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轮华盖车渐渐行远,车顶的渗金铜铸祥云纹碎芒耀烁,随着马车的前进,如粼粼不断的映日水纹。

    黎慕白按耐住胸口的微微波动,甩去心头异样,踏进了鸿胪客馆。

    她持着赵曦澄的手令,畅通无阻,却与赵姝儿不期而遇。

    赵姝儿以制香为名,正要去朝莲公主住过的院子里,见黎慕白来了,便一把把她也拉了过去。

    刚进院子,赵姝儿一面端量黎慕白,一面喋喋不休。

    “白黎,我听说昨日宴庆苑的击鞠比赛出了意外,你还受了伤,现在可好了没?啊······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是我父王告诉我的。我父王昨天被召进宫去了,回来后跟柳娘娘提起,恰被我听到了。”

    “我父王知道我与你要好,便告诉我你也在宴庆苑受伤了。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担心你。可当时天色太晚了,我不方便出府。”

    “今日一大早,我就跟我父王说要来看你,他也同意了。我去凉王府找你,你却已经出府了······”

    赵姝儿连珠带炮,见黎慕白只瞅着自己微微发笑,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便指着眼睛,语带委屈:“你看!我昨晚都没睡好,黑眼圈都有了······”

    话还未完,又见黎慕白的手裹着厚厚的布条,便问她还疼不疼,又说起自己小时候淘气也被打过手板的一些趣事来。

    黎慕白沐着阳光,只觉整个胸腔俱是暖融融一片。

    赵姝儿今日穿的是珠光粉绣海棠花软罗衣,稍深一色的嫣红挑线裙子,乌油油的垂鬟分肖髻上,点缀着各式精致珠翠。尤其是耳垂上的宝石坠子,甚为莹润灵动,随着她说话时如水珠嘀嗒,更显整个人娇俏可爱,明媚鲜妍,像一枝初初绽放的迎风海棠。

    黎慕白的心情似被她感染,在她的絮絮叨叨里亦明快起来。

    虽然,如今她的身份与赵姝儿判若云泥,可赵姝儿从未流露过轻视之意。

    想起初见赵姝儿时,赵姝儿就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自己的理想是——黎慕白破案,她就当黎慕白的专用仵作,还振臂高呼“我要和她一起携手,探遍天下案子无敌手”。

    黎慕白嘴角情不自禁弯起一个大大的弧,可赵姝儿对她的诚挚关怀,又让她感到一阵心虚。不知翼日赵姝儿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会不会责怪她呢?

    自己的真实身份!念及至此,黎慕白心底霍然一沉。她今日来鸿胪客馆,本意是来找江豫的。

    昨日的击鞠赛事变故中,江豫定也受伤了,不知他伤势重不重。另外,江豫为何会在变故中骑上马?又为何会冲向赵曦澄和她呢?

    这些她俱不知。

    赵姝儿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如流水般止不住,黎慕白几次插话都被她截断了。

    赵姝儿折下一枝槐花,边把玩边滔滔不绝。

    “······每次被我父王罚了后,柳娘娘都会给我做好吃的,现在想来觉得犯犯错也挺好的。话说白黎,你有没有被责罚过?不过看你现在这么沉稳能干,应该不会像我幼时那般。我那时,依我父王现在的话来说,差点把整个王府翻了过来······”

    被刻意强行抑住的旧事,乍然之间被勾起,黎慕白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幼时,其实也甚淘气精怪,常常气得母亲直抹泪。而父亲为了安慰母亲,作势要罚她,却每次在板子将要落到她身上之前,又被母亲一手拦住。

    由此,她有恃无恐,胆子亦愈发大了,及至后来插手官府案子,从而喜欢上了探案。

    母亲不再生气她的淘气举止,变得忧虑起来。随着年岁增长,她也渐渐懂事,学会了安慰人。

    只是,母亲常被她不得要领的安慰弄得哭笑不得。在父亲日复一日的开解下,母亲方慢慢接受了她身为女子探案一事。

    踢毽嬉戏,上树捉迷,悄放纸鸢,偷采白莲、纵马击鞠······点点滴滴,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忆来,竟弥足珍贵。

    斯乐不再复!大火过后,连梦影亦杳渺,她唯余往迹。

    手指不觉蜷曲,掌心的伤被牵动,疼痛瞬间惊醒了她。

    父母之死的真相,正亟待她去查清。

    “白黎,你脸色怎么这么白?”赵姝儿丢掉手中的槐花,扶住黎慕白,“哎呀!是不是昨日受的伤发作了?都怪我光顾着说话,也没让你休息下!”

