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氤氲,花木蒙蒙。

    回到柠月轩后,黎慕白重又铺开一直藏于袖兜的洒金笺,一瓣槐花悠悠飘下。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字迹端工,是江豫所写无疑。一笔一划,一如他干木作时的严谨整齐。不过,纸却不是他惯用的白麻纸。

    洒金笺上清淡若无的甘松香,正是江豫惯常喜用的香。

    不过,像洒金笺这种贵重纸品,大多为宫中所用。她手上这张洒金笺,依那浓浓的名贵香料发出的香味来看,应是朝莲公主所有的。只是为何,江豫怎么也会有这种洒金笺呢?

    她忆起案发当晚,江豫在朝莲公主屋子门首说着话。虽是采筠在传话,朝莲公主没露面,但看上去采筠对江豫甚是尊重。

    朝莲公主与江豫究竟是何种关系?江豫又因何故出现在北夏和亲使团里?而且,赫连骁与江豫关系似乎看上去也不错······

    思索半晌,毫无结果。她拾起那瓣槐花,夹进叠好的洒金笺内,放入小屉子里。

    屉子里,还躺着一只赤玉彤管。

    今晚,她在不梨居与赵曦澄探讨凶手身份时,一时习惯使然,差点把洒金笺当成彤管掏了出来。

    幸亏她反应快,止住了后面的动作。

    彤管鲜红如胭脂,在烛光里晕染成温暖柔和的橘色。

    《后汉书》有云:女史彤管,记功书过。

    难道,赵曦澄赠她彤管,不是一时起意?

    那晚,他握着她手,语气坚定——“你放心,你以前不是一个符号,现在也不是一个符号,将来更不是一个符号!”

    其实,这几天她一直在刻意回避他的这句话。赵曦澄的身份,注定了作为他的妻子,一言一行必须符合宫廷礼制。而宫廷礼制一向以严苛著称,他要如何让她不成为一个符号呢?

    她之前所想,查出家中火灾真相,揪出凶手,不能让父母不明不白地走了。至于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就当她也在火灾中一并去了。

    可是,依如今形势而言,加之那幅诡异的江山眉妩图背后深藏的秘密,她能全身而退吗?

    她有些烦躁,目光一转,落在窗边长案上那枝用水养着的青山卧雪上。

    窗外夜浓,显得那枝芍药有一种剔透般的纯白。

    她一把关上屉子,出了柠月轩。

    初夏的深夜,似露珠的凉。

    清新,清澈。融着王府里各色花木的气息,别样甘冽。

    黎慕白被如斯空气一冲,顿觉肺腑冽透无比。纷乱的心绪也渐渐化为几缕青烟,消散于无垠的夜色中。

    府内明灯似星,巡逻的侍卫认出她后,也未管她。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由自主思索起案子来。

    今日,赵曦澄以雷霆之速排查了整个鸿胪寺,以及案发当晚在鸿胪客馆里值守的殿前司军士。随后,又把驻守在钟萃轩的人也细细查了一遍,重新调整了钟萃轩的布防。

    朝莲公主入宫只带了采筠与采卉,其余服侍人员是由皇后与淑妃一起挑选的。

    皇后喜礼佛,朝莲公主住的钟萃轩便交由淑妃打理。

    之前推测凶手的身份,已排除了鸿胪寺与殿前司这两种可能,现今剩下的就是北夏使团了。

    北夏使团又分成两部分,其一是守在朝莲公主院子门口的使团侍卫,其二是当晚歇在朝莲公主院子里的人。

    如果凶手是守卫门口的北夏侍卫之一,但由于当时门口也有我朝殿前司的军士在场。凶手真要入院作案,怕是没那么容易。

    但假如凶手藏身于朝莲公主院内,则行事大为方便,根本不需通过院墙或院门入内,直接去行凶即可。

    这样一看,凶手要么是那些仆妇,要么是朝莲公主的贴身侍女采筠或者采卉。

    黎慕白住了脚步,捡了一块宽敞之处,折一截花枝,蹲在地上点点涂涂。

    今日白天,她在鸿胪客馆借问话之机,已得知朝莲公主的仆妇们人数没变。而且,那些仆妇都是几人住一间屋子,她们证明,案发之时她们是一直在屋子里的,无人踏出过屋子。

    那么,如果凶手是采卉,她杀完同屋子的采荇后,直接假装晕倒在地即可,为何又要逃走再折回呢?并且,她逃走后又是怎样快速回到屋子里的呢?

    其次,依伤口形状与深浅来看,凶器应是一把极细极窄的短刀。采卉逃走,是为藏凶器?

    在“采卉”二字下面,黎慕白又写下“采筠”二字。

    案发当晚,她问过采筠的话,但采筠撒了慌,只不过她并未当场拆穿。

    采筠说她一直守着公主未睡,可她的一边脸颊上却有淡淡印痕。

    那印痕呈半个手掌形状,应是她趁朝莲公主睡着之际,一手托着脸腮,歪着脑袋打瞌睡。而且瞌睡时间不短,才会在她从凉王府赶到鸿胪寺后,印痕还未完全消失。

    难道,是她推测有误,那印痕也许不是打瞌睡造成的?

    一道影子落在她拿着花枝的手上。

    黎慕白仰首一看,是赵曦澄。

    他已换上家常的素纱袍,是不染纤尘的白色。头顶上方悬着的鎏银八宝宫灯明亮似雪,光线倾泻,衬得灯下的他愈发清冷洁净,仿若青山上的初雪。

    黎慕白突然想起他赠她的那枝芍药来,一时分不清是花似雪还是人似雪。

    “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真相了!”赵曦澄看着她手中的花,“夜深缘何不眠?”

