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东香这边的闹剧演完,推门出去,便听见前厅传来一阵喧闹声,还有汽车尖锐的鸣笛。

    她们站在屋檐下远远望着。金嫂子突然搭了一把她的肩,用力揉了揉:“你自己说过的话,记住了。”

    东香点了点头,前厅的喧闹里夹杂着勉强可辨的说话声。她只听清楚了“少爷”两个字。

    算来也正好,老刘应该把大少爷接回了家,正在从车上卸行李。

    回廊上来来往往的是提着箱子的小厮,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佣人们都站到了门前,纵然他们并不都怎样在意大少爷,规矩还是不能乱。杂七杂八的一片“少爷回来了”“少爷终于出院了”响了起来。

    大少爷早已脱去了病号服,换上一身黑西服。他大病初愈,本就英俊的面孔显得有些清癯,脸上仍旧是那春水般的笑意。

    他向周围点着头,说了几句回答的话,仿佛一个荣归故里的战士,又仿佛有点羞惭。

    东香默默地站在人堆后面,从大少爷脸上的神情,她猜到刚才在车上老刘绝对没有把沈小姐来的事告诉他。

    大少爷自己手上也提着一个箱子。金嫂子上前去说:“少爷回来了,这箱子就交给底下人提吧。”

    董瑜看了一眼手上的皮箱,有些不在意地笑了笑,他说:“没事的,金嫂子,这点我还提得动。”

    金嫂子本就与二少爷更亲近些,她也没觉得有与大少爷亲近的必要,寒暄了几句,又吩咐人下去找出大少爷要吃的药,便也走开了。

    方才金嫂子在时东香一直躲在人堆后头,如今金嫂子要走,她也默默地跟着走了。

    大少爷倒是眼尖。老刘来接他出院时他就疑惑东香怎么不在,却不好意思问,刚才他的目光也一直在人群中来回扫荡,这下可让他找着了。

    他跟上去,从背后叫了声:“东香。”

    东香回过头来。她两条辫子搭在前面,脸上木木的,并没有什么高兴的表示。

    董瑜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他微笑着问她:“你刚才去哪儿了?我还在找你。”

    前面,金嫂子也听到这一声呼唤,转过头去,在远处望着东香和大少爷。

    董瑜丝毫没有注意到金嫂子的目光,仍然微笑着问她道:“你不舒服吗?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方才老刘也这样说她。

    东香木木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很快地放下手去:“我有点发热,得去躺一会儿。少爷再见。”

    她说着便转身往回廊上走去,董瑜心头的疑虑越发膨胀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上心来:也许她常来医院里探望他,结果这恐怖的肺病便在无意之间传染给了她。

    他上前牵住她的手说:“东香,你是不是喉咙不大舒服?”

    东香没料到他会直接来牵她的手,下意识地像摸了火炭一样甩掉了。她又有些尴尬,只是冷冰冰地说:“是不大舒服。不过我已经吃过药了。”

    说完她又转身,向卧房走去。说来也怪,经他这样一提,她仿佛立马感觉到嗓子眼痒痒的,鼻子也有点涩。

    董瑜被她一把甩开,一时之间也没辙了,只得望着她进了屋,门吧嗒一声关响。

    他站在庭院里,心想东香莫非真是染上肺病了。若是那样,那他就真是罪大恶极了。

    老爷和太太是绝不可能拿钱把一个丫鬟送进医院的,恐怕还要落井下石直接撵出府去。东香自己是肯定拿不出什么钱来治病的,幸好他自己还有一小笔积蓄,是从前母亲留给他的。

    他思索了一会儿,看了看四周。原先站在门边的金嫂子,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他走到佣人卧房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传来声音。

    于是他又走到窗前,透过薄薄的糊窗纸往里望去。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仿佛坐着正在喝水。想必是东香正在吃药。

    他又回到门前,敲了敲说:“东香,开门。”

    没有回答。他的眉毛皱了皱,沉郁的眼里滑过些复杂的情绪。

    又贴在门上低声说:“拜托,四周没有别人。”

    似乎这句话打动了她。半晌,他终于听见了屋里鞋子踢踏的响声,大约是她实在拗不过,下床来给他开门了。

    东香脸上发烧,本来就容易红的脸颊上泛起鲜艳的红晕。她一打开门,就看见大少爷高高的身影立在她跟前。他紧锁着眉,好看的面孔上一片阴翳。

    少爷,别皱眉头。她在心里说。

    她用手扶着门扉,声音冷下来,像屋外的空气一样寒冷:“少爷有什么事吗?”

    董瑜见到她脸上的红晕,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沉着声音对她说:“东香,你是不是胸口不大舒服?最近有咳嗽吗?”

