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慕妍和谭俏娥,是认识超过十年的人。

    不说朋友了,朋友二字,在谭慕妍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被谭俏娥毁去了。

    曾经,她们也是很要好过的,谭慕妍五岁搬回映珠长住,谭俏娥是外面女孩子里,头一个过来和她玩的,两人要好的时候,同吃同住,没有一日不见的。

    但是,这场友谊,一开始,谭俏娥就是抱着居高的姿势,以同情和施舍的心态,来和谭慕妍交往的。

    先来说说谭慕妍五岁的时候,家里的处境吧。

    爹瘸哥瞎,娘名声不好,哥哥们也不是亲的,没有自己的亲兄弟,听说在外面遭人欺负了,混不下去,逃回村子的,已经逝去的,承本堂的老太爷不喜欢他们。

    这里的不喜,家里过日子的各种摩擦就不说了,最深刻的,已经体现在分家上。

    在映珠塘村,每家分家,怎样分的家,都要公布出来的,要经得起外人的说道,所以,五岁的谭俏娥都知道。

    老太爷只有谭德远一个儿子,没有分家这件事,老太爷活着的时候,把分家,分到了孙子辈,说,子,孙,曾孙,平均得一份家产。

    听起来,很公平对吧,分到手里,谭守,一个父亲三个儿子,他占了五份。谭实,那时候继妻徐氏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儿子,他占了三份,且谭实的两个妻子,何氏徐氏嫁妆丰厚,都比过了长嫂,总的家产,不比谭守少的。谭定,老太爷是不认谭晗谭诩的,田桐空身子进谭家的,没有一分嫁妆不说,在一年前,谭晗生病,田桐给人做缝补洗衣的伙计儿,赚不了这么多的钱,不得不重操旧业在茶馆卖唱,那个时候认得脚还是好的,十五岁的秀才谭定,给谭晗治病就花了很多钱了,所以谭定统共,只有一份家产。

    谭俏娥想啊,谭慕妍家里乱七八糟的人,薄薄的家产,那是一辈子不如她的,所以,以一种高傲的姿态来接近谭慕妍。

    小孩子,是邪恶的,还是良善的?反正,五岁的谭俏娥,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还把自己隐藏的很好。

    结果,接触起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梦善堂也不穷啊,村里小地主水平有的,那个时候,谭俏娥的爹爹和弟弟还在世,他家奉行勤俭之道,谭俏娥是没有钱,没有好吃的。谭定是奉行‘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主儿,谭定他娘何氏,都说他的手,是属筛子的,又疼爱女儿,谭慕妍自小有钱,家里吃食多,上面说,同吃同住,基本是谭俏娥来谭慕妍这里吃住。

    小孩子为了一口吃的,就把自己的心思隐藏得更好了。

    后来长大了,从吃食开始,谭俏娥和谭慕妍的境遇,背道而驰。

    谭俏娥的弟弟,夭折了。谭慕妍,有谭令驰了。

    谭俏娥的父亲,病逝了。谭定,在买卖家具这一行打出名气以后,家财的聚集速度,在村里人看来,是非常惊人的,谭定又有气魄,他花起钱来,那叫一个痛快儿,除了谭诩生父留给他的钱不动,花得精光了好几次。其中有一次精光,就是把谭慕妍绣楼里的所有木器打造下来,姑娘的绣房,外人看不见,家具抬上去,那是招摇的从人眼前过,才抬到家里去的。

    说什么女子四德,德容言功,谭慕妍的这套家具,映珠村女孩儿里头一份了,代表了家里的财势,昭示了父亲的疼爱,她就可以嫁得很好了。

    过几年,谭慕妍果然定给了卢氏一户非常富裕的人家。

    对比谭俏娥自己的亲事,她嫉妒得发疯。

    然后老天爷果然是不会让一个人得意太久,谭慕妍的未婚夫,病重,要谭慕妍赶快嫁过去冲喜。

    谭慕妍的父兄,拼着女儿名声受损,拼着生意受阻,家里财势大损,也没有让谭慕妍嫁过去。

    谭俏娥还以为谭慕妍家里,这一回,要一蹶不振了呢,谭定也带着女儿躲出去了,结果没有几个月,就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谭慕妍回来,又把鲁阳公主因为青睐她,助谭氏在京城开中信堂分号的消息带回来。

    谭慕妍家里说了,她不是郑家的人。

    那整个雅溪县,她想去当谁家的正头娘子?全雅溪的男人,还不是由着她选,听说,就是进士举人家里,谭慕妍都嫁得进去。

    谭俏娥又嫉妒得发疯一回。

    不过,让谭俏娥嫉妒得,真正疯癫了,是在晒谷场,看到郑焞的那一眼。

    随着谭慕妍从京城回来,鲁阳公主府的人,搁人嘴里,都被说了一回。

    传言,鲁阳公主,本朝至今唯一的公主,担得起国色芳华的美誉。郑驸马,先魏国公嫡出幼子,飘飘然又凌云之致。总之,郑焞的父母,已经是风华绝代的佳人,郑焞的样貌倒是没有流传到江南一个村里尽知,只知道他还没有亲事,自小教养于宫中,和皇孙一同养育。

