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退却,星辉月芒收场,赤炎炎的太阳登台。

    转过,又是赤炎炎的太阳;转过,又是赤炎炎的太阳。

    黎慕白在西洲生活多年,从未觉得有哪一年的夏季比得上今夏的炽热。

    她刚刚煞有介事地给赵曦澄送了一趟早膳,归来时又浑身的汗。

    “白黎,瞧把你热的!可怜见的,快进来歇歇!”赵姝儿摇着纨扇朝她喊话,惹得安顿在偏房的许佩娘立时探出了头。

    黎慕白先向赵姝儿摆手示意,而后走近许佩娘窗前,告诉她案子正在追查中。

    王赟早已暗中把许佩娘底细查清。她确实是许莞姑母,亦确实是独自在外寻找侄女许莞。

    赵曦澄又见她们院内镇日有侍卫守着,赵姝儿与黎慕白终究多有不便,而许佩娘来历已明,为人亦安静,赵曦澄遂让王赟撤了那侍卫。

    许佩娘木木致谢,缩回头继续对着一院花木发怔。

    自打住进这个院子得知赵曦澄的真实身份后,许佩娘就沉默了下来,除了吃睡就是在窗下枯坐,不吵亦不闹,送多少吃食就吃多少,该睡觉时亦会熄灯就寝。

    只是,她整个人看上去了无生机,就好比精气神乍然被抽走一般。唯一能令她显出一丝活气之处,即黎慕白给赵曦澄送膳后再回到院子的那一刹。

    那一刹,她会忽如枯木逢春木似的,双眸突地爆出亮光。

    黎慕白望着她熄灭的眼神,心底唏嘘不已,宽慰她一番后方回至正屋。

    赵姝儿正欹在竹榻上持着一根草签子逗蛐蛐,百无聊赖模样。

    屋内摆了好些冰,甚为凉爽。黎慕白取下面纱,拭去汗水,亦歪到竹榻旁的一把玫瑰椅内,掇起一把绢扇扑风。

    “白黎你瞅瞅,我这伤是不是愈合得差不离了?”赵姝儿丢开签子与纨扇,捋起袖子露出一截胳膊来。

    只见她那白皙肌肤上趴着几道伤痕,歪扭凌乱,有的已落痂,有的尚在结痂。

    黎慕白欺身向前细看一回,颔首道:“恢复得很好,应不会留下疤的——”

    赵姝儿立即接过话,笑嘻嘻道:“白黎你看啊,我这成日里不是坐着就是躺着,骨头缝里都快生霉了。我咂摸着,这不,四哥他正在查虞洲那个什么灭门案的,又把与案子有关的人安顿到我这院子里来了。白黎,你要不要跟我四哥稍稍提上那么一两句,说我最近对查案颇有心得,为报答四哥他对我的照顾之恩,我很是乐意倾尽我的心得——”

    黎慕白噗嗤一笑,用扇炳轻轻戳了戳赵姝儿的额:“我今天算是真真见识到了什么叫‘指山说磨,远打周折’!”

    赵姝儿拨开点在额间的扇炳,扭股糖似的朝黎慕白缠,一副誓要她应承下来的做派。

    黎慕白忙用扇面遮挡,边躲边道:“你要我拿这话去殿下那里给你装幌子,我可不敢,我怕殿下第一个要打板子的人就是我!”

    说着,她摊开自己的一只手掌举到赵姝儿面前,嘟囔着:“喏,你看看,疤痕尚未消哩!”

    提起她这顿手板,还是那次赵姝儿拉着她去樊楼吃酒,然后被赵曦澄撞见,回凉王府她就挨了板子。

    “好啦好啦,上次是我牵累了你。”赵姝儿偃旗息鼓,一屁股落回榻上,垮着脸道:“这次我就不勉强你了,我自己同四哥说道去。”

    黎慕白见她吃瘪,收起顽笑道:“姝儿,不是我不愿意替你去殿下那里求情,实是这天气过于热了些。你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了,若是现在冒然跑出去,汗一多,我担忧你这伤会反复起来。”

    这些日子,赵姝儿都是就着冰取凉,创口清清爽爽,再配以疗效上乘的金疮药,是故她的伤愈合得甚快。

    “我晓得,是我自己心有不甘罢了!”赵姝儿扶额喟叹,“想想我好不容易来到了西洲,却只能关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你说,我这不是白来一趟嘛,白黎······”

