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白日里的那份炎热,承烟山的傍晚清凉如水,亦清透如水,一个错眼,几要认作曙色。

    黎慕白步子微微踉跄,堪堪停住。

    满山风飐翠摇,他在候她。

    未曾想,隔了那么远,他亦认出了她。

    江豫上前欲行礼,被赵曦澄摆手止住。

    他今日是微服出行。

    江豫刹那明白,改为拱手。

    厮见过后,赵曦澄状似漫不经心地对黎慕白低低道了句“我在前方等你”,便径自走开了,杜轩主动守在附近。

    杪夏的暮天是泛着脆蓝的。

    金乌甫沉,山巅上烧着大片云,一带鲜红灼目的伤痕。

    两人乍然相对,她略略垂首,视线不知落于何处,脖颈后露出一抹粉白。

    江豫心旌一动,忙抬了抬目光。

    只见她的身后,青山绵绵,赤霞沉沉,半边天际如吐火,端的是浮翠流丹的好景,可惜已黄昏。

    江豫越过她,在她身后三丈开外站定,道:“阿慕,能陪我看看落霞吗?”

    他似嗟似叹的声线,如同失却温度的一盏茶。

    黎慕白陡地转身看他。

    山风胡闹地揪扯他青色的罗衫,霞光渡不过他凌乱的背影。

    “阿慕——”他唤她,尾音被吹散,无限飘荡,像是她不过去,他便要化成石雕一尊。

    黎慕白只觉胸口被扼住一般,窒息一瞬,猛吸几口气后,方上前与他并立。

    天畔红得焮眸,他们皆固执地盯住不放,翻飞的衣裾恍惚是飞蛾在扑火。

    风强势塞来群鸟晚归的噪林声,喧喧嚷嚷宛若人间烟火急,不堪闻。

    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一分一分黯淡下去的苍穹,在逐渐流逝。

    她死死掐上自己的掌心。

    落霞在褪色,她在等他开口。

    苍狗浮云,光阴貌似有千载之久,东海扬尘,渤澥变桑田,丘陵化山谷。

    直至最末一点霞也烧成了灰烬,他终于言道:“阿慕,昨日青莲巷那两泼皮,你不必理会。”

    她一怔,指尖再次收拢。

    犹记那年年关刚过,他突地反对起她探案来,说女儿家就该待在闺阁里做做针黹理理家务读读诗书即可,如此她以后成亲了,也好有个皇子妃的做派。

    她甚是不理解他的转变,与他争执不休。

    两人由此闹得很不愉快。

    以至荼蘼花都开得如雪般了,他与她仍旧僵着。

    未几,她无意间参与到一个和拐子有关的案子里,进而救出了几名即将被拐卖的婴孩。

    不虞之后一日,她如往常一样溜出府,独自一人去青莲巷的莲心斋买酥饼,却教几个泼皮堵在巷口的一处偏僻之地。

    彼时暴雨乍临,附近路过的行人本就稀疏,这一下更是连影都没了。

    泼皮们个个手持棍棒,目露凶光,一脸狰狞,狂笑道什么老天爷都不向着她,叫嚣着既然她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要断她这个人。

    她浑身透湿,稳住几要顶破腔子的心,竭尽所能与他们周旋。

    那几个泼皮只想着如何报复,压根儿不为她的言语所动。

    就在棍棒正要砸下来时,就在她锐挫望绝万念俱灰时,有人猛地冲到她面前,二话不说直接张手遮拦。

    一天的雨横风狂,他屹然不动。

    她来不及去想江豫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只听到闷响不断,自己的一颗心也随之紧紧蜷缩。

