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烈日炎炎。

    街旁林立的店铺,道上接踵的行人,一扇一扇滑过窗子,历历映入眼帘,仍是旧年气象旧年模样。

    往事分割成细细的一寸,散在腾腾喧阗里,扭曲,飘忽,如阳光下的浮尘一抔。

    “阿暖!阿暖!”那人执意唤着。

    黎慕白回过神,一手高擎竹帘,一手搭个小凉篷搭在额上,方看清那声音来源之处。

    人来人往里,一年轻女子正在朝她这边不停挥手。只见她着一袭素净的乳白衫群,手里持一顶淡绿帷帽,乌油发髻上只扎了块豆青布帕,再无其它丁点珠翠装饰。

    黎慕白眉头略略一拧,丢下帘子转首对赵曦澄道:“殿下,是覃簪。她唤的人好像是我。”

    “阿暖!阿暖!”呼声又起,似乎还近了些。

    黎慕白担心着便装随行的侍卫们又要草木皆兵,忙向赵曦澄请示后,打起门帘请董辅停车。

    董辅扫视四围,在街边一人迹稍少的闲处停下。

    黎慕白从随身包袱里掏出面纱戴上,甫一随赵曦澄下车,果见覃簪已朝他们行来。

    侍卫们散在附近守着,董辅欲要上前检视覃簪。

    赵曦澄止住他,自己则护在了黎慕白身畔。

    “覃姐姐!”黎慕白快走两步迎上去。

    覃簪见赵曦澄亦在,忙敛衽一礼,俄而亲切地拉起黎慕白的一只手,道:“阿暖,果真是你!真想不到我们能在这里遇上,我之前还念叨着呢,你们可还好?”

    “我们都好,多谢覃姐姐牵挂!”黎慕白拍了拍覃簪的手背,“我们走后,你们没有被为难罢?”

    犹记那日清晨,突然有西洲的军士前来黄家村搜索江湖大盗。

    然而,黄家村一个穷乡僻壤,正如黄枣所言,岂会有江湖大盗看得上。

    是以,黎慕白与赵曦澄推断,搜索江湖大盗应不过是在装幌子,其真实意图是冲着赵曦澄这个凉王来的。

    奈何事出仓促,他们无法判定,是真有江湖大盗躲到了这偏僻的黄家村,还是这些前来搜索的军士为曾在山中袭击过他们的那个黑衣刺客的同伙。

    两人正暗暗焦急如何化解与应付时,左嘉提出让她与赵曦澄速速离去。

    覃簪不同意,道黎慕白既是她的表妹,那些军士来了,解释清楚即可,何必让他们匆匆离村。

    左嘉道,他相信他二人绝不会是什么江湖大盗,但他们毕竟不是黄家村的人,很容易让那些搜索的军士产生误会,从而把他们缉拿了。

    覃簪听后,思忖一会,亦开始劝黎慕白快快去拾掇,并跑到院子门口亲自望风。

    临走前,黎慕白悄悄给了左嘉一丸所谓的“解药”,又留下一些银两以作酬答。

    左嘉只服下丸药,对于银两,则坚辞不受。又把她与赵曦澄从后门送出,指了路,并告知那条路是他进山采樵时发现的,可避开进出村子的大道。

    黎慕白与赵曦澄离开黄家村后,找了一僻静之处易了容,遮遮掩掩来到西洲城门前,随即遇上了奉旨来西洲查她家火灾的大理寺卿王赟,以及私自出府离京的舒乐郡主赵姝儿。

    覃簪笑着对黎慕白摇摇头,道:“那些军士没有为难我们。他们搜不到人,就走了。”

    “那就好!我日日悬心,就是生怕你们有个差池。这不,近日我们刚安定下来,正准备要去黄家村问一问的。”黎慕白扭首对赵曦澄使个眼色,“阿兄,你说是与不是?”

    赵曦澄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阿兄”弄得发怔,点点下颌以作答语,别了脸退开几步,以便她们二人叙话。

    覃簪看了看赵曦澄的背影,笑道:“阿暖,你就别骗我了。”又瞅着黎慕白叹道,“你既然是我表妹,我很清楚那个叫阿澄的人不是你阿兄。”

    黎慕白暗暗吃惊,以为覃簪或是左嘉得知了赵曦澄的真实身份,忙一面细觑覃簪神色,一面要寻话来掩饰哄瞒,不虞覃簪拉起她的手,又絮絮说了起来。

    “阿暖,你实话告诉表姐——”她语气里尽是藏不住的关切之意,“他对你可好?你这样不明不白跟着他跑出了家门,他可否有轻视于你?”

    敢情覃簪把她与赵曦澄认成了“私奔”?!黎慕白摸摸脸上的面纱,几要抚额大笑,又见覃簪一脸的严肃认真,心中顿狐疑大起——敢情覃簪真个拿她当亲表妹了不成?

    “覃姐姐——”黎慕白顺着覃簪的话,尴尬摇首,“没有。”说着悄悄眄了赵曦澄一眼。

    晴风卷得人衣袂举举,他孤峰寂崖的影,恰好斜了一点在她指尖,恍若有一条细细的线牵着他与她。

    “他待我——很好的!”她垂眸凝睇,只见他的影又覆上来了些,似把她的手攥住。

    “嗯!其实我也看出那阿澄很是珍视你,只是总忍不住要问你一问的,听你亲口说好,我才安心。”覃簪点点头,又忧心忡忡,“家里人要是知道了这事,该拿你如何办才好呢?”

