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眼睛蓦地睁开。

    盈盈若一汪秋水,这是郑焞的眼睛,他眼中迷惘,不知身在何处,只脑海中,还隐约记得,一个声音附在他耳边,与他道,有人想他了,在思念他,让他快去找她。他欣喜不已又迫不及待,急迫之间就惊醒了过来,再要去细思,谁在等他,那个人长什么样子,青烟腾起,好似抹除了他的记忆,莫说这个人探知不到,就是那个声音,也妄然消失,在他记忆中淡去了。

    郑焞失落,扶额惋惜,手掌揉着额头,丝滑的衣袖褪下去,露出手腕和小臂,只见手腕一圈紫红色的勒痕,小臂两处大块的淤青,他的皮肤细腻雪白,这样的痕迹,就分外的刺目。

    “公子,您醒过来了啊?”阿安惊喜着,向站在后方的两个宫婢道:“公子醒过来了。”

    两个宫婢靠近确认过,笑着屈膝道:“奴婢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陛下,殿下。”说罢,先退出去了。

    郑焞环顾了一圈,这个地方他也不陌生,他七八岁时,还在这里睡过,他已经知晓自己在外曾祖父,也就是陛下的寝殿。

    “我的手。”郑焞愠怒于他手上的伤痕,谁将他伤至于此!

    阿安就跪在床前放置双脚的踏床上,跪着比郑焞躺着稍高一点,他服侍郑焞年久,极能体悟主人的心思,头凑过来轻声道:“您太疼了,一直挣扎,怕您伤了自个儿,就控制了一下。”

    都是用柔软的绸缎绑在床上的,也挣成了这个样子,阿安说完,真心实意的红了眼睛,道:“奴婢都没能服侍您。”

    郑焞突发恶疾,身上没有伤口,开始就被怀疑是中毒,既然有可能是中毒,亲近之人,都被鲁阳公主拿下审问了,他是审问的重点,要不是顾及他是陛下赏给郑焞的内侍,念及郑焞后面还要他照顾,鲁阳公主都要刑问他了。

    郑焞木木的脑子滞涩的转动着,那天半夜他蜷缩着滚在地上,他总感觉到虚空之中,有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在盯着他,盯他像盯着一具驱壳,对他没有怜悯,甚至是对他敌意的,想要侵吞了他。事实上,他们也是这么做的,把他的身体当做战场,每一块血肉,每一处筋骨,都在这场战争中反复争夺,拉锯,撕扯,破坏,最后濒临坍塌的边缘,谁都无法存活下来,他们才偃旗息鼓,从他身上退出,或者蛰伏了下去。

    这种体验光怪陆离,能与谁说,郑焞的眼睫簇簇闪动,最后阖上了眼睛。

    环佩磬响,珠帘晃动,鲁阳公主迎头当先,坐在郑焞的床头,手轻柔的放在郑焞的脸上,手指抚过唇角,那天在公主府的黎明,鲁阳公主这么锢着郑焞的脸,屡屡血丝从唇角溢出,叫鲁阳公主心口懊痛难当,便像再历一遍丧子之痛一般。

    “没事了?”鲁阳公主抚摸着郑焞的脸,心才安定道:“没事了。”

    郑焞眼看见元熙帝和皇太孙在后面,握着母亲的手,想要坐起来,然后竟然坐不起来,身体如卧云端,手撑下去没有触感,没有借力点把身体撑起来。

    “好好躺着吧。”

    皇太孙压着郑焞的肩,看他衣领有些散了,通过领口可以看见肩背处虎口大的淤青,这样的淤青郑焞的身体上还有很多处,是太医为他行诊止疼,但是新一波的疼痛总是毫无预兆的奔涌而来,身体痉挛,银针来不及撤,拧在他的体内,全部移位,所以落下了这些淤青。皇太孙给他掩了掩衣领,走下踏床,换元熙帝上来,坐在床边,拾其郑焞的手,手指搭在脉上。

    元熙帝御极五十一年,须发皆白,日常穿道袍,缥缈似神仙。

    他日常保养得宜,也粗通医理。

    一室寂静,把完脉元熙帝探着郑焞的额头道:“回魂了?”

    这是一句穿凿附会的话。

    在公主府,御医,外头有名号的大夫也请了几个来医治郑焞,俱都药石罔效,而且连什么病都说不出所以然来,鲁阳公主真是怒火滔天,有一个大夫,大着胆子请公主屏退左右他才敢进言。

    公主依他所言。

    那大夫说:这是邪灵侵体的缘故,因为邪灵侵体导致魂不附体,需要请神镇压,但是神仙其实不管凡间事,神仙是请不下来的,皇帝陛下定乱世,安黎民,功盖千秋,已俱神性,而且皇宫的位置就是一个五行八卦阵,邪灵也有惧怕,所以,送进宫,送到陛下身边是唯一的办法了。

    说得神神叨叨,也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公主的儿子要是真死在陛下身边,公主医闹也得收敛些了,那个大夫心里这样想。

    现在这个结果,姑且算那个大夫自圆其说。郑焞卧若软绵,这个感觉其实还不错,好像灵魂被洗涤一番过后,带着一种澄净和轻灵的快意,郑焞道:“太姥爷,舅舅,母亲,我应该已经好了。”

    有宫婢抬了一把黄花梨雕如意形纹的圈椅放在皇太孙身后,皇太孙坐下了,朝他随身的一个内侍抬手,那个内侍晓得,取了郑焞带回来的伞具和画册放在手边,道:“焞儿,你接触着它们的时候可有异状?”