    那些与急风密雨一同挥下的棍棒,全落在了他的肩背、手臂、胸腹、双腿。

    他把她密不透风地挡于身后,一壁亮出自己是转运使家公子的身份,并称道自己的随身小厮与护卫就在后面,且即将赶上。

    可她知道,他与她一样,出门从不喜有一群子人跟着。

    他最多只让小萍陪,因为小萍可以与她一起玩一起说说关于女儿家的话。

    泼皮们见他形单影只连个小厮都未带,自是不信。

    小萍恰好举伞往这边来,装作寻人模样大喊“老爷在前面等着,爷你在哪里,叫婢子好生难找;爷,你别躲着了,老爷是转运使大人,爷去好好认个错就成了的”等等之语。

    泼皮们这才后知后觉惧怕起来,嘴硬地撂下几句狠话,做鸟兽散了。

    地上,几包荷花酥早给踩踏成了泥。

    他的一截衣袖断裂开来,露出的一截胳膊已然不是胳膊了。

    她扑上去检查他的伤势,小萍用伞罩住他们。

    血的殷红,伤的青紫,缠缚在他被雨水泡得灰白的皮肤上,宛如噩梦般绞上她的心。

    生平第一次,她对自己执着于探案的念头有了一丝动摇。

    他叫她不要怕,反过来安慰她,并要她去悄悄寻个医馆替他包扎一下即可。

    滂沱大雨里,她与小萍扶住他,哭着依他之言朝最近的医馆挪去。

    待他一身伤口被妥帖包扎完毕,雨势已住,风清如故。

    小萍找来干净衣裳,让他们二人换了。

    大雨清空了那场施暴的痕迹,绿密红稀,鸟啼花落,别有暗香滋生。

    他们走在雨后的回家之路上,天色是温润似璧的青,空气是恬淡如水的清。

    “阿慕,之前是我想岔了。即便日后你成亲了,成为皇子妃,你也还是你。”他止住脚步凝视着她,一字一顿,“今日是万幸,以后再要断案,我只望你能护好自己!”

    她鼻子发酸,狠狠点头,心底是从未有过的难受。

    万幸,他的伤都在皮肉,只是左手会有一段日子行动不便。

    万幸,那些泼皮下手时没伤到他的头。

    表面看,他仍是那个隽秀公子。

    过后,她得知,他是去莲心斋买了荷花酥欲与她和好,回来途中恰巧瞅见她被泼皮堵住。

    她不想把此次遇袭闹大,也就没有告知父母此事。她不想让他们忧心,也恐他们会禁止她出府与继续断案。

    不过,随后的每一次出府,她都会带上几个家丁。

    江豫回府后,亦谎称自己的伤是在雨中跌倒所致。

    而对他们下狠手的那几个泼皮,与她前不久断的拐卖婴孩案里的拐子,有过暗地里的牵扯。

    拐子一案了结后,她担忧那几个泼皮此次拐卖不成会择机再次动手,一直想把他们送进狱中,但苦于久久未拿捏到他们触犯律法的证据。

    那次打人后,几个泼皮即刻逃出了西洲。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那泼皮们在西洲的同伴,终是安分了下来。

    比及江豫的伤养好,已是荼蘼花尽、绿荷半展、菡萏初发。

    一日,他心血来潮,说要送她一件独一无二的及笄礼。

    “江豫,你赠我的及笄礼,那玉莲手钏,我把它弄丢了。”

    黎慕白攥紧了拳,仰首,却见苍穹里的那抹脆蓝在淡去,多了一丝凄迷的意味。

    起于青蘋之末的风,刮过她不着一丝饰物的手腕,把她的心也一并刮空了。

    “原来是弄丢了,难怪我未见你戴着。”江豫默然少顷,“阿慕,你及笄那日,我身体不适,托母亲把礼物转交于你后,就昏沉沉睡了。”

    黎慕白立时被术法定住了般——火灾后在京中初见他时,她就想问他,却一直没有勇气提及。

    她艰难地侧首望他一眼。

    他仍旧眺着西天边。风似乎将他面上的表情拂了干净,素日里流转于他眉目间的疏朗,则成了晦涩的黝暗。

    鸟喧渐歇,他的声音突兀得有如六月飞雪——

    “待得我醒来,已是七日后了。”

    “初时,我不知你家遭了火灾,父亲母亲一味让我继续卧床养病。我是偶然从我的一个小厮与他人闲聊中才得知此事。”

    原来,她在西洲躲躲藏藏的那段日子,那段暗无天光的日子,她始终未见到他,是这般缘故。

    她在承烟山中醒来时,恰值事发当日的夜半。风呼啸,虫呜咽,天黢黑,巨大的恐惧如无边的夜,啮噬着她,鲸吞着她。

    那一刹,凭着常年断案累积的经验,她敏锐地觉察出家中生了大事。

    果不其然,一场大火,把她炼成了一条孤魂野鬼。

    “我去问父亲母亲,他们说是担忧我知道此事后会急火攻心,怕我病上加病,是以才瞒着我的。”

