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谭慕妍住在涵碧補秋,睡没有和郑焞睡一处。

    郑焞一直咳嗽,又一直痒痒难耐,会睡不着,倒不要连累了谭慕妍也不得休息。

    子夜,谭慕妍披衣过来看他,外间守夜的阿安不在,郑焞不在屋里。

    谭慕妍执灯去找他。

    郑焞在庭院里,涵碧補秋居高而建,庭院舒朗高阔,直揽星河。

    阿安来接谭慕妍,扶着她的手,把她送到郑焞身边去。

    没有烛光,星月的那点亮度,让谭慕妍面对着郑焞,也无法看清他的容颜。

    郑焞看着谭慕妍在晦暗的光线下,无法聚焦的眼神,握住谭慕妍的手,把它牵引到自己的脸上。

    谭慕妍先感受到肌肤抚平了许多的触感,将要欢喜,还来不及欢喜,又感受到了肌肤异常干燥的温度,担忧的问道:“有一点发热吗?”

    “嗯!”

    郑焞还迫不及待似的回答。

    他发烧了就不痒痒了。

    比起痒痒,他宁愿发烧了。

    痒痒,是枇杷树附身在他身上的证明,他并不知晓,内心已经学会了抗拒,发烧就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对抗了。

    “咳咳咳……咳咳咳!”

    还是咳得很严重,黑暗中带着压迫感的,呼吸凌乱的喘息声愈发明晰,谭慕妍抚着郑焞的胸口,可以感知到他整个胸腔甚至是腹腔,都被这阵咳嗽带得颤动不已。

    郑焞已经在按压着胸口的穴位,压穴止咳了。谭慕妍的手就移到后背,环抱他,手掌在他不断瑟缩的后背上揉搓。

    “慕妍,我好难受!”

    郑焞躺在谭慕妍的怀里,仰起脖子,好像这样呼吸可以顺畅一些。

    谭慕妍心慌道:“我把大夫叫来。”

    好几个大夫留宿在这里,还有为了治疗郑焞,彼此理念不合而争执不休的,大夫们自己争得面红耳赤,也到鲁阳公主郑可贤面前去打官司。

    就比如有一个大夫,说,郑焞的痒,并不是肌肤表象之症,他是骨子里发痒,是内里筋骨之患,大夫这句话是说对的,然后大夫接着说,肾主骨,郑焞筋骨不好,是肾虚,按照他的方子来治没错的。

    他的方子都是些什么哦,海狗肾这种壮阳的大补药都开出来了。

    也不是没有道理。

    春天刚过,一轮繁殖结束,无论是枇杷还是兔子,确实肾脏损耗过大啊。

    但是谭慕妍在这里,他们每天还卿卿我我的,她的存在又破除了这种可能,鲁阳公主郑可贤没有采用他的方案,当然也没有厉声呵斥他。能进公主府给郑焞治病的大夫,都是大国医的水准了,在外面都是神医称号,行医治病,经手的病患几多,痊愈的人,数不胜数,其医术医德是有的,一人治不了,就要去抨击指摘,就过分了。

    郑焞本是早夭之胎,说他这里有问题,那里有问题,也确实如此啊,他的情况太复杂,如何抉择,是病人及病人家属的选择。

    鲁阳公主郑可贤也重赏了那位大夫,方子留下,先搁置。

    现在,在这里主导的,是一个法号叫梦参的和尚。

    梦参和尚,二十岁出家,出家四十年,是有度牒在各处寺庙修行的,真正的和尚。僧尼度化世人,就是念经吗?当然不是,凡是成名的僧侣都算半个大夫,会治病救人的。去年皇太孙召集名医,梦参和尚从真荣寺上京,唐茂虽然没有让他来医治,但是他与陈嘉泉沈菁以及一众大夫坐而论道,医术的精湛,是大家共识的。

    去年四月,八月,郑焞突然的发病,找了许多的大夫来,梦参和尚两次都在场。

    梦参和尚说,不通则痛,不荣则痛,郑焞去年闹的那两出,也不是坏事,痛过去了,撑过去了,有易筋洗髓之效,可以耳聪目明,筋骨强健。

    郑焞虽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身体的变化,他事后的状态,是被梦参和尚说准了,所以他现在生病了,公主府把过往的很多大夫找来,大夫们讨论出来的药方,都经过了梦参和尚的判定,才给郑焞服用。

    “我去把梦参大师请过来吧。”

    谭慕妍摸到郑焞的脖子僵直着,心乱不已。

    郑焞攀住谭慕妍的手,道:“不用,我就是刚才做了一个梦,闷得心里难受。”

    谭慕妍乱跳的心才抚平一些,道:“做噩梦了?要不要说出来?说一遍反而没有那么可怕的。”

    “嗯……不是可怕,而是古怪。”郑焞轻轻的道。

    谭慕妍越发好奇,道:“怎么古怪了。”

    “我不喜欢吃枇杷,是真的不喜欢吃。”

    今年谭慕妍要吃,郑焞才跟着吃了一些,这一些吃得比他过去十七年加起来还多。

    郑焞从谭慕妍的怀里坐起来,反抱住谭慕妍,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他在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到谭慕妍的眼睛,倒映着星光。

    “我梦见了一棵枇杷树。”

    秘境中,枇杷树千株万株,郑焞就是知道,本体只有一棵。

    “枇杷熟了,无人采食,落了一地,都是腐烂腐败的气息……”

    风吹过那漫山遍野的枇杷树,树枝飒飒飒的作响,郑焞却分明的听见,那是它哭泣的声音。

    什么我即是所有,所有即是我。

    我就是我。

    枇杷就是枇杷。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相同的两片叶子,也不会有相同的两个人。

    曾经的过去皆成过往,不可再来。

    它就只能这样了,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此,花开结果,无人来撷取,心血空耗!