    谭俏娥见到本人以后,就知道了,那是言语不能描绘其万一,又见到,身手这样了得的,学识一定更加不凡了,最惊艳的,是性情啊,前一天流传出来,说性情很好的,怎么能这么好呢,在晒谷场上,由着谭定家里的人,搂着他抱着他,他含羞带笑,纯如稚子。

    谭俏娥当时就想,谭慕妍这个定过亲的人,真是玷污了他。

    就在刚才,郑焞在卢家馄饨的铺子前绷着脸,是终于知道,不能忍受这件事情了吧。他们乡下人家,规矩不严,定了亲的男女能做出好些事来呢,牵了手,亲了嘴,摸摸身子,或者更加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才有‘一闻婚早定,万死誓相随’的忠贞,搞不好身体都给出去了,还能嫁给谁去。

    谭俏娥回想谭慕妍巴结讨好,努力挽回的那个样儿,真是痛快。

    哎,谭俏娥是想多了,她自己没有爱过,又没有被别人爱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男女之间,极限拉扯的情趣。

    郑焞是使小性子儿,假意生气,谭慕妍是会意哄着,伏低做小。

    好像和平常的角色掉了个儿,但是男人不可以使性子儿吗?女人哄哄自己的男人怎么了?

    这就是男欢女爱的情趣啊。

    郑焞和谭慕妍彼此玩得开心,倒是把旁边的谭俏娥带到阴沟里去了。

    有卢家馄饨铺子前,两人已经不太好的样子打底,谭俏娥看见郑焞落了单,打算再添一把火,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被嫉妒之心烧毁了全部的理智,只剩下一个邪恶的躯壳,走了过去。

    郑焞原来侧身微仰着头,缓缓正过来。

    从侧脸到正脸,每一个角度看过去,每一条脸部曲线都是优雅的。不知道老天爷打造这张脸下了多大的功夫,三庭五眼,每一处都放在最合适的地方,每一个部位都是形状姣好,完美无瑕的,形成古典端庄的摸样,在郑焞看陌生人的时候,又添了一份清冷的气质。

    昨天小孩儿们说他是神仙一样的哥哥,一点儿没有夸张。

    仙人之姿,便是如此了。

    “郑公子,谭慕妍和雅溪青田镇上的卢氏福舆堂的长子长孙卢文遐卢永龄定过亲。”

    谭俏娥听到自己直不楞登的把话说出来。

    郑焞皱眉。

    “他们青梅竹马,相处很好,很亲密的。”

    谭俏娥加快速度道。

    郑焞要转身走了。

    谭慕妍在远远的地方,就怒喝:“谭俏娥。”

    人是全速奔袭过来,粉面冒火。

    谭俏娥回头看一眼,带了以为给了谭慕妍重击的,第一次展露她本性的,一个阴冷的侧脸,随即,娇弱的以帕掩面,先走了,先躲了。

    谭慕妍跑到郑焞面前,先停一下,道:“她说了什么?”

    郑焞不想说。

    谭慕妍气得颤抖起来,大吼一声:“她说了什么!”

    郑焞这会儿反不能再动气了,他已经平静下来,道:“卢文遐。”

    谭慕妍嗖得冲过去了。

    谭俏娥又回头,这回看见谭慕妍不管不顾的冲过来,是真的慌张了,也不做什么娇弱的姿态,全速往前跑。

    谭慕妍的速度比她快,从后面薅住她的头发,拉拽过来,重重一巴掌扇过去,谭俏娥那脸,刷的一白再刷的一红,唇角破裂,人摔在地上。

    谭慕妍一只左手打人打得发麻,没有感觉了。

    谭俏娥和谭慕妍不一样,谭慕妍这个身子,这辈子是没有被父母打过,谭俏娥被她的母亲,狠狠的打了很多次。

    也不是她哪里做得不好了。

    只是弟弟死了。

    她母亲伤心得打她,说死得怎么不是她。

    父亲死了。

    她母亲还是伤心得打她,说要是她能替弟弟去死,她还有个依靠。

    那些打骂,都没有这一下,来得重,来得让她恐惧。

    谭慕妍是杀气腾腾的,道:“我不认得你,你也没认识我,今日你死定了。”

    郑焞跟在谭慕妍身后的,谭慕妍把郑焞的手腕拉住了,然后她一直走在前面,拉着他,往家回。

    这里的争执啊,从谭俏娥来靠近郑焞的时候,有人就留意了。谭慕妍大喊谭俏娥的时候,把更多的人招过来了。

    有两个妇人围过来,也不敢围得太靠前,轻问了一声‘怎么了’,谭慕妍没有任何回答的意愿,两人妇人也赶紧让开了,让谭慕妍拉着郑焞过去。

    回到家,谭定等人,已经在前厅的偏屋子等着了,出来看谭慕妍拉着郑焞,脸色不对,也上前问,怎么了。

    郑焞另外一只手,还拿着食盒呢,好好的交给走过来的谭晗。

    谭慕妍把郑焞拉到他住的地方,她在门口不进去,她的眼睛,眼底泛红。

    “你进去,暂时不要出来。”

    谭慕妍尽量平缓的把话说出来。

    郑焞依言走进去,转过来,他的情绪,只能更加软绵绵,道:“慕妍,我没有生气。”

    “我生气了!”

    谭慕妍的怒意,肆意在周身狂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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