    她一下子瞪圆了眼,心想他究竟想到哪里去了。“没有。有也不干少爷的事。”

    来来往往跑了这么多趟医院,她又像是根本不在意他有肺病似的,被传染了也是情有可原。

    他凑得更近了些,不仅皱着眉,声音也陡然严肃起来:“肺病拖不得。改天你就上医院去。”

    “我没有肺病。少爷再见。”

    她看见他越皱越深的眉,又忍不住在裤缝上用手指悄悄勾勒他的面容,尤其是从鼻梁到嘴唇的俊秀线条。一个男子怎么会生得这样俊俏呢,连生气了也多么好看,简直没法不令人动心。

    董瑜还想再说什么,东香却要将门一把关上,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抵住:“你不要犟了,如果过几天还不好转,我就送你上医院去。”

    她白了他一眼,反手将门推上。

    董瑜被她冷冰冰地关在门外,他呆呆地站着,凝视着木门上的纹路。

    不知为何,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如果东香真被他传染了肺病,他会对她负这个责任,送她上医院,直到她痊愈,这不就了了?他会拿出自己的积蓄,尽心尽力陪她治病,就像她陪在他床前一样。

    天色阴暗下来,走廊上亮起了灯,在幽蓝的天幕下泛起温暖的光。他站了一会儿,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明明是出院回到家,他却有一种重新落入魔窟的感觉。

    难道东香是在生他的气么?他从没有与女子结交过,不懂得揣摩她们的心意。她一定对他很失望。明明是他提出要教她识字,却是虎头蛇尾,说到底,还是他太懦弱了。

    他沿着回廊走,出神地想着,迎面却远远走来一个人。等到他看清楚,再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似乎察觉到他的躲闪,那人反倒加快了步伐,满面春风地向他走过来。

    “大哥。”

    “二弟。”他喃喃道。董琦又换了一身亚麻料的西装,也许是外面时新的样式。他脸上全是没有心眼的笑容。

    董琦向他走近来,左顾右盼地打量他,语气一贯地吊儿郎当:“恭喜大哥出院。”

    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喜的:“多谢二弟关心。”

    董琦向他嘻嘻一笑,又凑上来小声说:“大哥,我昨天见着你那密斯沈啦。怎么,这样一个美人,大哥藏得可真好啊。”

    仿若晴天霹雳。

    他一时间觉得气血上涌到脸颊:“什么密斯沈,我不明白二弟在说什么。”

    董琦作出一副了然的样子,叹口气,手搭在他肩上老练地拍了拍:“大哥,别装样子啦。爹和娘都见过那沈小姐了,都还觉得她蛮不错的。”

    他寄出去却没有回音的信。

    他突然全记了起来。

    原来他之所以没有收到回信,是因为她把自己当作回信送来了。

    董瑜的脸上少见地泛起淡红,被董琦一眼瞧见,又笑他:“哈哈,大哥真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动不动还闹脸红。”

    董瑜恼怒地推开他的手,说:“你自己也是马上要成家的人了,还这样嘴不饶人。”

    说完便加快步伐,越过董琦向前走去,背后又听见嬉笑的声音:“哎哟,大哥恼了!”

    他没有回头,硬着头皮走到卧房门前,推门进去。拉亮屋里的灯,他还能听见走廊上遥遥传来的声音,像个阴魂不散的小鬼追着他:“大哥生气了!”

    他没再管,推开椅子,坐下去。

    许多天前,也正是在这桌前,他一笔一画写下了给沈小姐的信。

    那时他病势沉重,得不到医治,迟迟不见好,返校又遥遥无期,每天都只有靠翻书度日。鬼使神差间,他想到了学校里的皇后,沈督察的千金。

    她与他在沙龙里有过数面之缘。别人曾把他介绍给她,说他喜欢读诗,念文科的,很忧郁。

    蓬蓬的舞裙展开,她用羽毛扇子遮着面,露出一双眼打量他:“忧郁怎么了?忧郁才好呢。正对我胃口。”

    过后她曾邀请他去舞会,他因为不会跳舞,便回绝了。

    往后在学校里碰到,他们会互相点头,然后再走开。

    他办理休学前,她曾经来找过他,问他:“你生了什么病,竟然要放下课业不管了吗?”

    她自己本就是舞会皇后,对课业也不大上心。他忙着填表格,只对她说:“我生了肺病,舜华。”

    他记得她的名字。

    她那涂了蔻丹的手指,捂住涂红的嘴唇,只露出一双长睫毛围簇的圆眼睛:“呀,可怜的小东西。”

    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他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她。

    他不抱希望地写了一封信给她,原原本本地把他现在的境况列出来,请求她来解救他。她家里有钱,沈督察宠她,平时学校里哪个学生赌牌输了钱,她总爱替别人一把揽下。

    他原先只希望她借给她一些钱,却没想到一放耶诞节假,她像个慷慨的天使降临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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