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暖而不炽,明媚若金,天畔彤霞似绮。

    黎慕白一手端盆,一手揉眼,牵袖挡个呵欠,举眸环顾。

    门前的院子不大,用篱笆围成,有不知其名的野花藤缠绕其上。

    一群小鸡四处觅食,“咕咕咕”叫个不止。

    在挨着篱笆的角落,搭了个瓜架,蜜蜂儿飞来舞去萦绕其间。

    几串菽豆顶着淡紫的花骨朵,奋力爬到了瓜架顶端,黄瓜则鲜翠翠垂着。

    瓜架下首,立着一个大水缸。覃簪正从里面舀水倒入木盆内,溅起无数碎玉。

    很寻常的山村农家的一个院落。

    黎慕白又朝院外望了望,见无有异常,遂走到瓜架下,学着覃簪的模样浸泡衣服。

    两人一同搓揉衣衫,聊着天。

    大多时候,都是黎慕白先扯起话题。

    覃簪面上挂着淡笑,细声细气教黎慕白如何浣衣。

    光影筛下,照得覃簪乌油发髻间的一支珠钗明明赫赫。

    黎慕白状似无意地扫过,心底又疑又虑又慌又惧。

    那是一只素银钗子,钗杆朴实无华,唯钗头嵌的一颗玉雕莲花,随着她浣衣的动作,时不时漾出清浅的光。

    黎慕白似是被那光刺到眼,不着痕迹地掉开了眸子。

    可是,过了半瞬,她又忍不住觑去。

    那玉莲花指头般大小,极是冰润剔透。莲瓣在日光里折出淡粉,衬得莲心的一点绯红愈发如胭脂般诱人,像是凝了天上霞光。

    犹忆那日,云霞亦是如这般的胭脂。

    “阿慕,手钏上的玉莲花雕刻成此样,你可喜欢?”江豫指着白麻纸上的图样问她。

    她一壁吃着江豫提前剥好的莲子,一壁随意瞟了瞟铺开的白麻纸。

    “如今才刚过孟夏,我的生辰在深秋,早着呢。”说着她往嘴里又抛了一颗嫩白的莲子,声音散漫,“且让我多自在些,及笄后可就没这般自由了!”

    “小馋猫!”江豫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收敛点,我娘做的莲花饼应该好了,等会只许吃一两块。不然吃多了又嚷腹疼,小心姨母下次不带你上我家。”

    江豫叫小萍把莲子与其它几样糕点一起端下去。她趁江豫不留神,抓了一把莲子握在手心,又忙不迭给小萍嘴里塞了一块糕,堵住小萍的惊呼。

    小萍手里托着几个细瓷碟子,嘴里满是糕点,只能瞪大两只眼向江豫求助。

    江豫好笑地看着她这一气呵成的小动作,一脸无奈,吩咐小萍下去,把莲花饼端上。

    “前些日子我去薛家玉铺转了转,看到他们新进的玉料里有一块极上好的玉,是罕见的淡粉,又难得的是粉中间杂了几点绯红。”江豫拾起她手心里滚出的一颗莲子,“我一眼相中了那块玉,觉得用来雕我设计的莲花正好。”

    心口倏地一窒,黎慕白搓着衣服的手猛然使劲,“刺啦”一声,居然把衣撕出一道口子来。

    瞬即,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掩饰叹气道:“唉!我真笨,洗个衣服都能把衣服洗坏!”

    覃簪瞧着她手中的衣服,“噗嗤”一笑,柔声安慰她:“没关系,初次浣衣都是这样的,多浣过几次就好啦!”

    “那覃姐姐第一次浣衣也如我这般吗?”黎慕白顺着她的话问道。

    “我第一次浣衣,可能还不如你,只觉得那衣服上的污渍跟我过不去一般。我搓了又搓,都快把手搓破皮了,那污渍居然稳如泰山,都把我给气哭了。后来,还是夫君来浣洗干净的。”

