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早已宵禁,长夜阒寂,唯锦屏街一带,依然喧阗。

    只见整条街灯连灯,照得窗窗通明,檐檐飞彩,笙歌笑语更是跌宕似浪翻。

    大理寺内,亦大有人在。

    大理寺卿王赟生了急病,便由大理寺少卿蔡修拙暂时主理大理寺事宜。

    蔡修拙领着大理寺丞等人,连夜梳理着与和亲相关的案子。

    这些天的连续查案,已把大理寺上下众人累翻了。

    尤其是今日下午在紫宸殿那一番变故,蔡修拙一度以为自己脑袋要搬家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凶手采卉被一箭射杀,其余人等虽受了伤,但不重。

    大理寺设有临时歇息的厢房。一通忙碌后,蔡修拙见夜已深,正要去厢房凑个囫囵觉,却不虞凉王赵曦澄登上了大理寺的府衙,道要请他去宫中走一趟。

    他一惊,以为案子有变,可面对赵曦澄沉肃的神色,又不敢问,只好强打精神,依赵曦澄要求,把案卷、证物等,一一收拾好。

    夜半的长街,空荡无人。马车的辘辘声,紧凑飘忽,似狂风里密集的雨点。

    将至皇宫时,黎慕白忍不住揭帘瞧去。

    下弦月的光,薄又冷,似下了一天一地的清霜,把个白日的炎热驱得一干二净。

    唯见不远处有红墙碧瓦,那屋脊飞檐,一层叠一层,静静地潜伏在朦朦夜色里,像是俟机而动噬人心梦的梦貘。

    月华凉凉地扑来,她擎着锦帘的手不禁微微一抖。

    赵曦澄见状,伸手握住她的指尖,低低道:“一切有我!”

    与一帮臣子处理完与和亲相关的事宜后,皇帝赵益先去了永和宫安抚淑妃一番,又去仁明殿瞧了瞧皇后的病体,方回自己的寝宫养徳殿。

    常福正伺候圣上安歇,一个小内侍前来禀报,道凉王赵曦澄求见。

    四更过后,一队训练有素的军士,在刑部尚书窦追的带领下,以缉查盗贼为由,脚步轻便,动作迅速,刚入锦屏街街口,就井然有序地四散开来。

    须臾,整条锦屏街,如热油滴进了冰水,“滋啦”一声哗响。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又彻底静了下来。

    另一处,鸿胪客馆外围,已悄悄增添了防守的侍卫,鸿胪寺少卿关固正检点鸿胪客馆诸事。

    ······

    翌日,天气仍旧炽热如斯。

    大日头下的御园,高柳咽新蝉,荷叶任卷舒,一派盛夏乍临风光。

    气派疏阔的紫宸殿内,圣上一袭明黄朝服,端坐于九龙宝座之上。

    郭太师、罗正源、周瀚、窦追、蔡修拙等人,依次罗列下首,淑妃周臻仍隐于紫檀描金彩绘山水图的十二扇屏风后。

    赫连骁与其余几位滞留宫中的北夏使团成员,还有采筠,一并列于殿中,连那只黑色异瞳大狸猫,亦在其内。

    只是,那狸猫似乎总想挣脱严捕头手中的网兜,又被严捕头不停地摁了回去。

    黎慕白随赵曦澄,静静立于其后。

    “赫连将军,敢问贵国不是来和亲的,而是来行刺的不成?”御史大夫周瀚恨恨质问着北夏和亲使团。

    “周大人误会了。这采卉姑娘,是我们公主在进京路上随手救下的一个汉人孤女,我们更是意想不到她竟会做出如此胆大包天之事来,以致令兖王殿下受惊不小!”

    赫连骁朝周瀚一叉手,语带歉意。

    俄而,他捧出一份身契,躬身道:“陛下,这采卉千真万确是我们公主进京途中救下来的,这是她的卖身文契,外臣恳请陛下明鉴!”

    圣上沉吟未语,目光在北夏使团几人身上逡巡大半晌后,方命蔡修拙去核查。

    蔡修拙领命,忙使人带着身契去户部查实。

    “陛下,请为我们公主做主啊!”采筠磕着头哭道,“我们公主生性纯良,那日刚过边境不久,使团队伍被阻,赫连将军派人前去查看,方知前方有一群人在路中围着一个女子殴打。公主得知后,心生怜悯,于是让将军去问清缘由,看能不能解救那女子。”

    “禀陛下,当时是在下随我们将军一起前去的。”北夏使团一成员躬身道,“我们将军止住了那群人对女子的殴打,问清前因后果后,见那女子着实可怜,便依公主之意,替那女子赎了身。”

    “既然赎了身,放她离去即可,为何又把她充作朝莲公主的贴身侍女?”刑部尚书窦追沉声问道。

    郭太师郭宥廷、御史大夫周瀚等亦齐齐怒视赫连骁。

    “都怪奴婢心软,没劝住公主,不然也就不会惹出这许多事端来了!如今连公主她也——也——”采筠哀哀戚戚,语不成调。

    “采筠姑娘,不怪你!是那女子太狡诈,我们都被她骗了!”北夏使团另一成员劝道。

    “禀陛下,外臣救下那女子后,本打算放她离去的。”赫连骁躬身道,“只是那女子千恩万谢,执意要报恩。她说她家中遭了灾,只余她一人。她来此处投奔亲戚,却不知道亲戚早已搬去他乡。”

