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定憋着一窝恼火回屋,端起桌几上,田桐喝了大半,还剩一个碗底凉透已经是冰冷的水,一口喝尽了。

    田桐赶忙放下手上缝制的冬衣,把桌几上包裹严实的棉罩子解开,露出一个大铜器,揭开敞口的盖子,提出来一个长条形的方壶,倒了热热的水出来,道:“急什么,最冷的天气了,喝冰的伤胃。”

    谭定呷一口热水,没有喝那口冷的痛快,还觉得这口水黏黏糊糊的,更加不痛快,搁了杯碗,摊到摇椅里,叹气道:“你现在拿十两银子,一端红布,再令驰做的新衣裳,还没有穿过的,拿一件出来,给李姑娘,叫个人跟车,把李姑娘送回李兄家。”

    田桐就知道事情不成,她看谭诩的品格儿,自尊心是很重的,也很有几分傲气,对男女之事不会这样拉个人一次就成的,所以没说话,去开钱匣子,开箱柜,把谭定说的东西拿齐了,又私自添了几本小儿书,一套笔墨,亲自交给李姑娘,与她好生说了几句话,叫一个女仆和一个男仆跟车,把人送出了门,两刻钟后回来,开解开解丈夫,道:“我觉得这个姑娘年纪太小了,脸又比年纪还小,一脸稚气,像个孩子,所以诩儿才不喜欢,性情怎么样,要两个人熟识以后才知道啊,还是要挑个脸成熟的,开头才能处。”

    “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谭定肩背重重的压在摇椅上,椅子晃动,谭定还哼出热气,道:“你没去过苏州府,没见过宋惊羽,宋惊羽就比诩儿小了两岁,脸嫩得很,我以为性子跳脱不拘小节的……”

    田桐从红尘中趟过的,立刻就悟了,凝眉道:“相公,你不会想错了?你说过,宋家有来头的。”

    “就是这个闻名的来头啊。”

    谭定本是存了防微杜渐的心思,拿李姑娘去试探试探谭诩的心,把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试出来了。

    “宋惊羽他爹宋侃,就是生前酷爱男子,娶妻之后,与妻子不谐,闹得乌程人都知道,所以妻子过世以后,他陷入了毒杀妻子的传闻,无法自证清白,服毒自杀了。结果,人这么一死,更加说不清楚,倒有好些人拿着不清不楚的,说是宋侃生前写的契书借据来讹诈,其父宋应期状元出身啊,国子监祭酒,给皇太孙讲学的先生,就是被抓到了这个把柄遭人攻讦,不堪受辱,自缢而死。”

    “乃子不肖,牟利殖货,敛怨乡曲,巡按御史彭应参憎之,募民讦其过,里中奸豪因百端窘辱之。最终宋家落得这样一个名声,轰然倒塌啊。”

    谭定觉得,他们谭家在这一两辈里,是要起势了,那么过往那些望族之家掉过的坑,怎能不让人警惕呢。

    宋惊羽,他的家史在那里,若是子肖父,遗传了宋侃的品行,他的谭诩都要被带累坏了。

    田桐听得一头雾水的,迷惑着问道:“相公,你之前还说宋家可惜的,今天这么一说,倒是罪有应得似的。”

    “哦,那我不是这个意思。”谭定现在是迁怒起来,才抨击整个宋家,他为人是很公道的,道:“给唐老大人治病的一个大夫,陈嘉泉,江东金坛人,其妹嫁入江东吴县高氏,摆明了就是被高家人虐待死的,陈家也算累世高官了,当年都拿高家没有办法,无法治罪。宋家的父母不和睦是真,毒杀妻子,我认为是被冤枉的,不然不会自杀以明志了。真正无耻之人,杀妻就杀妻了,还怕人说的?这世道,妻子死在丈夫手里,又怎样呢,自己家里,多的是理由掩饰过去,宋家人,还有节操的,才落得这样一个结果。后来此事震动京城,皇太孙罢黜了当时巡抚,巡按,知县,为宋家平反的,只是碎掉的名声捡不回来了。”

    宋家十八年前,为何会遭到群起而攻讦呢?谭定不由得发散出去了。

    十八年前,元懿太子病重,皇长孙当时还不是皇太孙,但是明显的,在元懿太子薨世以后,马上要被册封为皇太孙的皇长孙,即将走入朝野,成为群臣环绕的中心。

    有多少人想成为皇太孙的心腹,在他身边占有一席之地呢?