    覃簪的笑里浮起浅淡的娇羞,被黎慕白捕捉到。

    “左大哥待人古道热肠,对覃姐姐又体贴入微,真羡煞旁人也!”她故意打趣覃簪,“昨日我与兄长在山上迷了路,就听到左大哥在唱什么‘路遥日月促,非是我淹留’,现在想来,那应是左大哥在思念覃姐姐你呢!”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也跟着人贫嘴烂舌的学!”覃簪不觉红了脸,啐了一口,一面拧干手上的衣,又拿起一件男式短衣洗起来,声如蚊呐,“那是《子夜四时歌》,我偶尔唱起,不想被他听了去。”

    黎慕白笑着舀了几瓢水倒入盆里,见覃簪螓首微垂,于是暗暗打量起她来。

    昨夜烛光黯淡,加之她一心系在赵曦澄的伤势上,而今早赵曦澄醒来后她又忙进忙出,是以,她一直未来得及十分留意覃簪的模样。

    如今一看,方觉覃簪长相不俗。只见她头上发钗轻颤,脸腮晕红,有如玉莲花心的一点绯红飞下,我见犹怜。

    视线一移,可见覃簪穿了一套半旧不新的粗布衣裙,年岁不过二十,体格偏瘦,脸庞略尖,眉距较开,使得她天然流露出一种交织着纯真与迷茫的神情。

    再细细瞅去,覃簪的皮肤虽不十分白皙,但甚是细腻。一双手亦不像长年劳作的村妇那般粗糙,指节匀称,指尖纤细,要是养上一阵子,十指定如削葱根。

    黎慕白回想着从昨夜到今晨,覃簪的言谈举止间,无不透露着娴雅。

    而左嘉,昨日在山路上虽然被她逼得吃下毒丸,但对她与赵曦澄,却恭敬顺从,未见一丝怨恨与不满。

    在黎慕白与赵曦澄借宿他家中后,左嘉与覃簪夫妻二人,亦是以礼相待,照顾有加。

    今日,左嘉进城卖柴,归来会仍是只是左嘉吗?或仍只是左嘉一人吗?

    黎慕白的目光穿过累累瓜果,落在偏房的小窗子上。

    小窗之后,赵曦澄正侧卧在床上养伤。

    偶尔吹过的风,送来黎慕白零星的泠泠之声。一抹散澹悠远的流云,打窗前缓缓飘过。

    阳光姗姗踱进,烙下一地淡影墨痕。

    他手边卧着一把剑,肩膀的伤,隐隐作疼,暗叹为今之计,唯有见机行事了。

    黎慕白正想探一探覃簪头上的珠钗,一把清脆爽利的嗓音从篱笆门处飞来。

    “覃嫂嫂在家吗?我娘做枣糕,枣子摘多了,做出来我们都吃不完,我娘便遣我来送些给覃嫂嫂与左大哥尝尝。”

    黎慕白刚直起身子,只觉眼前一晃,就多了一道身影。

    来人是一个小娘子,着一袭素色直领襦裙,圆圆的脸面红扑扑的,两腮上几点雀斑随着她的言语跳跳跃跃。

    她手里托着一个大粗瓷碟子,碟子里堆满了方形糕块,散着浓郁的枣香。

    “阿枣妹妹有心了!”覃簪在衣摆上蹭去手上的水,含笑接过碟子,“真是太劳烦你们了!”

    “劳烦啥呀!左大哥不知帮过我们家多少次了!”那小娘子早已看到黎慕白在一旁,便问道,“覃嫂嫂家里来客人了?”

    “她是我娘家的表亲,来我这里玩耍几日,我常呼她为阿暖表妹的。”覃簪把黎慕白拉过来,笑着介绍,“阿暖,这是邻家的黄枣,白日里无事时,她常过来给我作伴。”

    “阿暖?这名字真好听!”黄枣笑逐颜开,快言快语,“既然你是覃嫂嫂的表妹,那你也叫我阿枣就好了。覃嫂嫂人很好,左大哥人也很好,你肯定也很好!日后,你要是想去哪个地儿玩,尽管叫我带路好了。这个村子,我老熟,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黄枣说话连珠带炮,黎慕白禁不住想起快言快语的赵姝儿来,又怕赵曦澄轻举妄动,遂硬生生地提高音量插话道:“谢谢阿枣妹妹的关心,改日我定请你陪我去村中四处逛逛!”