    见她怔愣愣的,赵曦澄伸出一只手,淡淡道,“起来吧!”

    她呆呆地扔掉花枝,也忘了问他为何会在此,顺从地抬起胳膊。赵曦澄牢牢地握住她搭上来的手,拉她站起来。

    他的掌心,却一点也不清冷,热烫烫的,透过布条,传至于她的掌心。

    她瞬息回转过来,一时有些赧然,脸不由红了。

    “你今晚说的那个试探法子,我刚刚思索良久,也许,只能照你说的办了。”赵曦澄的目光滑过她的手,睫毛轻轻一颤,低低道,“可你的手还未大好——”

    “我的手无妨,早就不疼了,如今只是有点肿而已。”黎慕白忙举起她的一只手在赵曦澄面前晃悠不止,“你看,是不是活动自如?而且,我从小就喜欢玩击鞠,技艺精湛,不会有问题的!”

    赵曦澄似是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行吧,我明日进宫安排。”

    黎慕白嘴角一扬,脸上一副大案即将告破的神情,“我就知道殿下会同意的。”她用鞋底把地上的划痕擦掉,“殿下,夜深露重,我先回了,您也早些安歇······”

    ······

    第二日,赵曦澄果真进宫去了。

    黎慕白哪里也没去,就呆在柠月轩,盼着手快点好起来。

    其实,天天抹药,手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有一丢丢肿,不仔细看也瞧不出来。

    想着能尽快告破案子,然后就可以回西洲,她心情大好,拿出昨日买的胭脂水粉来。

    江豫上次差点扯掉她的面纱,幸好赵曦澄及时出现,阻止了江豫的进一步动作。

    但毕竟黎家与江家走动频繁,她笄礼上的簪子,还是江家姨母插的,况且她与江豫自小便常在一块儿玩。一方小小的面纱,岂能轻易唬弄住曾经那么熟悉的人?

    就连王赟,她与他只在虞洲共处过一小段时间,居然在过了几年后,又是在她女扮男装的情况下,他亦认出了她。

    如今,她还未做好与江豫相认的准备,担忧江豫接下来对她仍会有类似的举动,于是昨日特意去买了些胭脂水粉,想把自己的面容稍稍改变一下,能瞒住几日便是几日。

    犹记那天,她在西洲承烟山上醒转后,看到身下刻着一个“逃”字与一包碎银子,瞬间如置冰窖。而后,西洲官府公布的消息,更是让她如遭五雷轰顶。

    西洲节度使府发生意外火灾,节度使黎光与妻子白氏、女儿黎慕白以及府中下人全葬身火海。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倒宁愿自己是真的在火灾中与父母一同去了。

    既然,有人费尽心机让她活了下来,她不能辜负,亦不能行差踏错一点。家中火灾一事绝不简单,那个“逃”字,不像江豫的笔迹。

    她马上就要随赵曦澄回西洲,一着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甚至会牵连到凉王府。尤其江豫还是从西洲而来,如今又处在北夏和亲使团里,她必须抛开个人感情,谨慎行事。

    正想着,赵姝儿来凉王府找她,兴致勃勃问她今日去哪里查案。黎慕白忆起赵姝儿在朝莲公主住过的屋子里闻到的那丝异味,于是请她找出那丝异味是何物发出来的。

    黎慕白还记得,赵姝儿曾循着徐绣绣身上残留的香味,便配出了迷香。

    “郡主,这个异味,可能是破案的关键。”黎慕白边煮茶边道。

    赵姝儿一听是破案关键,立马坐如针毡,恨不得即刻去捣鼓那丝异味的来源。

    黎慕白笑着道不急,拉她喝了茶,方送她出府。

    天擦黑时,赵曦澄归来,锦允传话让黎慕白去不梨居。

    黎慕白提着食盒,又装模作样去伺候赵曦澄用晚膳。

    不梨居内,吃食已摆在案上。当然,不是黎慕白所做。

    “父皇已同意击鞠一事了。”赵曦澄搁下镶金乌木箸。

    结果在黎慕白意料之中。本来每年春节,各国使者来朝贺时,宫中也会举办击鞠赛事。如今两国和亲,此时举办击鞠,正好可以进一步巩固两国感情,也可缓解一下目前还未勘破的刺杀案。

    “日子定了吗?”黎慕白刚吃完一个玫瑰搽穰卷儿。

    “定在后天,北夏那边已同意,并开始做赛前准备了!”赵曦澄停了一停,“此次击鞠,兖王与冀王也会参与。”

    “啊?这也是圣上的意思?”黎慕白有些诧异。

    “六弟是因循例进宫看望淑妃娘娘,恰好得知击鞠一事,便到父皇那里自告奋勇。七弟是我们在宫外遇上的,六弟就把他也拉上了。”

    黎慕白本想借击鞠来试探一下凶手是不是真藏身于北夏和亲使团,不虞兖王与冀王也会参与进来。这下,她还能亲自上阵吗?

    “殿下也会上场吗?”

    黎慕白刚问完就后悔了。因为她想起赵曦澄曾说过,他年少玩击鞠受伤后,江山眉妩图第一次突然出现图像,图像内容恰好是一个因重伤导致行动不便的人。从此,他就再也未碰过击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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