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回到腊月二十三落暮,黑暗即将覆盖,雅溪的县城,内城,各镇,各乡,各村,在倭寇来袭的时候,会敲起警戒的铜锣声,响彻整个县城。

    “县里发生大案,匪徒窜逃,县尊大人有令,各家关门闭户,不准往来走动,不准窝藏匪徒,不准趁机为恶,若有作奸犯科等,罪加一等,各地青壮,允许持械,守卫家门!”

    本是日落而息,吹灯熄火的各家房屋,都亮起了烛火,没有灯油蜡烛的,也劈了柴火,烧了火盆在家门口,就是要告诉外面的人,这家有人警醒着,防着匪徒,也是防着别的人,趁火打劫。

    雅溪县志有记载:雅溪多山,其民朴而勤,勇决而尚气,富人雅好义举。

    这里没有一句废话的。

    映珠塘村,当地村民,无论贫富,二十以上,四十以下,全部持械沿着村子警戒,家里有刀剑弓张的武器,都拿上,没有,锄头,镰刀,大铲等农具也都是,青壮的村民还不够,又鼓动作坊里做工的青年出来守卫,堂号老爷们说了,出来守卫的人,赏十倍的工钱,若真遇到了事,伤了管治死了管葬,家里父母妻儿,也有抚恤。

    这笔钱,自然是村里有堂号的富户们集资分摊。

    谭以善扶着谭德远冒雪来找谭实谭定,邀两家人都去承本堂,三房守在一起。

    承本堂在映珠塘村的中心,而谭实谭守的新宅,在外围,谭德远不放心两家的女人和孩子。

    谭实谭定都不愿意,谭实这一家,妻子徐氏病弱,儿媳妇程氏挺着大肚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女儿女婿带着一个不满百天的外孙女,谭实都叫她们在屋里在被窝里待着,天寒地冻的一窝赶荒似的去老父家里,别本来没事的,反挪出一个好歹来。他一年中半年多不在家,家里本来就有几个健仆护宅,又和谭定连在一起,谭定家里有十个一等好手呢,两家并一起也够安全了。

    谭定也说不去,他家里谭晗的聘礼置办好了,还有郑家丰厚的聘礼放着,这么多的东西,他要守在这里当主心骨。

    谭德远还有一件事情六神无主,道:“阿守和以明出去拉木头了,在路上不知道会不会运气不好撞着了。”

    唐茂的那船黄花梨,是君主给重臣的赏赐,展示君主的爱才之意,是国事,因此拉木头的时候,声势浩大,所有人都知道谭守谭以观在拉黄花梨,沿途百姓围观着拉回来的。郑焞的这船黄花梨,只是太姥爷疼爱曾外孙,长辈对晚辈的宠爱,是家事私事,就没有宣扬开来,等黄花梨拉到了映珠开工,众人渐渐知道谭定又在做黄花梨家具,知道就知道算了,谭定都不会往外说,这是他给自己的女儿在打造家具。

    “爹您放心,我听说大批匪徒都逃到台州府去了,只是县尊大人怕零星的几个匪徒还落在雅溪境内,才向百姓示警,大哥和以明这次从明州府过来,不说拉木头的人个个雄壮,还有明州卫所的官兵守护,真撞上了才好呢,顺便灭了,也是除一害。”

    谭定说得轻松,也是真的一点也不担心的。黄花梨原木一船贵重,值大几万银子,但你看看体积重量啊,每一根重达千斤,一个成年男子不能合围抱住,谭守谭以明这一伙儿明显没东西好抢又不好惹,匪徒撞上了也会自动绕开的。

    谭守谭以明长年负责家具原料的运输,是没遭遇过截道的,要抢劫都是做好的家具遭劫,谭德远还有一半话呢,道:“诩儿和妍儿也在外面呢,这种时候不在眼前看着,我这心悬着呢。”

    谭定本来也担心着,又咯噔了一下,不过在老父面前,神情自若,道:“道路千万条,哪里能这么走运遇上了,再说他们带着十几个好手出去的,您就不要瞎操心了,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冻着了,以善,扶爷爷回去了。”

    话是这么说,谭定的心里越发焦躁不安,一直在茶室里坐着,也不回寝室去。田桐哄着谭令驰睡着了,先去厨房叫仆妇们做了大锅的肉菜,煮上白米饭,家里的锅都烧着食物,家里的十个护卫和所有仆人都可劲儿的吃好了才有力气,更多的,还要送去谭晗那边,分与众人。

    谭晗二十岁,又有武艺,被分派到大台门前守卫了。

    马蹄声踏过来,谭庭栖回来了,奔回自家,向谭实要他行商收茶叶所用的,会稽山脉沿途一带的图纸。

    会稽山脉就是谭诩谭慕妍现在所在的地方,在四府的交接处,是雅溪的最高处,也是婺州府乃至整个浙江的屋脊,山脉的最高峰东白山禅院碑记:登其东白绝顶,钱塘大江茫然在目围,信乎为浙江群山之雄。所环左右前后八百余里,地灵不凡,草木花药含芳孕秀,四时不凋,又土产春芽,名在古人茶谱,与壑源、顾渚播扬天下,真前世学道之士修行之佳处。

    那个地方,从南北朝开始,不愿意被朝廷征辟的士人,就跑上去隐居,躲人绝佳之地。

    那个地方,还有很多野生茶树,其味之浓厚清香,已到了茶中珍品的品质,售价一两一金的都有,谭实做贵重的茶叶生意,只做茶叶中品质最好的春茶生意,他们行商坐贾的人为了追求利润,方便采茶收茶制出的图纸,比官府绘制的也不差。

    谭实给儿子找图纸。

    谭定跟在谭庭栖的身后,心头巨震,道:“庭栖,你说匪徒逃到那边去了,不是逃到台州府去了?”