    “我昨日只伤到了手,身体早无碍了。”黎慕白忍住痛,举了举裹着布条的手,“郡主,凉王殿下吩咐的事,我得去尽快办完。”

    “我四哥也真是的,你都受伤了,还让你出来办事。说!是什么事?我帮你!”赵姝儿豪气道,一副高义薄云天模样。

    面对赵姝儿的盛情,她感激又为难。她要去找江豫问清楚一些事,替赵曦澄办事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白黎谢过郡主好意!不过是一点小事,很快就可办完。郡主不是要在这个院子里寻找制香灵感吗?我就不耽误郡主制香了!”

    “你一说,我才想起来。”赵姝儿一拍自己脑袋,四下里瞧过后,声音放低,语带沮丧,“白黎,实不相瞒,我以后再也不夸口自己能闻香识物了。那个异味,我一直未辨出是何物散发的。我今日前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在这院子里再找到那丝异味,以便大理寺查案时协助一二······”

    案发之初,黎慕白和王赟因这丝异味的出现,曾一度把凶手定为男性。后来,经过深入查证与反复推敲,黎慕白几乎可以确定凶手应在案发之前就置身于朝莲公主的院子里,尤以朝莲公主的两个侍女作案的可能性最大。

    目前,鸿胪客馆刺客一案最大的疑点是——凶手出了院子后又如何迅速返回院子的。

    她本想趁昨日击鞠试探出采筠与采卉的身手,哪料比赛突生变故,让她措手不及。

    不过祸兮福之所倚,如能查证昨日的击鞠变故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对于凶手的身份,也可愈加肯定了。

    既是有人故意为之,就必会留下痕迹。痕迹的关键点就在于两匹突然发疯的马匹身上。

    若真是这样,那可发出异味的东西,应是被人带走了。是以,他们在鸿胪客馆一直未再寻到此物。

    看来,得找个机会让赵姝儿进宫去钟萃轩一趟才行。

    “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识香最厉害的,我相信你定能辨别出来!”黎慕白暂时按下心里的想法,轻轻拍了拍赵姝儿的手,“郡主请稍等,我过会来找你。”

