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不知从何处起,穿过喧嚣人群,又不知遁向何处去了,只余满街满巷的蝉沸,似在鸣不平。

    来者是江豫与赵姝儿。不过,赵姝儿与黎慕白一样,着男装,稍稍易了容。

    黎慕白惊疑不定,猜不出江豫为何会与赵姝儿同时出现在此处,遂向赵曦澄悄声问道:“殿下,您同意郡主她出驿馆了?”

    赵曦澄皱了皱眉,快速扫视人群一圈,道:“她应是跟着王赟过来的。”

    黎慕白亦看到了着绯色官服的王赟——他正有条不紊地指挥下属驱散围观之人。

    另一厢,面对江豫与赵姝儿的厉声斥责,那两男子犹污言秽语不停嘴。

    “怎么着!难不成我说错了?”那瘦个儿男子冷哼,“她自己常说什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如今成了鬼,做下这等害人之事,就可以不认了?”

    “依我看,她这大约是在泉下寂寞了,拉这几个小倌去作陪哩!”那圆胖男子把肥厚的手指头往赵姝儿面前戳,邪气一笑,“你这小子,虽尖嘴薄舌了点,模样儿倒是秀气得紧,莫不成也是个小倌儿?小心也要被‘女鬼’拉去作陪啰······”

    “哈哈哈!老兄一下道破了我的心里话!我早瞧出她那人太假模假样了,如今做鬼了,就风流起来了······”

    赵曦澄发觉到那只攥在自己腕间的手细细哆嗦起来,急忙反过来捉住,牢牢牵着,悄悄递个眼色给杜轩杜轶。

    杜轩杜轶虽同黎慕白相处只有半载光景,但对她的为人甚为诚服,心底早愤怒不已。

    兄弟俩互望一眼,旋即,手不动声色略略一转。

    两男子正信口雌黄在兴头上,双唇不知被何物突如其来击中,登时肿得老高,鲜血直流。

    与此同时,两道“啪啪”重声,炸鞭炮般一前一后响起。

    是江豫狠狠掴了那两男子的耳光。

    “打得好!打得好!这就你们的报应!”赵姝儿揎拳捋袖,恶狠狠道,“这下看你们狗嘴还能吐出啥来!要是再有半个脏字,继续吃打!”

    那两男子暴跳如雷,捂着嘴怒视江豫与赵姝儿,正要还击时,忽瞥见一穿官服之人朝这边匆匆行来,忙丢下一句“给老子等着”,灰溜溜逃窜了。

    人群渐散,日色转红。

    有时,真正将双脚磨出淋漓鲜血的,并非远方的高山,而是鞋内的几粒砂砾。

    黎慕白吁出胸中一口浊气,方发觉赵曦澄正紧紧执着她的手,如斯坚定,如斯执着。

    他的掌心,甚为温暖,令她的掌心不再是孤单地发冷。

    她微微一怔。

    古往今来,谣诼总带着诡秘的性质,无足无翅,却是跑得最快飞得最远,令闻者激动,令传者兴奋。

    比及身陷谣诼漩涡之人觉察时,谣诼的滥觞,早已无从追溯,自然也就无力去遏制它的散播了。

    即便,最后事实澄清了;即便,最后端本正源了。然而,在世人眼中,谣诼,往往意味着真相;真相,往往意味着托辞。

    众口铄金的积威下,积毁销骨处处在。谣诼,一把无形的尖刀,所过之处,杀人毋须见血,诛心毋须露迹。

    黎慕白不由忆起虞洲诅咒案来——昔年时任虞洲知州的陆真,便是深受谣诼之苦,以致家破人亡。

    那是她初次感知到谣诼的威力。始料未及的是,经年后的此时此刻,她亦成了谣诼的俘虏。

    日光倾斜,将一街散乱的人影扭曲,拉长,压扁,涂黑。

    蝉仍旧奋力嘶鸣。

    黎慕白挣开被赵曦澄攥着的手,似是自嘲道:“这蝉,本以高难饱,又何必徒劳恨费声呢?”

    赵曦澄拢紧指节,仿佛仍握着她的手一般,定定看她。

    她向阳而立,衣袂被无形之风绞得崎岖不平,宛似命运里坎坷的起落。单薄的身姿却笔直挺立,如风骨峭峻的一道挥毫。

    “阿暖!”他唤她。

    她朝他轻轻颔首,低低道了一句“我没事”,便大踏步朝前走。

    简短干脆的声音掺杂在炎炎风中,显得有些轻描淡写,又有些灼心。

    赵曦澄胸口一窒,只觉满目落霞如血。

    夕晖红得焮人。

    赵姝儿抬手遮了遮,不虞瞅到了黎慕白。

    她欢欢喜喜地拔腿跑过去,倏地发现赵曦澄就在不远处立着,登时扭过身子,急急凑近黎慕白耳畔,压低声道:“白黎,快掩护我一下。”

    黎慕白感激她适才的维护,宽慰她:“姝儿放心,我会替你去向殿下求情的。”说着,望向江豫。

    江豫亦朝她睇来,眸光里的意蕴一如既往的熟悉。

    黎慕白忆起昔年里他亦是如此维护她,心绪一涌,移开视线问道:“姝儿,你怎么和江公子到一块儿去了?”