    黎慕白装聋作哑,埋首啜茶。

    因许佩娘安顿在此,而此处院子又与赵曦澄所住院子只一墙之隔,兼之赵曦澄的严命,故而,董辅带着一帮侍卫,把这两处围个铁桶似的。

    赵姝儿想行“穿穴窬墙”偷出院子的勾当,无异于痴人说梦。

    另外,董辅自京中来,而赵姝儿又常在京中四处走动。赵曦澄忧虑董辅有见过赵姝儿的可能性,于是,赵曦澄后来又下了一道命令,那就是赵姝儿最好连院门都不要靠近。

    赵姝儿迫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势,不得不忍气吞声。

    “唉!依我父王的性子,这次回京后我怕是再也没机会来这西洲了,白黎,你真忍心眼睁睁看着我······”

    黎慕白被赵姝儿夹缠不过,只得放下茶盏,颇为无奈道:“且让我想想罢!”

    她环顾窗外良久,方道:“殿下早些天就已传信去了虞洲,要把许庄辉的案卷调来西洲。姝儿莫不如趁着养伤期间,潜心推断案子。到时你的伤也好了,案子也因你的推断也有了进展,摸不准殿下就允你出去了呢!”

    赵姝儿停住长嘘短叹,眸子一亮,腰板一挺,拍着脑门道:“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对!就按你说的来!”

    她一壁说一壁从榻上爬下,把装了蛐蛐的陶罐挪到一旁,坐到书案前正儿八经地冥思苦想起来。

    黎慕白给她备了些茶果放在一旁,便开始拾掇屋子。

    这许庄辉一案在刚发生之际,她就听闻过,并且还动了去虞洲查案的念头。

    前虞洲路转运使许庄辉,在虞洲诅咒案发生那年,尚只是一个通判。后他因与王岑攻破诅咒案有功,加上当时虞洲知州陆真的极力推荐,一跃升为虞洲路转运使,掌一路税赋钱粮,兼领考察地方官吏等要务。

    去岁秋,她即将及笄,受母亲勒令不得不待在家中,闲来无事时忽听闻虞洲发生灭门案——虞洲路转运使许庄辉以及他的家人,共计十八口人,一夜之间被一刀毙命,而凶手却逃之夭夭。

    案发现场线索极少,至今不知凶手为何人,几要成悬案一桩。

    当时,她在听到凶手是在仿照当年的虞洲诅咒案做下的后,曾私下去问过父亲。

    父亲告诉她,许是死者项上刀口显示出凶手作案工具应是一把极锋利的剑,因此方会有此等风言风语传出。

    父亲不赞成她插手此案,她却心有不甘。

    因为虞洲诅咒案的凶手之一,即丁寒山之妻,腋下为何会有那样的剑伤——这是她一直未弄明白之处。

    随后,她家就发生了火灾。

    一夕之间,她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

    为查出火灾真相,她孤身进京,再无心思也再无精力去探究那许庄辉一家的灭门案了。

    “白黎,你过来一下。”

    赵姝儿的唤声惊醒了她的回忆。她定睛一看,手中的一件衫子,其衣襟已被她攥得皱巴巴的了。

    她捋平褶痕,飞快地把衣衫叠好归整。

    “白黎,这些日子我四哥派人去寻找那许庄辉之女许莞,可有消息了?”

    “没有,殿下他让我照顾好许佩娘。”为怕引起住在偏房的许佩娘的注意,黎慕白又轻声提醒,“姝儿!”

    赵姝儿会意,眼珠骨碌碌往窗外瞥了瞥,又低声问了些案子之事,黎慕白把自己知道的可以说的都如实倒了出来。

    但线索实在少得可怜,赵姝儿几要把脑汁绞尽,仍不得要领。

    黎慕白一边鼓励赵姝儿,一边继续收拾。

    其实,她知道赵曦澄未命人去寻找许莞,一来是怕惊动凶手。

    目下,凶手在暗他们在明。凶手倘使得知许庄辉之女许莞尚存活于世,大有可能先于他们找到许莞,继而杀了许莞。

    二是那日许佩娘在承烟山山脚,看到的只是一个女子的背影与许莞有些相像罢了,并不能由此断定许莞的行踪定在西洲。

    许莞是案子的唯一幸存者,与案中受害的一众人关系最为密切。找到许莞,案子也许就如汤沃雪,许多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是故,她适才没有告知赵姝儿实情,实是这许莞太关键了,她怕赵姝儿万一嚷了出来被许佩娘听闻到就不妙了。