    覃簪柔柔念叨着,字里行间尽是一副拳拳亲人口吻。

    黎慕白虽捏不准覃簪的真实用意,但仍被她的话挑起了深藏的痛,胸口止不住一阵锥刺。忽又瞥见她只扎着布帕的乌油发髻,一霎,一颗心跌入遍地烈炎,滚滚煎熬。

    “覃姐姐安心与表姐夫过好日记就是了,阿暖自有分寸与妙计的。”她强笑着插科打诨,“在黄家村小住几日,阿暖见表姐夫待你,哎呦呦!真真的是捧在手心怕摔——”

    “阿暖!”覃簪轻轻跺脚,脸腮飞红,“你一个姑娘家,这么油嘴油舌的可不好!”

    黎慕白怕她继续纠缠自己与赵曦澄“私奔”一事,遂扯开话题问道:“覃姐姐是独自一人进城的吗?”

    “不是!”覃簪羞涩一笑,“这不你们走了之后,你表姐夫见我无聊,就带我进城来散散心。”

    “哟!这下又印证了我所言不假吧!”黎慕白打趣道,“几日不见,覃姐姐似乎又漂亮不少。”

    “阿暖,你——”覃簪轻咬贝齿。

    黎慕白见她赧然不已,收起顽笑,装作随口一问:“覃姐姐的那支玉莲钗子呢?之前日日见姐姐插戴,今日为何不见了?”

    “那支钗子,你表姐夫说城里人多手杂,怕弄丢了,就叫我收了起来。”

    “表姐夫真细心。”黎慕白笑道,四顾问道,“表姐夫在哪儿呢?”

    “他——”覃簪低头羞笑道,“他去买莲子糕去了。”

    正说话间,左嘉提着几包糕点疾步奔来。董辅欲要上前拦住,被赵曦澄以眼神制止。

    “阿簪!”左嘉一把捉过覃簪的手,焦灼不安的语气里又含着失而复得的惊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不是特地嘱咐你待在客栈里吗?你知不知道,我适才回客栈没看到你,魂都吓没了影——”

    “那个——那个——”覃簪别别扭扭,接过左嘉手里的糕点,“阿暖与她兄长也在这儿哩!”

    左嘉像是这才看到黎慕白与赵曦澄,窘促地放开覃簪的手,讪笑与他们厮见。

    赵曦澄仍立距在他们不远之处,淡淡对左嘉颔首。

    “你出来怎么不把帷帽戴好?你看阿暖她都蒙了面纱。”左嘉心疼地抱怨,一壁拿过帷帽给她套上,“日头这么大,待会儿晒伤了,可有得受。”

    “太热了,晒这么一下不碍事的。你看看你自己,还不是满头大汗的。那莲子糕我又不急着吃,何必冒着大太阳去买呢。”覃簪的声音经帷帽的淡绿细纱一隔,格外软,如一缕烟,萦绕左嘉左右。

    黎慕白见他们夫妻二人不避嫌的亲密,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又想起那竹影楼的阿弃来,便在一旁不动声色观察着。

    左嘉是左府的长房长子。左氏一族尽管算是西洲的一个大族,但族人均本分规矩。黎慕白在西洲只是查查案子,未曾与左府打过交道,亦未曾见过这左嘉。

    亮锃锃日头下,只见左嘉着一身素净的短打粗布衣裳,额角的汗被两道浓眉一阻,又沿着眉尾蜿蜒向下。许是因长年劳作的缘故,他的面色带点古铜,衬得两只眼愈发精神。

    此刻,他的眼底却曳上了几丝腼腆的光。

    他挠着头,像个情犊初开的少年人一般,声音仿佛被覃簪帷帽上垂下的绿纱罩着:“你喜欢吃,再热也值得。”说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朝黎慕白一笑,“我买了好些莲子糕,阿暖,你与你阿兄要不要尝尝?”

    “这是覃姐姐的心头好,我与阿兄就不夺人所爱了!”黎慕白笑道,“我们正要去买的。”

    “阿暖,你们要去买莲子糕,就要买我们买过的这家。”覃簪举了举油纸包,“你表姐夫买来的这莲子糕,味道很纯。”

    左嘉一顿,按下覃簪举起的油纸包,柔声道:“你喜欢就好!”

    又朝黎慕白歉意一笑,顺着覃簪的话接着道:“我给你表姐买莲子糕的那家糕点铺,在前面那条街的末尾,叫莲心斋的那家。”

    黎慕白怔忪片瞬,点头谢过。

    左嘉拱手辞行:“阿暖,你表姐她出来得久了,况且她身体素来偏弱,我怕她有些吃不消——”

    “阿嘉,我没事。虽然我们今天赶早去了一趟承烟寺,但我觉得精神头还不错,”覃簪掣了掣左嘉的袖口,“我还想与阿暖多说会儿话。”

    黎慕白见左嘉与覃簪恩爱不似作假,心思一转,笑道:“覃姐姐,我与阿兄曾在黄家村叨扰你们多时,一向未曾好好谢过。既然你们来了这西洲城,改日我与阿兄治个筵席,想请二位来,以聊表我们的谢意。”

    “这——不太好罢!”左嘉面露难色,“况且,家中都没拿出过好东西来招待你们的。”

    “就是嘛!”覃簪似是生气道,“阿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这样就是见外了!有空你来寻我说说话就行了,正好我闷得慌。”

    竹影楼的阿弃要寻左嘉,左府的人称左嘉早上京赶考去了。而覃簪发钗上的玉莲与阿弃拿出的那颗玉莲几乎一模一样,覃簪说钗子上的玉莲为左嘉所赠,那阿弃亦说自己的玉莲为左嘉所赠。

    这玉莲,又与江豫赠给她的手钏上的而玉莲类似。

    黎慕白满腹疑问多时,本就要去寻左嘉与覃簪,今见他们来了这西洲城,当是不想就此丢开。

    覃簪此言一出,正中她怀。于是,她笑问道:“好呀!你们住在哪家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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