    出了院子,黎慕白摸了摸自己的脸。今日出发时,她忘了用胭脂来改变一下容颜,于是掏出一条雪青色绡帕来,权且把它如之前一样作面纱用。

    装扮妥当后,她又从荷囊里掏出一枚蜜饯含在嘴里。这样,她说起话来,可借蜜饯来稍稍改变声音。

    昨日击鞠变故后,江豫因没有参与比赛,所以未留宫中,而是与和亲使团的其余人员回了鸿胪客馆。

    黎慕白以转达赵曦澄口令为由,欲去会一会和亲使团的人。

    鸿胪寺少卿关固恰在鸿胪客馆,素知凉王不按常理的行事风格,便领着她一起前往。

    关固告诉黎慕白,和亲使团的人闹着要把赫连骁等人接回鸿胪客馆来。

    昨日宴庆苑击鞠,一众人等看得很清楚,是祁王赵暇的马率先撞向赫连骁的马,且还把赫连骁伤着了,而祁王正是朝莲公主的和亲对象。

    北夏使团认为我朝在和亲一事上无诚意,他们要讨回一个公道。

    夏地处我朝之北,是以被称为北夏。北夏国土多以草原为主,百草丰茂,盛产马匹,尤以品种优良的战马居多。而这种优质的马匹,恰是我朝一向匮乏的。

    是以,每年我朝都要向北夏购买大量战马。

    北夏在立国之初,曾一度差点被丹辽吞并。后见我朝国力日益强盛,方转向我朝寻求庇护。

    而我朝,也不愿丹辽独大,又因对北夏的优质马匹有所求,便接受了北夏的请求,出兵丹辽。

    此前丹辽攻打北夏,虽战争之初连连取胜,但因北夏的拼力抵抗,兵马损伤不少。后又因我朝的突然出兵,措手不及之下,一时左支右绌。

    为尽快结束战争,丹辽只好主动认输,并每年向我朝缴纳岁币。经此一役,丹辽元气大伤,开始安安分分偏安一隅。

    而北夏也趁机收复了被丹辽侵占的疆土,并在辽夏边境筑起坚固的防线。

    战争结束后,北夏为继续得到我朝的庇护,于是主动向我朝请求赐姓,并开始学习我朝语言与文化。

    而我朝为了边境安宁,也为抑制丹辽的快速崛起,同意了北夏的举措,并赐“赵”姓为北夏皇室之姓。

    尔后,三国处于一个相对平稳安定的状态。丹辽和北夏渐渐恢复元气,我朝亦日渐兴盛。

    经由近百年的励精图治,如今我朝国力昌隆,民安物阜,时和岁稔,百行千业的能人层出不穷。

    重熙累洽之后,四海无虞之际,太平景象忽被丹辽一朝打破。

    去岁初,丹辽骤然发兵北夏,今岁春又突袭我朝西境,致使我朝将士折损颇多,连身经百战的李长安将军都牺牲在战役中。

    现下,我朝与北夏的和亲,旨在联盟遏制丹辽蓬勃的野心。

    黎慕白抵达北夏使团住处时,众人正在处于一处翠荫下。

    北夏使团群情激愤,鸿胪寺的寺丞等人极力安抚着。

    “让我们的公主与将军回来,我们自有人照顾!”

    “正是!别又再来个什么意外!我们公主可是我们陛下的心尖宠,出发前我们都发过誓的,一定要保公主平平安安的。”

    “快把公主和将军送出宫来!至于和亲,你们先把这刺客案解决了再作计较!”

    “对对对!”

    ······

    眼见要成鼎沸之势,大理寺少卿关固忙走至双方中间,大声道:“诸位!诸位!请稍安勿躁!我们陛下已命医术最精湛的太医在医治赫连将军等人,公主那边亦派了重重侍卫守护着,请大家安心。”

    “关大人真会说笑话!我们怎么安心?这刺客案还未破,一下又来个击鞠变故。试问,我们能安心否?”男子声音洪亮,双目炯炯。

    黎慕白瞧去,见那男子身段壮实,唇厚须密,肤色黑褐,面相粗犷,一时觉得有些眼熟。

    须臾,她想起来了,这男子好像是赫连骁身边的一个护卫,之前还嘲弄过我朝的妻妾之风,说他们北夏男子一生只娶一个女人,只有妻没有妾。

    “请细封大人尽管放心!过几天,待赫连将军等人身体恢复如初后,我们定会好生——”

    “我细封亚成奉圣命保护赫连将军,昨日击鞠将军受伤,我等已是失职。”这个叫细封亚成的粗犷男子大手一挥,打断关固的话,“如今将军又不在我等的护卫范围之内,要不关大人让我等也进宫去?”

    “对,我们也要进宫去,反正你们宫里房子多,也少不了我们几个的住处!”一人随即接道。

    黎慕白扫了一眼北夏使团,腹诽这哪是几人,这应是上千人才对啊!

    双方僵持之际,细封亚成突地手一拱,目光越过黎慕白,粗声道:“江公子,你来的正是时候,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黎慕白一惊,扭头一看,江豫已不知何时立于她身后了。

    都怪这里太吵闹,她一下没留神到。

    日光漏过密实的枝叶,稀薄薄地从江豫身后浅浅洒来。他的脸,模糊朦胧,似乎笼在一团淡灰灰的雾气中,唯一双眸,清晰得与她记忆中突然从轩窗外冒出的那双眸一样。

    草长莺飞,杨柳醉烟,正值活泼好动年纪的她,却要被母亲摁在闺中习女红。

    日光疏疏溜进窗格,在地上涂下深一绺浅一绺的影痕,如轻憩的云彩,又似她常玩的双陆棋子。执着花绷子的她,百无聊赖,昏昏然直欲打瞌睡,绣花针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

    遽然间,光影一阵波动错乱,轩窗里探来半个少年的脑袋。

    “阿穆,我带你去放风筝吧?”少年手中的风筝“哗哗”作响,眸子里盈满三月暖融的春光。她雀跃又犹豫——母亲让她绣的花还未完成呢!

    少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似谑似笑道:“我母亲也来了,姨母正在待客呢!”

    江豫的目光擦过她回首的眸,黎慕白只觉一点光流星似地划过,想抓住却只余风过指尖,不知所踪。

    “细封大人,请相信我朝太医的医术,赫连将军等人在宫中定会得到最好的医治,公主亦会得到最妥善的照料。”江豫朗声道。

    江豫一直随北夏使团一起,关固等人见江豫之语并未偏向北夏,忙齐声附和起他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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