    郑焞漆黑的眸子撩过,道:“没有。”

    元熙帝一甩长袖的,道:“我知道你们还盯着人,查来查去,都是清清白白的孩子,把人撤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本画册,谢路是买主,刚买的,刚画完的,画工好查,就是上次春闱落第的举子,要滞留京城待下届春闱,画些风情画,赚点小钱。

    那把伞具,是谭慕妍刚买的,三年没有卖出去的伞,画工是无处寻觅了,只盯着了谭慕妍查,浙江婺州府雅溪人士,族谱十八代可查,出过几个小官,家中父母俱全,有两兄一弟,父亲和长兄有秀才的功名,也算当地是缙绅,刚刚退了亲事陪哥哥上京求医,家世清白,现在住在通政使司下的经历谭逖家中。

    鲁阳公主也向跟着她的宫婢伸手,那个宫婢晓得,取了一个白瓷红绿彩的小盖罐和一把寸长的小刀,小刀已经过火消毒,触手温热。鲁阳公主挑了盖罐里的药膏,握郑焞的手,轻轻的将药膏涂在郑焞手腕的勒痕上。

    郑焞的皮肤白皙光滑又柔软,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总是好得慢些,比如这些勒痕和淤伤,过了几天,颜色还在加深,勒痕从开始的嫩红色变成现在的红紫色,天天两遍的涂药,十天半个月也消不下去。

    “那就撤了吧。”鲁阳公主先应下来,她为母的一片护犊之心,还是道:“我总觉得,那天你要是不出去,就不会经历这番苦楚了。”

    这还真被鲁阳公主说准了,鲁阳公主怀胎八月生下的郑焞,民间有俗语,七活八不活。说的是母体和胎儿寄生的关系,母体若是不健康,胎儿长到七月就会挣出母体另寻生机,胎儿若是不健康,发育到八月就会停胎,母体保全自身,会把胎儿产下来。所以往往七月早产的孩子生下的一刻是活的,八月早产的孩子生下的一刻就死了。

    郑焞本该是出生即死的命格,之所以活了下来,还能习武修文活得比常人都要聪明和勇武一些,是因为融合了非常之力,修补了残魂,郑焞要是没有见到谭慕妍,出力的那两个东西不过处于长眠的状态,彼此相安无事,但是他们感知到了谭慕妍灵魂深处的气息,无尽的思慕与想念让他们争着占据郑焞的本体,他们想要一具人类的实体,去亲着她爱着她,结果非常惨烈啊。

    三败俱伤,若是不收手,三方俱灭,谁也得不到谭慕妍。

    经此一役,那两个东西自身也耗损严重,需要长久的养息,短期内,郑焞若再见到谭慕妍,不会遭这么大的罪。

    此事,这片星空一下,无人知晓。郑焞亦觉得母亲太过紧张他,怕母亲就此管束他,低垂着眉道:“是祸躲不过,我都好了,以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皇太孙一看就知道郑焞心里在想什么,笑问道:“你那天去做什么?我听说,你还打扮成女子的样貌出去的。”

    阿安跪在床边,缩着脖子。

    郑焞也笑了笑,既然舅舅那么问,他就当着太姥爷的面知无不言了:“我听舅舅和母亲给姐姐选定了夫婿,但是,又要让姐姐缓缓,短则一年,长则数年再出嫁,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样的夫婿要姐姐等待。我故意打扮成女子去见他,若他见我是落单的女子,对我有好色之心,若他看出我是柔弱的男子,对我有沾惹之念。这样在男男女女上随便的男子,姐姐要嫁他,我不同意。”

    郑焞知道自己生得好,美而自知,他甚至不介意这种美,是男人的美,还是女人的美,所以郑焞穿起女装来,举止自然,心怀坦荡,反而能达到雌雄莫辨的效果,试探一个准姐夫,也就不假人手了。

    元熙帝沉问道:“你们给平乐定了谢家?”

    鲁阳公主之女,郑荧荧,封平乐县主,年十八。

    这是家事也参入了国事的考量。皇太孙站起来回话道:“陛下,这件事情孙儿容后会细细的禀奏。”

    元熙帝道:“最重要的还是看人,我们做到了这个位置,若还要孩子们委屈着,天下权柄真成一道枷锁了。”

    皇太孙鲁阳公主皆垂头听训。

    郑焞扯住母亲的衣袖问:“母亲,我的事情派人和父亲说了吗?”

    郑焞之父郑可贤,正在漠南和默特胡人交涉边境问题,鲁阳公主道:“我看你在祖父身边安稳些了,已经派人去追了,先不与你爹说了。”

    “哦!”郑焞乖巧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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