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兵伐谋。”对着黎慕白的不解,赵曦澄轻轻吐出四个字。

    “明白了!”黎慕白颔首笑道,“殿下这是想‘屈人之兵而非战也’!”

    “不,要一击必中!”赵曦澄凝视着击鞠场,“北夏那个击鞠队,怕是除了两个女子之外,余者均真刀真剑上过战场。”

    “那这次我们必输无疑?”黎慕白一惊,转而一想赵曦澄得出的结论也合情合理。

    赫连骁在北夏,本就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夏帝既命他护送和亲使团,撇开朝莲公主为他的心尖宠之故,他更是深知此次和亲的重要性,绝不容允和亲路上有任何意外之状。

    赫连骁既知此次和亲之重要性,随行的和亲护卫,他定会挑自己最信得过之人。这些人,定会是跟他并肩作过战、出过生、入过死的。

    “未必输!不过,六弟他们将会赢得很艰难。”赵曦澄道。

    黎慕白默然,已知晓赵曦澄的话中之意。

    北夏主动请求和亲,是被动一方,在地位上就已然矮了我朝一等。此次击鞠,北夏只有让我朝赢得艰难,才既不会让人小瞧了他们的国家,亦不会折了我朝的颜面。

    如此一来,朝莲公主嫁与祁王赵暇,婚后将不惧会被人轻视了去,两国结盟也将愈发牢固。

    击鞠场上,双方已开始抢夺第四球了。

    此次,赵暄洁等人调整了之前以攻为主的策略。

    只见发令官手中的旗帜一扬,赵暇率先纵马朝场中央的球冲去,赫连骁几乎与他并驾齐驱。两人同时抵达击鞠场正中央,同时俯下身子,同时挥杆击球。

    黎慕白看不到俯身抢球的赵暇与赫连骁,只看得到两人的马,一栗一黑,都快贴到一处了,马首紧挨着马首。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栗色黑色块处,不虞赵暇的栗马陡地发出一串几要贯破天际的长嘶,紧接着发疯般地撞向赫连骁的黑马。

    赫连骁措手不及,被甩了下去,重重跌倒于地。

    黑马也暴怒起来,狠狠朝赵暇的栗马撞回去。

    霎时,无暇应变的赵暇亦被颠下马,重重摔倒于地。

    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场外的人未来得及弄清击鞠场上的突生意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救人!”离赵暇与赫连骁最近的兖王赵暄洁大吼,最先反应过来。他径直跳下马,三两步奔到赵暇身边,试图把他从疯马蹄下挪开。

    一旁的王赟见状,也忙翻身下马,朝赫连骁那边狂奔而去。

    击鞠场上一片混乱,两匹发怒的马撒蹄狂奔,肆意冲击,惊得其它马也疯跑起来。

    顿时,嘶喊声、尖叫声、马蹄声、脚步声、呵斥声、大哭声······各种声音被糅杂在一起,如绵绵不断的焦雷,炸开在整个宴庆苑。

    赵曦澄转首看住黎慕白,沉声道:“跟着我!”

    黎慕白却对他摇头冷静道:“殿下去护驾,尤要看好朝莲公主!我去北夏使团那处。”

    赵曦澄知她的言下之意,深看她一眼:“护好自己!”

    “殿下亦是!”黎慕白一面说,一面朝击鞠场上跑去。才跑开,她又突地折回,凑到赵曦澄身边,“殿下,请务必留心那个图。”

    周围嘈杂不堪,她的声音刚好够他听到,虽低,却字字入耳。他一震——她指的是江山眉妩图上出现的“凶手图像”。

    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眸子,里面正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赵曦澄心底不由微微一悸,郑重地点了点头,黎慕白立时又朝击鞠场冲去。

    宴庆苑已险象环生,赵曦澄即刻调派侍卫,护着圣上、皇后、淑妃、朝莲公主等人先行离开。皇后与淑妃似乎不想离开,因为赵明淳与赵暄洁仍在击鞠场上。

    而此时的击鞠场,群马躁动异常,乱奔莽撞,如泛滥的怒涛,竟势不可当,大有将整个宴庆苑踏平之趋。

    安全护送走圣上皇后朝莲公主等人后,赵曦澄刻不容缓赶回宴庆苑。

    鲜果糕点等散了一地,彩棚桌椅等俱已东倒西歪。负责马匹的太仆寺在郭太师的指挥下,试着去控制疯狂撒蹄的群马。一批殿前司军士们,则正欲冲进击鞠场救人。

    冀王赵明淳在一众人等的围护下,艰难地从乱蹄丛生里逃了出来,满头满身的尘灰。

    赵曦澄一壁调派人手,一壁在目之所及内搜觅着那个纤细的身影。只见黄沙弥漫,像一堵又厚又重的雾墙,遮住了整个击鞠场。冲天的马蹄声,一如决堤的洪水,在宴庆苑长驱直入,似要破人耳膜。

    骤然间,一匹通体纯黑的马从尘雾中钻了出来,其后跟着一群疾驰的马。

    赵曦澄定睛一看,半伏于马背之上紧揪缰绳的人,正是黎慕白。他心中一紧一揪,忙随手抓过一匹马跨上,飞奔赶去。

    但见黎慕白所骑的黑马,前腿忽地一软,笔直地朝地上栽去。而后面紧随的马止不住冲势,仍极速前进着。

    黎慕白身子一歪,人往前倾。她看到无数马蹄像荆棘一样朝自己汹涌滚来,心底刚要哀嚎,就见一匹栗色马风一样冲了过来。

    马上的人长臂一捞,瞬间把她带入一个怀抱。她的脸,重重撞到一个坚实的身躯上。

    熟悉的梨花香,稍稍缓解了她那高度绷紧的心弦。适才的剧烈运动,让她的胸口又疼又闷。她扭开脸,大口呼吸着,方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紧贴在赵曦澄胸前。

    双颊腾地一红,她尚未及做出其它反应,就见浓雾似的尘烟里又极速冲出一匹马来。

    马上的男子乌发高扬,眸光似雪亮的剑刃,定定朝黎慕白这边刺来。

    是江豫!

