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潇潇,急急的水滴打下来时,哗声四起,溅起碎珠千万。

    满街的槐树,被茫茫水帘一掩,只余依稀轮廓,连枝上的花似也褪去了雪白之色,模糊一团。

    黎慕白就近跑入路边一间胭脂店里,以避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杜轩默默守在门外檐下。

    肩膀处隐隐作疼,但她装作没事的样子,随意看着满架子的胭脂水粉。

    之前在鸿胪客馆,黎慕白独自去了院墙处,并未让杜轩跟着。

    她被异瞳狸猫袭击受伤,若被赵曦澄知晓,杜轩又会免不了受责罚。

    她不想因自己而连累到他人,便努力显现出一副安好模样。

    对于鸿胪客馆刺客案,她已有了大概眉目。

    只是时辰尚早,赵曦澄不会这么快从宫中回来的。

    店内陈列的胭脂,琳琅满目,令她不由想起赵姝儿那套关于制胭脂的法子来。

    其实,离开江豫后,黎慕白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赵姝儿。毕竟,是她把赵姝儿请出端王府的。

    而且,她也不想看到赵姝儿难过,想要去跟赵姝儿澄清王赟送她方胜一事。

    但是,赵姝儿并不在鸿胪客馆,其他人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黎慕白不敢再碰上江豫,便也出了鸿胪客馆。

    赵曦澄尚未回府,她也不急着回去。之前的面纱被狸猫抓破了,于是她来到珍珠巷,准备再买一条。

    却不料,刚踏入珍珠巷,就下起雨来了。

    真应了那句“朝霞不出门”之语。

    灿烂过后,风雨接踵而至。

    见黎慕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店里那些伙计招呼过后,便自顾自忙去了。

    黎慕白正盯着窗外的雨发呆,一个穿着青缎掐牙薄褙子的小侍女走过来,对她笑道:“白黎姑娘,我家娘娘请你过去坐坐。”

    黎慕白从各色胭脂上收回视线,忙还礼。

    “请问是哪家娘娘?”她含笑问道,觉得小侍女有些眼熟。

    “姑娘去了就知道了。我叫鸢尾,我家娘娘待人极好的,见你独自一人站了许久,想请你去坐坐。”

    黎慕白谢过,跟着小侍女鸢尾上了二楼,来到一个雅间。

    这雅间,与一楼敞开货架的大堂一比,简直别有洞天。不但布置精巧新雅,还设有吃茶用点心之处。

    黎慕白甫入内,就见一张乌漆雕花方几前,坐着一位面相端庄的年轻女子。

    方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糕饼。

    女子正襟危坐,着一件杏红方格联珠花纹的蜀锦衫子,下系一条乳白柔绢裙,很娇艳清丽的装扮。

    只是,她眉宇间似乎笼着一点郁色,使得她更像一株凝聚了春光却又独立于春色之外的红杏。

    黎慕白在兖王府见过她一次,此人正是兖王妃。

    “奴婢给王妃娘娘请安!”黎慕白忙行礼,“娘娘万福金安!”

    兖王妃微微颔首,示意黎慕白坐下。

    黎慕白揣度了一下,谢过后,方在下首的一个小杌子上坐了。

    兖王妃也未道什么,只慢慢啜着茶。

    一盏茶后,兖王妃对鸢尾道:“你再去看看店里还有没有新鲜花色的胭脂膏子,有就拿下,回府后待我淘澄净了,再送去永和宫。”

    鸢尾应声后,便出去了。

    永和宫,是赵暄洁生母淑妃娘娘的宫殿。赵姝儿之前说过,她已把制作胭脂的法子告诉过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宫里用的胭脂,正是按照她的方法制成的。

