恩。”赵曦澄搁下荷香糕,“这糕观之尚可,只是季节未到,荷香不足,回西洲后再做吧。那时,也差不多是荷花映日开的时节了。”

    夜风顺窗而入,烛光如水轻漾不止。黎慕白的思绪,也似被风牵动,旧时的时光,纷来沓至,如被极快翻动的书页,令她一时有些抑制不住。

    赵曦澄见她恍惚迷离模样,以为是因这荷香糕没做好之故,不由出口安慰:

    “你已做得很好了,这糕至少已是形似了。”

    听到“形似”二字,黎慕白心底突地一动,想起那日她与赵姝儿看望完徐绣绣后,在街上赵姝儿误把一个蓝色衣裙的女孩当成罗小绮。还有那次,她从大理寺出来后,见徐绣绣因帮不到李奈缩在一旁角落里哭泣时,也差点以为是罗小绮复活了。

    “我知道徐绣绣为何会在上巳节上被歹人侵犯了!”黎慕白声音发寒,“操作江山眉妩图的幕后者一直在布局筹谋!”

    赵曦澄一震,眸光瞬间冰凝,示意黎慕白继续。

    “徐绣绣与罗小绮身量身姿相似,又都喜穿湖水蓝、天水蓝等蓝色衣裳。如果,只看二人背影,极易被人误认,姝儿郡主就曾在大街上误把一蓝衫女孩的背影误认作罗小绮,而我,也曾误把徐绣绣的背影认作罗小绮!”

    “果真是下手了!”赵曦澄盯着跃跃烛火,冷笑道。

    “那幕后者,为破坏您的选妃计划,先是提前派人在上巳节上对罗小绮出手,不料想那被派去的人失误,误把徐绣绣当做罗小绮。此后,您照计划选了罗小绮为妃,但罗小绮又恰好被卫昌出手除掉,正符合那幕后者之意。”

    罗小绮,应是于上巳节上,在李奈助她摘桃花时见过李奈真容,由此对李奈与卫韶樱的关系产生了怀疑。她自幼与卫韶樱一同长大,在看到李奈与卫韶樱相貌近乎一致,不由不疑。

    公主府的下人说,罗小绮在上巳节那天到达公主府后,曾单独拜见过卫昌。那次拜见,罗小绮应是向卫昌侧面暗示李奈与卫韶樱相貌几近一致,从而导致卫昌对她起了杀意。

    罗小绮从公主府回去后,又不好直接向父母兄长道明此事,于是去翻阅先朝律法,看到了“兄妹为婚者,禽兽行,当诛”一条。她想救自己的好姐妹,于是三月初八选妃结束后,她又去了公主府,并单独拜见了庆阳。

    庆阳听出了罗小绮的弦外之音,在亲自验证后,迅速带卫韶樱进了宫,以暂避卫昌与寻求解决之法。

    若不是如此,依照以前惯例,庆阳不但禁止卫韶樱出府,连宫里也很少让卫韶樱去,又怎会突然带卫韶樱进宫呢?

    只是,庆阳未曾想到,卫昌在三月初八那日已对罗小绮下了杀手。

    罗小绮一死,坊间关于赵曦澄克妻流言四起。

    黎慕白看了赵曦澄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坊间又出现了关于殿下您天煞孤星命格的流言,这也是那幕后者手笔之一。”

    “江山眉妩图上出现的鳏夫图像只是一个幌子。”她语气一重,“那幕后者的真实意图——是罗家不能与凉王府联姻!”

    赵曦澄眉头一紧,心底微震。他没料到,黎慕白对朝廷局势的把握也如她断案一般敏锐。那她有没有认为,父皇把她指给他做正妻,也是因她父亲黎光是西洲节度使之故?她家火灾一事,她心里有没有怨过他恨过他?

    他看着灯烛下的她,她的面上覆着一层浅浅的柔橘,如刚破晓的朝霞,明暖但不刺目,心下顿稍安。

    “殿下!”黎慕白轻唤,以为赵曦澄因她提起天煞孤星命格的流言而不快,忙道,“那天煞孤星命格只是一个流言,是有人故意为之的,当不得真。”

    赵曦澄收回神思,冷然道:

    “能在我选妃之前就已知罗小绮是内定人选,看来这人揣测圣意有方!”

    “也许是,也许不是。”黎慕白摇了下头,“殿下忘了,我也曾在您选妃前断定过您选妃时必选罗小绮。既然我能猜到,别人同样也能!”

    赵曦澄一顿,颔首默然。

    片晌,黎慕白打破沉默,问道:

    “陈若林那边如何了?长公主的头疾可否有望被根除?”

    陈若林在陈若水死后,即使陈家医馆名声被毁,医馆大门遭人泼粪等,他却安之若素。可见,他一直知兄长的死与卫昌有关,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因受凉王府之邀,初次为庆阳长公主治疗头疾后,陈若林就开始了为兄长与昔日恋人凌心的复仇计划。而他的复仇计划,就是引起与公主府关系密切的、破过双钗案的凉王赵曦澄的怀疑。

    五子衍宗方、格桑梅朵、罗小绮中了野芹之毒后的反应被陈若林说成害喜、凌心的身世故事,这些,均是陈若林引起赵曦澄注意的方式与手段。只是,他未曾预料到,凌心唯一的女儿琴霜,竟然会被作为琴霜的亲生父亲卫昌所害。

    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

    黎慕白暗叹一口气,陈若林之前已答应过留在京城为庆阳长公主治疗头疾,现卫昌已殁,应是不会毁约的。

    “陈若林我已派人盯着了,而且近些日他也一直呆在医馆。如果姑姑头疾发作,他可以随呼随到。”

    黎慕白点点头,忽想起卫昌之殁对外公称的是病逝,李奈又已被大理寺释放,那么,谁来担毒害罗小绮的凶手之名呢?会是那菜贩汪小四吗?

    她忙问赵曦澄大理寺那边的情况,赵曦澄知她话中之意,告诉她汪小四因明知野芹有毒还售卖给他人,已被王赟收监。

    见她仍面带怀疑,又缓缓道:“鲁嬷嬷已自尽了,留下遗书,承认罗小绮是她用野芹毒杀的,下毒理由是怨恨罗小绮没有把她列为陪嫁名单!”

    “不可能!”鲁嬷嬷她见过,不会是她做的。用野芹毒害罗小绮的人,是卫昌!

    “案子已结,圣意已定。”赵曦澄望了一眼泪腊累垂的残烛,“夜已深了,你早些歇下吧。这些日,我会下令禁止你出府,也禁止府外之人入府。”

    说完,他快步出了柠月轩,留下几包吃食。

    黎慕白长叹一声,门外已不见赵曦澄的身影了,只有几株梨,静静沐着浅清的雾,时有几瓣花缓缓荡荡坠下,地上隐隐泛着白,仿若初冬里的第一场雪。

    月早已沉下,星子有些淡,似孩童惺忪的眼。

    再过一会,天也要亮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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