    黎慕白从未见过江豫此等骇人的眼神,一时竟被镇住。

    江豫的马笔直地朝她与赵曦澄冲来,速度愈来愈快。

    马背之上,江豫那剑刃般的眸,在探到她时,生生一滞。

    黎慕白心头一阵发紧,身子猛然倾斜起来。箍在自己腰上的手,力度瞬间加大。

    “抱紧我!”赵曦澄闷声道。

    热热的气息,带着梨花的清浅,似魔咒一般,令她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揽住了赵曦澄的腰。

    赵曦澄身子一僵,登时愈加用力抱住她,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腔一般。

    黎慕白只觉呼吸急促,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化成了模糊的影子,像光一样掠过身畔。

    不知过了几个天旋地转,黎慕白感到自己快要被这滔滔不绝的马蹄声给淹没殆尽。

    仿佛,她又回到了西洲。父亲牵着她的小手,指着练兵场上的阵法,伴着金鼓喧阗,榼榼啐啐,告诉她这叫玄襄阵。父亲说,玄襄阵主要以模拟兵车行进时的声音与步卒的嘈杂声为主,用来造成我方兵力巨大的假象,以此欺瞒敌人。

    父亲刚说完,各种声音大雨小雨般响了起来,汩汩汇聚成一条气势汹汹的长河,向她怒奔而来。

    父亲给她讲解兵法翻动书页时的吧嗒吧嗒声、母亲整理她及笄要穿的大袖长裙时的窣窣窸窸声、皓腕上玉莲相击的叮叮咚咚声、房屋燃烧的毕毕剥剥声、梁柱倒塌的噼里啪啦声······

    暗,黑,吵,闹,无穷无尽,无休无止。万千声音裹挟着她,吞噬着她,撕裂着她······

    “阿暖!”极轻极轻的,似从辽阔天域飘曳而来的一瓣梨花,慢慢的,悠悠的,跋过迭迭山岭,涉过深深水渊,稳稳栖在她心尖。

    耳畔沸反盈天的杂沓混乱渐渐消褪,黑暗散去。

    黎慕白觉察到眼前出现了一线光,影影绰绰。额上有暖意传来,酥酥麻麻;鼻翼间盈满好闻的梨花香,淡淡轻轻。

    仿若置身于晨光朦胧里,梨花缤纷如雪。她不由想伸手抓取一瓣握于掌心,却发现双手无法动弹。眼眸奋力一睁,霎时,橘黄的光满满扑来,几绺青丝正垂于脸庞之上。发尾柔柔的,令她有些痒。

    她转动脖颈,只见青丝之后,是一抹线条起伏恰好到处的侧颜,如春日的远山。

    赵曦澄正俯身,用手轻探她额角,看她是否起了热。

    突见她蓦然醒转过来,又猝不及防撞上她投来的目光,他一直高悬的心,一安又一跳。

    黎慕白以为仍在梦中,那声“阿暖”,她的乳名,犹回响在耳畔。

    她试探性地唤道:“殿下——”

    许是乍然之间开口,她的声音不似往日清泠,带着一丝喑哑,平添了几分魅惑。

    赵曦澄全身骤绷,半晌才垂眸避开她的凝睇,暗暗深吸一口气,徐徐直起身子。

    “别说话,先喝药。”他转身,缓缓端过一盏药。

    黎慕白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柠月轩的床上。

    她一时有些糊涂了。

    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宫里宴庆苑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宴庆苑的击鞠赛上还出了意外!

    “宴庆苑那边已安顿好了。”似是知晓她的想法一般,赵曦澄轻轻望了她一眼。

    他把药搁在床边的矮几上,欲去扶她。

    黎慕白准备自己坐起来,刚一动,方发觉自己的手掌已缠了布条。虽感不到痛,但看那裹得厚厚的样子,知定是伤得不轻。

    她心里一阵哀鸣——这手,本快要痊愈了,如今却又添新伤,真不知要何时才能好了!

    赵曦澄见她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的手,想起那日他打她手板的情形来,心头顿有些不自在,不由安慰道:“太医已看过了,手的筋骨无事,伤的只是皮肉。”

    “······”

    什么叫“伤的只是皮肉”?黎慕白忍住想瞪他的冲动,无奈地由他扶自己坐起来。

    一时,两人都在未再言语。

    烛光恬然,似凝住了一室刚擘开新橙刹那噀出的汁雾。黎慕白拥衾而坐,一匙一匙抿着赵曦澄递喂过来的药。

    缠枝莲纹样的瓷匙碰在瓷盏上,发出轻微的“玎珰”脆响,一下一下落在静谧里,如同女子发髻间步摇垂下的玉珠相触。

    她忆起梦里万千繁芜声音里那抹轻唤来,那声“阿暖”,真是她的幻听吗?她想着刚刚两人看似有些暧昧的举止,神思一恍,一根心弦,随着“玎珰”之音,忽驰忽松。

    好在柠月轩一向无外人,她机械地张嘴喝药,掩饰着内心的兵荒马乱。

    就在黎慕白以为连漏刻都要静止了时,药总算喝完了。

    赵曦澄搁下瓷盏,这才徐徐告诉她今日宴庆苑混乱之后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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