    许佩娘之所以肯安安分分待在这驿馆里,是因为确认了凉王殿下接手了该案子后就已派人去寻许莞了。

    若得知他们并未去寻人,许佩娘怕是立刻就要闹起来。届时凶手闻讯而来,许佩娘与许莞的处境将会变得岌岌可危。

    而打那日自青莲巷回驿馆后,赵曦澄就已命董辅遣了侍卫即刻前往虞洲,传令让虞洲府衙那边把许庄辉之案的案卷、以及与案件相关的证据证词等,一并交与杜轩杜轶携至西洲。

    虞洲府衙不明这位凉王殿下为何要异地查案,但鉴于他是皇帝钦定来查许庄辉之案的特使,又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身份贵不可言,遂一个个按下满腹狐疑,依钧令行事。

    黎慕白估摸了下时日,杜轩杜轶应会在这一两日抵达西洲。

    碍于董辅与他手下杯弓蛇影般的拱卫,赵曦澄与黎慕白不方便日日出驿馆,索性待在了馆内,等待杜轩杜轶的到来。

    王赟除了负责他们几人饮食一事外,已正式着手深入调查前西洲节度使黎光一家的火灾之故。

    与此同时,王赟还带回另一个消息,那就是西洲城里最近流传着“女鬼”出没的风言风语,而且还有人自称见过那“女鬼”。

    赵姝儿听过后立时来了兴致,恨不得要亲自去见识捉拿,被赵曦澄一番疾言厉色的申饬后才不得不作罢。

    然而,王赟的调查一直未取得实质性进展。不论是火灾现场勘察,还是事发前后的证人证词证物,均指向黎家火灾是一场飞灾横祸,是意外。

    王赟又翻阅数遍尸格,又别有深意旁敲侧击一帮证人以及西洲府衙的仵作,又领着亲随亲自查访,最后断定——黎光与其妻的确在火灾中故去。

    至于出现在火灾现场的另一具女尸,常与黎家走动的亲戚、黎府中幸存的下人、当时负责检验的仵作,一个个十分肯定那女尸为黎光之女黎慕白。

    西洲府衙的仵作曹用,黎慕白唤他为曹伯,往昔她查案时,常与他打交道,深知曹伯验尸之术扎实过硬。

    要是连曹伯都认定火灾里的那具女尸是她,可见那女尸的特征与她相似度之高。

    她心底深藏的一丝渺茫希望,再度腾起。

    王赟试着暗示她——那女尸会不会是她父亲黎光的私生女。

    她坚决否认后,最终还是请王赟去暗中查一查。

    其实,她不是没有作过如此之想。

    只是,素日里父母琴瑟调和,你恩我爱的,她从未见过他们生过嫌隙。

    她至今还记得那年在京中过的花灯节。

    那年,她撺掇母亲去小观寺偷莲花灯以求子,被父亲得知。

    殊不料,一向对她甚是宽容的父亲,在那一次却极是疾言厉色。最后,还是母亲从中转圜调停,方熄了父亲的怒火。

    从父亲叱责她的言辞中,她知晓母亲在生她时身子受损,不宜再有孕。父亲紧张母亲的身子,又为安母亲的心,早已发誓此生只与母亲一人白头偕老。

    她查案,见过不少人心无常,正因为父母之间的鹣鲽情深,她方信这世间仍有真情真爱。

    她见赵姝儿伏案忙着推断许庄辉之案,便又翻出那张白麻纸来。

    纸上,绘着玉莲手钏的草图。

    和江豫在青莲巷分别的次日,江豫应她之求,就把这草图亲自送至驿馆。

    这几日,王赟以帮阿弃寻人为由,还抽空拿着赵曦澄画的玉莲花图纸以及这张草图,暗中走访过几家首饰铺子。

    那些掌柜皆表示——此玉莲花看上去虽然工序繁琐,但依照图纸,也不是不可以做出来。

    她这段时日,反复思索推演王赟带回来的所有消息。

    江豫曾在京中的鸿胪客馆当面亲口告诉她,说他从未相信过她会葬身火海,原因是他的直觉。

    直觉?

    黎慕白用指尖一点一点描着纸上莲花的线条,不虞一股热风大喇喇灌来,生生挤走一室清凉。

    她忙把差点随风而去的白麻纸折起收好,起身去放帘子。

    屋外乱蝉叫得沸反盈天。

    一地赤炎炎的太阳里,只见许佩娘仍对窗枯坐,寂若死灰。日光滚滚,蒸腾着她粘血带泪的希冀。她似乎又瘦了一些,宛如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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