    “嗯嗯,覃嫂嫂素日不怎么出门,而我跟覃嫂嫂来往多,算你请对人了!”黄枣亦不恼话被打断,抓起一块枣糕塞到她手里,“这是我娘刚做的枣糕,你尝尝,要是喜欢,我明儿个再送些过来。对了,我也会做不少糕点,来日你再试试我做的,保管你喜欢!”

    黎慕白被她的热情感染,但思及自己初来乍到这黄家村,人地两生,现又对覃簪的玉莲花珠钗满腹疑虑,遂把枣糕放回碟里,笑道,“谢谢阿枣妹妹,我要趁着太阳正好,得赶紧把衣服浣洗干净,过后我再来一心一意尝尝这枣糕。”

    “浣衣我最快了,我来帮你!”黄枣袖子一挽,准备干活。

    “阿枣妹妹,我自己来就好了!”黎慕白眼疾手快,一把抱起盆子,道,“你是客,理应去歇着。”

    覃簪见黎慕白神色尴尬,以为她怕黄枣会笑话她把衣服洗坏了,忙邀黄枣进屋,“阿枣妹妹,我屋里有新沏好的茶,正等你今天过来喝。至于浣衣,阿暖以前很少做这些活儿,正觉得新鲜有趣,就让她自个儿玩好了。”

    黄枣被覃簪半拉半扯进屋去了。

    黎慕白看到黄枣进屋坐下喝茶,方继续浣衣。

    她拒绝黄枣的帮忙,实是忧心盆里的男式衣衫。

    自舒州至西洲的途中,在赵曦澄的命令下,二人扮作结伴游玩的知己好友。日常她做翩翩公子装束,与赵曦澄用“阿暖”“阿澄”的化名。

    因此,盆里的衣衫,均是赵曦澄与她的男式衣衫。尤其是赵曦澄的衣衫,从衣长看,就不是她所能穿的。并且,这衣上尚有血渍。

    现下,她对黄枣与这个黄家村毫不知情,而赵曦澄的伤不能再经受一点儿折腾。

    要是赵曦澄的衣衫被黄枣看到,不免对他们二人当前的处境添上几分变数。

    黎慕白慢吞吞浣洗着,打算等黄枣离去后再晾晒。她想,养伤期间得让赵曦澄换上粗布衣裳方好。

    好在黄枣喝完茶,与黎慕白笑说几句,又出言相邀黎慕白改日去她家玩。

    得到黎慕白的应允后,黄枣就回家了。

    黎慕白把衣服晾完,拾掇好木盆要进屋去瞧一瞧赵曦澄,却见覃簪正倚门而立,直愣愣望着远方。那神情与模样,像是在凝视一件遥不可及的珍宝。

    黎慕白顿驻足,不由循着她的视线瞧去。

    只见院子前方是几颗歪脖子的苦楝树,一条大黄狗趴在绿荫里懒洋洋晒着太阳。再远一点田野成片,峰峦如聚,白云自流,碧天若洗。

    她看了一瞬,没觉出异常之处,便转首再次盯向覃簪。

    覃簪的身后,满屋光线黯然到谷底。而屋前,却是漫天盛日绚烂到极致。

    覃簪恰好立于强烈的明暗交错之处,神情模糊,唯发髻间珠钗上的玉莲花散出一点清光,如似醒非醒时的梦影,仿佛她后退一步,就可继续沉酣绮梦,若是她前踏一步,幻梦则灰飞烟灭。

    黎慕白从未见过此等情景,掩下心底惊骇,假装轻咳。

    覃簪转过神来,收回视线,朝黎慕白柔柔一笑:“阿暖,累了吧?屋里有煎好的茶,阿枣送来的糕点我尝了,味道不错。你歇上一歇,随意吃些吧。”

    “好嘞,谢谢覃姐姐!”黎慕白笑道。

    覃簪接过她手中的木盆,温言道:“晴光大好,要是太闷了,得空你可以去村子里走一走的,可以让阿枣陪你。”

    语气很是亲昵,好像黎慕白真是她亲表妹。

    黎慕白随意点了点头,差点脱口问她要那玉莲花钗子看上一看,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

    “阿暖,你歇完了就去照看下你兄长,我去菜园里摘些菜蔬回来。”覃簪交代几句,便提着篮子转去了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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