    谭慕妍随着郑焞平铺直叙的一句话,眼角溢出眼泪,她以为郑焞看不见的,慢慢的抹去,掩去惆怅轻笑道:“好伤心的梦啊。”

    郑焞把谭慕妍揽住,箍紧了她。

    那一晚,两人就在庭院里的竹榻上睡着了,后半夜,风凉下露,阿安带人轻手轻脚的支出帐篷来,郑焞的体温在后半夜急剧的飙高!

    “让你们不要由着他任性,他若是不听,只管来找我,我可是这么说的?”

    鲁阳公主失态的,对着阿安等一众人发火。

    阿安等一众人俱跪着,叩头不迭。

    郑可贤在鲁阳公主身后挥手,让阿安等人都下去吧,这会儿大家都是焦躁不安的。

    日出日落,郑焞快烧了一整天了。

    汤药又受不住,灌下去又吐出来,

    最可怕的是只发热,不出汗啊。

    俗话说,发热不出汗,小命晃荡荡,多少病症,恶化到最后,就是高烧不退,以至于烧到心脉断绝。

    人的心脉断绝,人就死了啊。

    郑焞已是昏昏沉沉!

    梦参和尚来了。

    不生不繁,不通不荣,这是郑焞年年生这场病的根源,他现在又年少气盛,他心里憋着一口气过不去,他就是排斥着它们,试图一个人过下去,以至于全身的骨骼经络都堵结在一起,化解不开,才成这个样子。

    确实是任性了,年轻人就是这样的任性!

    郑炘按着郑焞的右臂,另有人按着他的左臂,梦参和尚,施以重手,按压揉捏,准备强行疏通他全身的经脉。

    “唔……疼!”

    手按在他的背后,他不说配合,还要挺起身体来抗衡。

    偏偏他烧得意识不清,一点道理都说不通。

    几个人累得满头大汗。

    “慕妍……疼。”

    郑焞无意识的道。

    梦参和尚救治过许多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犟的人,他气喘吁吁的道:“公子在喊谁?请她过来。”

    只能把谭慕妍请回来了。

    先前郑焞病情恶化,怕谭慕妍看了心焦害怕,影响了胎相,让她回扶晖院了,只能再把她请回来。

    其他人都出去,梦参和尚只留谭慕妍在身边,在郑焞的身旁。

    “夫人,要冒犯了。”梦参和尚双手合十道。

    谭慕妍亦双手合十的还礼,道:“大师只管吩咐我。”

    梦参和尚也就不客气了,让谭慕妍把手放在郑焞的背上,他的手,再覆盖在谭慕妍的手背上,谭慕妍柔嫩的一双手,被梦善和尚一双比铁还硬的大掌包住,梦参和尚提醒道:“夫人请忍耐片刻。”

    双手发力,千斤之力碾压而下,郑焞本能的起身对抗,两股力道都冲在了谭慕妍的手里。

    “啊~”

    谭慕妍忍不住的尖叫。

    这个疼怎么忍耐得住,手骨都要被碾碎了。

    梦参和尚还在继续施力。

    郑焞听见了谭慕妍的声音就妥协了,他停止了对持,刚才谭慕妍短暂承受了片刻的力道,他自愿的承受去了。

    “扼!”

    四肢百骸被揉碎,还有他心内不想接纳的东西,深深的烙在他的骨髓里。

    那个疼是千针万刺,锥心蚀骨的,但是谭慕妍在这里,郑焞放弃了所有的挣扎,也不嚷疼了,只是脸闷在下面,满脸赤红,脖颈,胸膛上青筋暴突,全身的肌肉在不断的痉挛抽搐,后背薄薄的一片,肩胛骨被按得支棱了出来。

    昨天,谭慕妍还想,郑焞的身体是最完美的艺术品,这会儿不那么想了,原来他是那样瘦的,一副骨架清晰可见。

    “大师,能不能缓一缓啊?”

    谭慕妍感受过这个力道,她一下都受不住,难怪郑焞要反抗了,谭慕妍心疼得求情,郑焞的身体不断得在打着颤栗啊。

    梦参和尚没有停手,郑焞痛到极点昏过去,又被更深一波的疼痛拽回来,郑焞只是脸上的赤红袭遍全身,这个红还泛青泛紫,全身似乎都是淤血。

    确实是淤血。

    后来做了拔罐,拔出了淤血倒了一小盆。

    郑焞的脸,从通红又转为惨白。

    “烧退了!”

    谭慕妍抱住软绵无力的郑焞,结果是好了,也算得了一点安慰。

    郑焞胸口一阵闷痛,泛红的眼眸眨了眨,眼泪眨了下来。

    谭慕妍吓得不轻,欣慰的声线立刻变成泣音道:“还有哪里疼啊?”

    “都好了,就是后怕。”郑焞闭上眼睛,声音嘶哑的道。

    谭慕妍抱紧郑焞,抚摸他的身体,道:“我知道。”

    郑焞心想,她什么也不知道,他也不会让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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