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阳光映着皑皑白雪,格外的明烈耀眼,融化的积雪从瓦当之间滴落,成珠成线。

    阿羔被人抱着,人往门口仰,示意抱他的人,把他抱到外面去,大冬天化雪,寒彻骨,他是不怕的,小火炉一个。

    抱他的人也很愿意顺着小主子啊,只是少夫人不肯。

    谭慕妍已经显怀了,很少抱阿羔了,在里面道:“把他放下来,他想出去,自己走出去。”

    快一周岁了,可以要求他学会走路了,实在不会独立行走,扶着东西也能走两步,因此就着他的小身子,特意打造了几条矮矮的小长条凳,放在两旁,他可以扶着慢慢的走。

    不!

    就不!

    阿羔很会偷懒哦,他现在爬得飞快了,能用爬解决的,走就不着急,吧唧一下跪在地上,咯咯咯的笑,双手双脚的挪动,要自己爬出去。

    谭慕妍可不由着他,就算她行动略不方便了,也要把他抓回来,别的仆妇抓他,他小人精,知道他是小主子,对她们脾气大得很,谭慕妍强拎着他,才不敢发作。

    谭令驰从外面进来,脸上有一块已经淡得看不见的乌青。

    前几天,他和蹈道馆的几个同窗出去踏雪,就是几个半大的小孩子,去外面玩,特意去一处清雅的馆子吃饭。

    那种馆子吧,养着些精心打扮过的姑娘们,可以陪客的,谭令驰十岁就出入了那样的场所,谭慕妍想想也没有反对,反正她真正十岁的时候,在偏僻的贫穷的小村子独自生活,那种讨不到媳妇的男人用猥琐的眼光看过来,她会本能的不舒服,早就懂了,所以窗前的枇杷树长得愈发郁郁葱葱,替她遮掩身形。

    谭令驰和她的境遇相反,至上至下,孤弱的小女孩,富贵的小公子,都是目标,谭令驰早些明白了也好。

    男女之事,本就不该讳莫如深,可以尽早的教育起来,也让他看看,外面都是什么样子的男女。

    那场子,精心培育的姑娘们不少,又有几个男人,在吹拉弹奏,隔壁的水榭,几个喝醉的男人说,不知这几个男人与谭家的公子相比如何如何,谭令驰听了怎么气得过,就揍过去了,趁着对方醉酒打了他们几拳,自己毕竟年幼,也挨了两下,就成这个脸色了,这几天就一直在东厢房。

    谭令驰二话不说,就把阿羔抱起来,阿羔还主动站起来让他抱,嘴上呀呀呀的,就和人正经对话一样,就是,只会啊啊呀呀那么几个发音而已。

    叫娘为难他了,谭慕妍教他喊妈妈,也不会。

    谭令驰没有听他的,把他抱了回来。

    阿羔还是呀呀呀的,叫得急切委屈。

    谭慕妍走到门口,她现在弯腰幅度过大,或者蹲着都不大行,就尽量挑一把矮的椅子坐下,在前面鼓舞他走过去。

    谭令驰把阿羔放在长条凳旁边,好让他扶着走,他在一旁,也虚张着手,必要的时候,稍微提着点,阿羔衣裳也穿得多,像一只小鸭子,摇摇摆摆的走过来。

    “小乖乖,好厉害啊。”

    阿羔把这段路走过了,谭慕妍极尽的温柔,虽然显怀了,也尽量抱他一抱,抱得高一些。

    阿羔胖乎乎的小脸,弯弯的眉毛,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粉嘟嘟的小嘴,得了母亲的抱抱乖巧又懂事,都忘记了要出去这件事,搂着谭慕妍的脖子。

    谭慕妍也是依着儿子的,让人拿一件宽大的大氅,她跨出了门,预备在廊上,晒晒太阳,听听水声。

    这一出去,就看见郑焞,上半身还洁净,下半身污泥自下而上成了一片水墨画,化雪的道路,比下雨还要泥泞。

    谭慕妍脸上的喜色油然而生。

    阿羔看见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是谁了,也不会关注他,手朝着水滴伸手,大冬天的,还想玩水,真不怕冷啊。