    “那个,我和他是无意间遇上的。”赵姝儿笑道,“先前是我错看他了!适才你有没有看到他教训人的模样?两巴掌劈下去后——”

    一下觑见赵曦澄与王赟、江豫三人朝她们这处走来,忙转了话锋,央道:“白黎,交给你了!你说的话,四哥他兴许会听劝几分的。”

    因王赟的亲随与下属均在附近,黎慕白安抚好赵姝儿,转身给王赟与江豫行礼,但见裴文栋、汪致远带着一众衙役朝这边赶来。

    王赟看黎慕白神色如常,一时拿捏不准她否听到了那些蜚短流长,又见赵姝儿背向着他们埋首而立,方想起需要替她向赵曦澄解释一下,黎慕白却已先行一步,道:“殿下,姝儿与我先行一步,可否?”

    裴文栋等人即将抵至跟前。

    赵姝儿毕竟是私自离府出京的,为免日后麻烦,自当少同这些官场之人接触为妙。

    赵曦澄瞪了赵姝儿背影一眼,又深深看了看黎慕白,方命杜轩送二人回驿馆。

    王赟又点两个亲随护送。

    金乌西坠,晚云屯山,群鸟归林急。

    一路上,撇去买吃食之外,赵姝儿三句话里两句不离江豫:“白黎,那个江公子,我先前的确误会他了······白黎,我告诉你,今天他打人的那两巴掌,委实响亮,委实爽快······”

    黎慕白几次要打断她的话,赵姝儿兀自强聒不舍:“我是真真儿想不到江公子对黎慕白会作如此维护!”

    黎慕白幽幽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理会她的絮叨。

    “我猜,黎慕白她在西洲这一带,定有很多人感激她敬重她。今日那两个混账东西,我迟早还要去教训他们一通!”

    赵姝儿言语赤忱,令黎慕白刚下定的决心瞬间动摇。

    她愧疚自己在身份之事上始终瞒着赵姝儿,一壁回顾与赵姝儿相处的细枝末节,确认自己之前从未与赵姝儿有过半点交集,禁不住问道:“话说,姝儿为何也会如此维护她呢?”

    “这个嘛,提起来话就长了。我总觉得,我和她——”话未完,赵姝儿挥手连唤,“江公子!江公子!”

    黎慕白顺着赵姝儿的视线望去。

    斜晖脉脉,半天云霞变幻莫测,散聚离合,悲喜沉浮。

    人来人往中,江豫回首的目光凝向黎慕白,眼底一片澎湃。

    “江公子!”赵姝儿拉着黎慕白跑过去。

    江豫业已敛起眸中情绪,拱手笑道:“真巧,又遇上了。”

    “是啊!真巧!”黎慕白福了福身子。

    “江公子这是要去何处?可否与我们顺道?”赵姝儿笑问道。

    “姝儿,即将宵禁了,江公子自当要回府去的。”黎慕白提醒道。

    “白黎,你记错了罢,宵禁还早着呢。再说,指不定江公子的归家之路与我们相近。”赵姝儿转过脸问道,“江公子,你说是与不是?”

    江豫点点下颌,眼角余光滑过黎慕白,意有所指道:“是可以顺道一程的。”

    “白黎,你看我说中了罢!”赵姝儿笑道。

    言讫,三人同行。

    “江公子这般维护黎慕白,是不是对她十分熟悉?”赵姝儿问道。

    江豫愣然一瞬,道:“是!”

    “太好了!”赵姝儿迫不及待追问,“那她长什么模样儿?她是如何学会断案的?她断过的案子有哪些?”

    江豫看了看黎慕白,苦笑道:“她与白姑娘模样儿差不多,身量也差不多。”

    赵姝儿忙端详黎慕白,叹道:“难道会断案的女子,长得也要一致吗?”

    江豫与黎慕白互望一眼:“······”

    感概过后,赵姝儿眸子遽然一亮,笑道:“哎呀!有了!有了!我居然舍近求远,放着现成的人不用,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光景。”

    她夹缠上黎慕白,一下,把个江豫晾一旁去了。

    江豫倒也不在意。

    出了青莲巷后,杜轩寻来一辆车舆。

    他主动告辞,目送二人离去。

    古道碧树赤霞,急风乱蝉走马。浮生若寄,又望断残阳,云散天涯。

    黎慕白手一颤,掩下细竹窗帘。

    然而,马车跑出许远后,赵姝儿依然扭股糖似的闹着她不放:“······那日听王大人讲述虞洲诅咒案后,我对黎慕白是越发好奇了。她是怎样做到使大理寺卿都折服了的!话说白黎,你也会断案,可否教教我?”

    黎慕白心念一动,曾在鸿胪客馆发生的一幕顿浮现脑中。

    其时,赵曦澄受困于宫里,托王赟将一只方胜转交于她,恰好被赵姝儿撞见。

    黎慕白斟酌片刻,正色问道:“姝儿,你学断案,可是为了某人?”

    “白黎,你当真料事如神,这都让你识破了。”赵姝儿神色陡地一暗,语调极速下降,如北风乍起又裹了层薄雪,“我学断案,的确是为了一人,且此人是我至爱之人。”

    黎慕白闻言,心中五味芜杂,酸楚浓愁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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