    “我跑去你家,你家已被封住,唯有调查火灾事故的官府之人才能进。我一急,立即赶去义庄。”

    晚风横扫千峰万壑,奔腾砰湃如惊涛拍岸,又鏦鏦铮铮似金铁皆鸣。

    夜幕拖拖沓沓爬上,一点一点蚕食着天边残云,和他们。

    黎慕白用尽全身气力掐着掌心,像是要把连了十指的一颗心掐断,僵着嗓子转过身问他:“为何你会如此肯定火灾中的那具尸首不是我?”

    “阿慕,你我几乎一块长大,我自是认得你的。”

    “火灾里那具代替我的尸首是谁?”

    “那具尸首面目尽毁,我辨认不出。但我坚信,那定不是你!”

    她沉吟半晌,终是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左嘉的人?”

    “左嘉?若是左府里那个进京赶考的左嘉,最近我听父亲提起过,说是有一个什么小倌,居然请动了大理寺卿,替他给在京中的左嘉递消息。”

    “是有这么回事。”她凝视着他,继续再次问道,“你认不认识左嘉?”

    “不认识。”他回身望住她,“是不是此人与你家火灾有干系?”

    她别开脸,低声道:“是大理寺卿王大人请我帮着打探一下。”

    “王大人?阿慕,我记得以前你不是这么称呼他的。”

    “那都是旧事了。”她苦笑道,“如今我是什么身份,你也知道的。”

    “阿慕!”他定定看她,“这些都会过去的。”

    “是。”她颔首,停一停,“你可曾问了姨母,小萍家乡在何处?”

    “问了,母亲说记不太清楚。”他幽幽叹了口气,“小萍曾服侍我一场,我会再打听的。”

    “嗯!”她顿了顿,“后来,你有没有去过通往承烟寺的那条小径?”

    “去过。”他默然片刻,“去过多次。只是,不再有你同行了。”

    她哑然一霎,换过话题:“今日姨父带你来承烟寺是为祈福?为的可是你的亲事?”

    “不!父亲他今日是来听善照法师讲佛,我陪他一道。”

    她一愣,迎上他的视线:“那你上京一事,姨父姨母可有为难于你?”

    “我归家后就被责罚了,还被禁了足,直至前些日父亲解了我的禁足,我才跑去驿馆寻你的。”

    ······

    一时,两人似乎再也寻不出话来,又似乎仍有千言万语,隔着一天暮色相对。

    日暮苍山远,风卷云散,红尘又乱,纷纷扰扰间,天涯路望断。

    望断,“铛”声忽起,深山古刹的钟磬之音穿透时与空,翛然,空灵,惊得刚栖下的鸟无奈嘈杂一阵。

    “阿慕!”他深深看住她,一对瞳仁似把将尽的天光全蕴蓄了,直亮得夺目,迫得四围翠微一下黯然失色,亦迫得她只瞩目于他。

    他忽然伸手一指,问道:“你知道那颗星子叫什么吗?”

    她不解他骤然说这话是何意,不由顺着他的指向眺去。

    远峰贴着天际,成了模糊的薄薄的剪纸。

    月未出,一颗星子已挂山头,光华炫炫。

    她摇首。

    “那是长庚星。”他放慢语速,“常言道‘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世人便以为长庚星与启明星是两颗不同的星辰。”

    收回手时,他的手背恰恰擦过她飘忽不定的袖摆。

    他一顿,半晌方继续道:“其实,这长庚星与启明星,实为同一星辰,只不是在不同时辰出现。”

    看到她掐在掌心的手指在慢慢松开,又见她朝自己睇来,他方才将视线从她身上徐徐剥离,道:“天已昏,他还在前面等你,你快去罢。”

    说完,他便去示意杜轩来送她。

    暮景深处,夜色如墨汁入水,递嬗化开,亦递嬗化去了他眼中的她。

    他猛地阖紧了眼。

    撞昏击晓,警于沉冥。

    钟磬的余音犹自渺渺,无着落般跌宕于一山起起伏伏的岚烟中,反反复复,不甘又无奈,渐次生出几缕苍凉、寂寥,旷古深幽,蚀心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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