    黎慕白思忖着兖王妃的话,想来是兖王妃在投婆母所好,也常亲手制胭脂送到永和宫去。

    “别拘着,随意即可。”兖王妃对黎慕白淡笑道。

    “奴婢谢过王妃娘娘的厚爱。”黎慕白忙起身福了福。

    “无须多礼。”兖王妃命她坐下,看着窗外又出了好一会子神。

    黎慕白静静枯坐着,始终猜不透兖王妃召她前来此处的用意。

    窗外雨丝繁急,水声喧哗,屋檐挂上了一道流动的水晶似的大帘子。

    放眼望去,以专售钗环首饰、四季衣裳、胭脂水粉的珍珠巷,此刻宛如洗去了一身铅华,呈现出一种柔和朦胧的美来。

    黎慕白从雨中收回视线,悄悄望了兖王妃一眼。

    兖王妃临窗而坐,黎慕白只可看见她的侧面。

    窗子半开,雨水氤氲着烟雾,袅袅散进一些,依依扫在她淡抹胭脂的玉颊上。

    下雨的天色,有些暗。室内也未掌灯,光线迷离。兖王妃身畔的葵花式雕漆几上,搁了个天青色耸肩美人觚,疏疏插了两三枝紫丁香。

    淡紫的花瓣,如紫晶一般迤迤然展开,是刚刚盛开的美好模样,却在这个雨天里,含上了几缕清愁。

    散进来的水烟,似也染上了那紫晶般的颜色,在屋内踟蹰着,连兖王妃娇嫩嫩的杏红衫子,仿佛也渗入了这雾一样的紫。

    这使得她整个人飘忽不定,几乎要融化在淡紫的水烟里。

    就在黎慕白以为人与花都要化成雾而去时,一串风铃般的脆音,和着窗外的雨声,“唰”地一下冲了进来。水烟里的紫,顿时消褪不少。

    黎慕白忙从美人觚上收回视线,低眉敛衽坐好。

    “王妃嫂嫂,你看——”

    脆音忽止,一抹茶白堪堪停在黎慕白面前,几枝银线绣的梅,随着裙裾的摆动,若隐若现。

    黎慕白抬眸,定睛看去,是赵姝儿来了。

    赵姝儿手擎一个粉青冰裂纹小圆钵,目光怔愣愣驻在黎慕白面上。黎慕白亦诧异了一下。

    “郡主好!”黎慕白按下心头疑惑,依规矩起身行礼。

    赵姝儿别别扭扭受了黎慕白的礼,目光一时不知该去向哪里。

    兖王妃招呼赵姝儿坐到她旁边,柔声道:“我见这白黎姑娘常跟着你,恰巧看到她也在这胭脂店里,便把她召了过来。”说着,她捡起一块酥塞到她手里,“这是我适才命人端上的,叫方胜四味酥,酸甜可口,你且尝尝。”

    赵姝儿捏着那做成方胜形状的四味酥,觑了黎慕白一眼。

    “谢王妃嫂嫂,姝儿今日已尝过一块又苦又辣的糕,后劲犹在,稍后再来试试这酥吧。”说着,赵姝儿把四味酥放回碟子里。

    黎慕白心头发涩,如坐针毡,欲告辞离去,却见赵姝儿把那个粉青冰裂纹小圆钵递到兖王妃面前。

    “王妃嫂嫂,你闻闻这方胭脂。”赵姝儿道。

    兖王妃拿过后,揭开盖子,把圆钵放在鼻翼下嗅了嗅。

    “果真没那腥味了。”兖王妃收下小圆钵,含笑赞许道,“姝儿不愧是制香高手!”

    赵姝儿嘴角勉强弯了弯,见窗外雨势甚大,又见黎慕白颇有些不自在的模样,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央求兖王妃讲一讲英国公在边境见到的奇闻异事。

    英国公柳敏,兖王妃祖父,现接替李长安在西境驻守。英国公年轻时,也曾在边境立过不少军功。

    “你常跟你六哥玩,什么奇闻异事没听过的。”兖王妃笑道。

    赵姝儿不依不饶,夹缠着不放。

    最终,兖王妃拗不过,低头想了一想,道:“那我就讲一个丹辽女子的故事吧,你应该没听过。”

    赵姝儿连连点头,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表情来。

    “这个故事是祖父曾给我讲过的。那时,我还小,我母亲也还在世,也喜欢像你一样爱听奇闻异事。”兖王妃吃了一出口茶,望了望窗外的茫茫雨幕。

    “丹辽人生性骁勇,不论男女,皆可上战场杀敌。尤其是丹辽女子,心智坚韧,最擅伪装。”

    “他们打不过我朝,只好时常骚扰我朝边境。”

    “那时,我祖父还只是一个刚赴西境任职的校尉,管着几百号士兵。一次,祖父奉命率军潜入一支丹辽军后方,以截断他们的一处退路。一番浴血奋战后,祖父他们死伤不少,但终是成功地把丹辽军骗去了另一处。”

    “那处,正埋伏着我朝大军,只待丹辽军自投罗网。”

    “祖父他们完成任务后,于是往营地赶去。途中,一群衣衫褴褛的女子,脚步虚浮地朝他们奔来。”