    而此时,皇太孙信任的先生,居丧在家,不在皇太孙的身边。身为老师却没有教好自己的儿子,是死穴了,那就把事情搞大,让这个人,一辈子走不到皇太孙的身边去,成为不了皇太孙的左膀右臂,别的人,才有成为左膀右臂的机会。

    庙堂之上,群臣之间的内斗,其手段之残酷狠辣,尤甚战场十倍……

    谭定稍一深思,便激出冷汗来了。他本来不想将谭诩的事儿,细细告诉田桐,但一想到自己时常外出的,怕家里疏于防范了,还是要告诉田桐,便把这件事情从头道来。

    这个事情,是谭慕妍某一天好奇宋惊羽的家事,来缠着谭定,让谭定细细的讲解讲解,谭定讲解了一遍,就不由得多虑了。

    谭慕妍同时也闲话了很多人家,谢家,唐家,周家,陈家,沈菁的沈家,谭定觉得谭慕妍是要高嫁了,各家的家事,谭定把他所知的都告诉谭慕妍了,谭定所知有限,沈家没有好南风的家史,他又娶过妻子的,对外倒是没有这样的风评,察觉不到他的头上,谭慕妍又自以为沈菁现在和谭诩是隔开的,药方子什么的,都是谭定收着,着人到县城去抓药的,没有私下的往来,也就算了,没有后续的进展,就不要点破,由着过去了。

    宋惊羽和谭诩,现在有私下往来哦,信件物品的传递。

    谭慕妍小心眼儿的想,她和郑焞还没有这样有来有回的呢,真怕乱传了什么东西进来,第一次见谢路,就捧着那种东西的,他们是表兄弟呢,很不羁的。

    “从我们回到雅溪以后,宋惊羽差人送信,送字帖,送丹药,送各类曲谱,送乐器,才这一程子,送了三回东西了,也太热切了。宋家是倒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我们谭家,还是要高出许多的,这么俯低做什么,他给诩儿的信,我也看了……”

    这会儿没有养孩子注重孩子隐私的说法,信和礼物,从谭定眼前过,谭定就拆了看了,他的本意,还是要替谭诩打点给宋惊羽的回礼,帮谭诩打理好人际关系的,谭家的钱财,现在都在谭定田桐手里,比不得宋家就宋惊羽一个人,握着全部的家资,出手阔绰的。

    十八岁的宋惊羽毛头小子一个,让本已经多虑的谭定看出来了。

    所以拿李姑娘试一试儿子。

    这怎么可以呢?

    谭定对待谭诩的态度,就和谭慕妍是一样的,就是,虽然谭诩二十岁了,前十五年算白过,看待谭诩和谭令驰是一样的,还没有长大,心理不成熟。

    “诩儿已经立誓了,三年之内,不会回应这种事,我们要把门户看好,篱笆扎紧,日后别人送进来的东西,尤其是信件书画,都先扣下,给我过了目再说。”

    田桐递一个手炉给谭定,拿了一条小被褥,盖在谭定的身上,腿脚处都掖紧,心疼的道:“我说你这几天怎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原来是出了这件事,嗨,缘分啊,是天注定,今儿遇见是个俊朗的少年,明儿或许来个天外神女,就立时好了改了呢。”

    谭定也这样期盼的,这时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谭定身体捂在暖炉散发的热气里,人也迷瞪的道:“姐姐,养孩子真是操不完的心。”

    田桐笑意晏晏。

    时已到腊八,过了腊八就是年,谭晗初六动身返还,风雪阻路,也在初八傍晚到家了,一家热热闹闹的团聚过,谭定提笔,要和吕都事书信商议两个孩子的成婚事宜,一想到细节,商榷具体的日期,谭定犯起了难,道:“赫晞说,早则年前,晚则年后,我自顾高兴,倒是把晗儿的大事忘了。年前哪一天,年后哪一天,也没个消息传来,我怎么给晗儿挑日子,我们也要这个时候,去吕家下定的,一来一回,至少要耗费十日。”

    “这也简单,当然是近的迁就远的,相公,你就一杆子支到三月吧,只是信里,要把这个内情明说。”田桐掌灯来,不卑不亢的笑道:“只是定亲迁就郑家,成亲要迁就吕家了哦,长幼有序,而且晗儿参加明年的秋闱,是一早就定下了。九月晗儿成亲,妍儿要成亲,至少是十月了。”

    “你说的有理。”

    谭定戏谑的笑了,就这样写了书信,放在桌案上,等明天差人送去吕家。

    过八进九,凌晨的深夜,气温还在下降,屋檐下湿气结团成露,又凝结成冰,挂起了一条条冰棱子,天与地不分,黑漆漆的一片,冰冷而神秘。

    咴~

    一声马儿的鼻息声划破天际。

    郑明翼是万里挑一的神驹了,这会儿都是筋疲力竭,喘,息,粗,重,垂着头无精打采了,只有它的主人,不知饥饿,不知寒冷,不知疲倦,一身玄装和暗夜融合,神采奕奕。

    谭家只有守夜的樊肱是醒着的,也是高兴的,直接跑到谭定的屋门口喊。

    “郑公子回来了。”

    谭定在田桐帮忙下,匆匆穿戴好,立刻出来,被随后而来的武绿引去马厩。

    郑焞也是刚刚安抚好郑明翼,让它乖乖的被栓在谭家的马厩里,和乌云黄彪好好的相处,不要使性子胡闹起来。

    谭定摸到郑焞玄黑大氅上冰冷的重露,都心疼坏了,道:“我们知道你的心,都不着急的,夜里多冷啊,人都要冻坏了。”

    “我着急!”

    郑焞风驰电挚的过来,上一次他还在秀屏镇买的宅子里修整了一番,这一次是直接冲过来的,一张脸迎风击雪,都被摧折得晶莹剔透了,一双眼睛莹润如水中之月,道:“伯父,父亲母亲已经答应我了,父亲来提亲的路上了,应该明日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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