    “她又上了骗子的当,被骗子卖到了万春楼,接着就被老鸨逼着接客。她不从,就日日受毒打。此次,是她抓了一个空隙,才逃出万春楼的······”

    “当时要是我们公主没听到她的那一番哭诉就好了!”采筠接过赫连骁的话,抽抽搭搭,“公主得知她的处境后,见她身世堪怜,孤苦伶仃的,便命赫连将军留下她。”

    “后来,公主又见她擅长针黹,手脚勤快,温顺老实,又让奴婢与采荇教她规矩,还给她赐名采卉。”

    “自此,她便与奴婢、采荇,一起近身服侍公主。她见我们公主喜欢三色莲,就常常琢磨三色莲的绣法,并绣了好几个三色莲的香囊,供公主轮流佩戴。”

    “公主十分欣赏她的针黹,夸她绣的三色莲栩栩如生。”

    “哪料到,她竟是来害我们公主的!公主待她那样好,她怎么下得了手啊!还有采荇,素日里如姐妹一般照顾着她,她也——”

    殿内,采筠的低泣声,和着她香囊里的香气,一同在殿内回旋着,引得那异瞳狸猫也“喵呜”叫唤起来。

    赵曦澄侧首扫了黎慕白一眼,黎慕白会意,走上一步,对采筠道:“那是因为采荇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真实身份?采卉不是一介孤女吗?”采筠泪眼婆娑,“她的卖身文契,将军与公主都看过。”

    “采卉的确是一孤女!不过,非寻常孤女!”黎慕白对圣上一礼,得到圣上的应允后,从一应证物里翻出一件浅碧色短衫。

    “这件短衫,是奴婢在鸿胪客馆朝莲公主院子的耳房里的衣橱找到的。案发当晚,它与一众浅紫粉藕的衣裙混在一起。奴婢问过当时与采荇同屋的采卉,采卉道它是采荇的衣衫。”

    “不对,这件短衫,是采卉的!”采筠止住哭泣,音量也高了几分,“采荇从不穿青色碧色之类的衣衫。”

    “多谢采筠姑娘告知。”黎慕白对采筠点点头,“奴婢见过采卉姑娘几次,记得她每次着装亦是青碧之色的衫裙。”

    “可她为何要撒谎说这件短衫不是她的呢?”采筠问道,其余人等亦目露疑惑看着黎慕白。

    “是因为这衫子暴露了她的身份!”黎慕白铿声道。

    音量不高,却清晰有力。

    霎时,数道视线均集于那件短衫之上。

    只见黎慕白从容不迫地拎起衣衫上的一只袖子,请赫连骁等人过目。

    那袖子里侧,有一条从袖边延伸至腋下的裂缝。不过,裂缝已被缝补过,只是那缝针脚,除去近腋下几针齐整外,其余俱稀疏歪扭,似一条长长的丑丑的蜈蚣。

    “当夜,采卉的这只袖子,应是被什么物件挂住了,然后撕出一个长口子来。采荇瞧见,于是拿出针线,要帮采卉缝这袖子上的裂口。采卉推辞不过,只得任由采荇缝补。”

    “采荇缝补时,瞅见了采卉手臂上有异样,遂识出采卉身份。”

    “是故,这缝补的针脚,才会如此模样。”

    “采荇缝补时的慌张举措,令采卉看出采荇识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于是,采卉先是设法稳住了采荇,然后又寻机杀了她。”

    “她把屋内弄成刺客来过的模样,把那件短衫夹在衣橱里悬挂采荇衣服的中间,假装是采荇的。”

    “之后,她立马放出朝莲公主的爱宠黑色异瞳大狸猫,模仿采荇的声音大叫,又用拳对自己的后脑勺猛捶,把自己弄晕在地。”

    “而当时院外防守的侍卫,听到尖叫,又见一黑影窜出院墙逃逸而去,误以为那黑影就是刺客,于是去追那黑影了。”

    “如此一来,不但防守在鸿胪客馆的殿前司侍卫,连前来查案的大理寺,都被采卉骗过去了,均认为是刺客闯入鸿胪客馆,刺杀了朝莲公主的贴身侍女采荇姑娘。”

    黎慕白刚说完,采筠又哭了起来。

    “狸猫是公主的爱宠,后来我们遍寻不见,原来竟是被采卉用来当成刺客放走了!”采筠哭道,“她——她还真是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啊!”

    “采筠姑娘别急着下定论。”北夏使团一成员上前一步,问黎慕白,“是采卉刺杀了我们公主的贴身侍女采荇?”

    “是!”黎慕白躬身道。

    那人还想继续问话,被赫连骁制止。

    “陛下!”赫连骁对上首的九龙宝座一礼,“外臣尚有几处不明,恳请陛下允许外臣提出。”

    “赫连将军有何疑问,尽管提出。”圣上道。

    “谢陛下!”赫连骁道。

    赵曦澄走到黎慕白身旁,对赫连骁道:“将军请说。”

    “好!殿下府中的女官,堪比贵国的大理寺卿。”赫连骁赞道,俄而话锋一转,“只是采卉昨日已被贵国弓箭手射杀了,如今她人不在了,贵国可有证据证明采卉就是那刺杀采荇的凶手?”

    赫连骁停了一停,又道:“其次,那采卉不是汉人孤女,又究竟是什么人?”

    赵曦澄一听,不动声色瞅了黎慕白一眼。

    黎慕白亦朝他暗暗望来,两人心下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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