    “女子跑到他们面前,齐刷刷一跪,个个哭得泪人一般。”

    “在她们断断续续的诉说中,祖父得知,她们本生活在我朝边境村落里的黎明百姓,后来被丹辽军掳走,在丹辽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这次,是她们趁着打仗的机会,一起逃了出来。她们哀求祖父能把她们带回故土去。”

    “祖父本想细细盘问,但那群女子衣不蔽体,身子不少部位都露在了外面,加上她们不断哀泣,不断诉说她们在丹辽军营时被惨无人道□□的情形,这让一群热血大男人,霎时就升起一股怜悯之心来。”

    “她们哭诉完后,又哭诉是如何生不如死,如何忍辱偷生,如何思念家中亲人,一下子就令祖父他们想起家中的女眷来。”

    “祖父见她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凌乱的发髻上只别着一枚简陋的木簪,身上只挂着几片破布,着实可怜,便答应了她们的请求,同意带她们回去。”

    “刚开始,那群衣衫褴褛的女子规规矩矩跟在祖父他们后面走着。一段路程后,她们有的走不动了,有的晕倒了,有的说伤势发作等等。反正,就是不能继续行走了。”

    “但祖父是有军命在身的,必须按时返回营地。”

    “于是,祖父只好命一部分人下马去相帮那群女子。那群女子像是害怕与男子接触,战战兢兢不止。祖父他们以为是丹辽军给她们留下了心理阴影,便命手下尽量只搀扶。”

    “然后,祖父带着一部分人马先行。走了一段路程后,祖父有些不放心,担心他们遇上敌军,便命一个手下折回去看看。”

    “哪知,那手下回来后面如死灰,几乎是滚下马的。”

    “原来,那群女子与相帮她们的士兵,都死在途中一处空地上。”

    “祖父不信,亲自带人返程。为防有埋伏,祖父他们先是在四周侦查了一番,确认安全后,方接近那处空地。”

    “只见那地上躺着多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地上的泥土都被血染红了。祖父他们心揪痛不已,找到还有一个气若游丝的士兵,于是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士兵道,是那群女子杀了他们,说完,就断气了。”

    “距离士兵们的尸体比较远之处,正堆着那群女子的尸首。祖父他们忍着愤怒,仔细察看,发现她们身上并没有致命伤,一个个面色发黑。祖父推测,她们是中剧毒身亡的。”

    “不过,依现场情形看,她们是在杀完帮扶她们的士兵后再自尽的。她们明明有机会逃走,却为何一定要服毒自尽呢?”

    “祖父不明白,按耐住自责与悲痛,带着手下仔细勘察。死去的士兵们,胸部均有一个致命血洞。依伤口形状来看,应是很窄的小刀之类的锋利物件刺成的,可祖父他们在现场并没找到任何类似的物件。”

    “此事,也就成了祖父心头一个至今未解的谜。”

    “回营后,祖父为自己的疏忽去请罪。”

    “后来,祖父从一些老将口中得知,丹辽女子最是重情,也最为刚烈,贞操观念很强,尊崇从一而终。”

    “那些老将还告知,要辨别丹辽女子也很简单。丹辽女子除了长相大多鼻高目深之外,她们的手臂上亦有标识。因丹辽崇尚格桑梅朵之故,丹辽女子成年后会在手臂内侧刺上格桑梅朵。”

    “当年,那群丹辽女子面容凌乱,加上衣衫褴褛,是以祖父也未细看她们的五官。但祖父要是知道丹辽女子的这个习俗,在答应带她们回乡之前,检查一下她们的手臂,也许就可避免后面的悲剧了。”

    “因他的疏忽,一下逝去那么多出生入死的同袍,祖父直至现在,都甚为自责。”

    “那群女子,祖父揣摩,应是她们的丈夫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于是她们团结在一起,订了一个复仇计划。”

    “在计划实行时,她们可能受到了□□。因此,大仇得报之后,便都自尽了。”

    “砰”的一声震响,窗扇被一阵疾风给合上了。室内刹那愈加暗沉起来,几瓣淡紫的花,从美人觚里的丁香枝上不由自主地剥落下来,又孤零零地被抛掷于地。

    百年流水尽,万事落花空。

    兖王妃握着茶盏,赵姝儿与黎慕白亦垂眸无言。

    那群烈女子,散在了无情的光阴里,又如昙花般,于这个雨天匆匆一现,令闻者久久难忘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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