    这个时候,一班匪徒还在台州府呢,谭庭栖在大台门前知道谭诩谭慕妍收庄子去那里了,宽慰谭定道:“三叔,现在只是府尊大人防患于未然,命三班衙役全部压在与台州府的交界处戍卫。”

    谭晗带着剑,背着刀,和谭庭栖一起回来的,他先回自己屋里拿上伤药以备不时之需,转头,差点和田桐撞到。

    “晗儿,你要去哪里?”田桐伸手就来夺那些伤药。

    谭晗藏在身后,道:“我让庭栖带上我一起去,我去接弟弟妹妹回来。”

    田桐对孩子们是一样疼爱的,眼里对谭晗难以割舍,道:“那好,你可以去,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就是去接诩儿妍儿,其他的事情,你不准插手。你好好读书就是了,功名明年不中,还有三年再三年,你才二十岁,你是长子,你要想着我,想着你爹……”

    说着说着,田桐渐渐含泪,道:“想着你爹的腿是什么断的,值不值得!”

    谭定当年协助知县刘复救灾,劝说百姓迁移,这自然是他身为雅溪人的勇决尚气,为当地百姓着想,不然官府照样决堤泄洪,他们都淹死了,但是只救一命,家园田地尽失,那些百姓怎能不愤怒,袭击官府差役呢,事后法不责众,不了了之。

    还有一层考虑,秀才进举人,三十进一,基本上的秀才,一生都是秀才,二十左右中了秀才就止步于此的,也不乏其人,所以中了秀才以后,怎么才能中举人?仅靠文章吗?文章的好坏评断那么主观,一省的人才汇聚,文章多的是在伯仲之间选取。

    知子莫若母,田桐虽非生母,谭晗想什么,她也知道的。

    谭晗把一家的指望扛在肩上,他也不想仰仗旁人,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与拼搏,走上自己的仕途。

    “我知道了!”谭晗抱着田桐,像儿子抱母亲一样,抱了一下,就义无反顾的和谭庭栖一起走了。

    风雪自腊月二十三午后纷纷扬扬而下,就没有一刻停歇,谭庭栖带着三班衙役举着火把,往东北方向去,郑焞一人一骑,从西南往东南而下,中间被八百余里的会稽山脉阻隔,在山脚绕行,远远看到零星火把在山路上跳跃,悄悄挨近过来,确定是官府的人马,才现身,刚好打了个照面。

    只见郑焞身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衣,腰上挂着无名,背负弓箭,手上拿着一柄银枪,骑着高大的郑明翼在火把的照耀下,显现出冷峻的面容。

    当得知谭慕妍还不在映珠村,而是处在更为危险的四府交界处,郑焞的灵魂一时出窍,又一次的斗转星移,再一次突破了时空的界限,看到了谭慕妍装扮成胡人阏氏的样子,却坐在汉人宫殿的宝座上。

    这是谭慕妍第二世,曼珠的经历,现在郑焞所见,却是谭慕妍现在的摸样。

    宫殿之外的丹墀,胡王最后一批忠诚的兵士一个个倒下,鲜血汇聚成溪的流淌,作乱之人也是胡王的一个裨将,他还有一点畏惧胡王,并不敢把胡王这个钟爱的汉人阏氏占为己有,因此命人备下匕首鸩酒和白绫,送到假扮成女君的曼珠面前,让她自裁。

    曼珠为了拖延时间,掀翻了三件凶器,不肯就死。

    也就多拖延了一刻,侍从在裨将再一次的授命下,带着两个人压着曼珠,白绫套上她的脖子,勒住了她。

    曼珠在窒息中扭头,她在看她把小兔子关起来的方向,但是看见那只小东西有什么用呢,乱世中,人如飘萍,她这一生飘落了,那只小东西,就不要再想它了。

    曼珠还是想着它,在看不见它的心碎中,没有了气息。

    裨将等人死透了,才进殿查验尸体,那时候也是黑夜,昏黄的光线中看着人不像,用脚踢着倒地的尸体,一刀砍在尸体的腹部,手感就不对,女君有孕在身,已经显怀了。

    裨将气得把曼珠的尸体砍得七零八落,正要叫手下把整座城翻过来,脚下忽然一痛。

    小兔子咬断了笼门的系绳,跑了出来,它本来是黑色的眼珠子,变成了红目,它不仅只是一只兔子的智慧,咬人之前,先舔了摔倒在地上的鸩酒,再狠狠的咬住裨将的脚。

    “什么东西!”

    裨将抬脚踩它,裨将的手下,也纷纷踩过来,只踩得它筋骨尽碎,一身从来没有沾污过的雪白皮毛,与血肉和成了泥,再和曼珠零碎的尸体和在了一起。

    但是那上下两颗,一共四颗带着毒液的兔牙,陷入了裨将的肉里,最后不用等胡王来复仇,他就因为脚骨头坏死而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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