    郑焞的眼睛闪闪发光,满脸的笑意中,还有些许的疲态,人向西走,先进西厢房了。

    谭令驰也看见了,风呼般的跑过去,姐夫姐夫的叫。

    谭慕妍赶紧把孩子交给许氏,这会儿宽容许多,允许,许氏抱着孩子去廊下玩片刻的雪水。

    进西厢房,他身上脏污的披风外袍已经脱在房门口了,所有人因为他突然的回来而忙碌起来。

    这个时间郑可贤在衙门里,这几天鲁阳公主住宫里,把郑荧荧也带进宫里住了,这也不用谭慕妍使唤人去告知,郑焞一路过来,早有人领了这桩巧宗去了。

    阿安拦住谭令驰低语,谭令驰笑得全然明白了,又跑出西厢房陪着阿羔。谭慕妍顺着一件件脱在地上的衣物找过去,一直没有看见他这个人,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那双熟悉的,线条分明结实的手臂,已经环不住她了,身后气息冷冽。

    谭慕妍悬着心的转过来。

    郑焞这一次是去抓海盗头子,在海上飘的人,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在那种环境下,和最原始的野蛮斗争差不多,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最凶狠决绝的人,才能生存下来,成为头领。

    号称在三齐佛国称了王的人,身边必然有一众追随者护持着他。

    郑焞这一走将近五个月,以郑焞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耗那么久可知这件事的艰巨了。

    谭慕妍不管外面的事,先看看郑焞怎么样了,他刚刚冲洗了身子,身上还挂着冰冷的水珠,全身上下像一幅新织的雪白绸缎,一点瑕疵都没有,他这具古怪的身体,有伤落在他的身上,最后也消无踪迹了,只是他这个人,精瘦纤薄了许多,身体薄薄一片,整个人,自下而上,身体轮廓亮丽,皮肤紧致光润,站在那里就可以感受到蕴含着充沛的活力。他的脸也进阶了,本就是精心雕琢出来的容貌,仿佛经过了最为精细的打磨,越发的璀璨夺目。

    英姿飒爽思奋扬,面如玉盘身玉树。

    说的就是这个样子啊!

    谭慕妍突然就害羞了,脸埋在郑焞的颈窝,有一丝湿意抹在他的肌肤上。

    郑焞与她颈项交缠,亲到她的眉梢,耳鬓厮磨着,看到谭慕妍清润的眼眸里泛着一泓水光,令人疼惜。

    谭慕妍手捂着眼睛,越发的娇羞,轻轻的笑道:“我不看了。”

    郑焞蹭蹭谭慕妍的手背,才放开她去穿衣裳。

    谭慕妍双脸绯红,看到郑焞在穿金吾卫的常服,才稍稍冷却对他的眷恋之心,也不掩饰失落,道:“要进宫啊?”

    郑焞轻轻点头,他回来换衣裳,随后就要进宫复命了。

    谭慕妍语速明快的念叨起来:“你先看看阿羔啊,他大了许多,你走的时候他还不会爬,如今走都能走了,只是他爱娇得很,又古灵精怪,给点甜头才给我们走两步,如今在学说话了,只是看着我们傻笑,这性子也不知像了谁,总之不是像我。”

    郑焞听着,不自觉笑了起来。

    出了西厢房就看见阿羔站在庭院里,扶着靠着玳瑁状斑纹的大花盆,他人还没有花盆高呢,越发衬托他,小小可爱的一个人,他水也不玩了,就盯着西厢房的门口看,看到郑焞谭慕妍相携着出来,咿咿呀呀的和谭慕妍说话。

    郑焞走近了,弯腰要抱他,阿羔不给他抱,冬天层层衣物穿着像个小球球,走了两步,扎在谭慕妍的腿上。

    旁边的许氏蹲着,扶着他的小身子。

    谭慕妍摸摸他的头,道:“你爹爹啊,你爹爹回来了。”

    阿羔双手环抱了谭慕妍的一只腿,白胖的小脸仰起来瞅人。

    阿安不得不来打断一家三口,低声道:“公子,国公爷在外面等您了。”

    “快去吧。”谭慕妍这种时候很懂事的,郑焞不得不去了,阿羔还看着郑焞的背影,谭慕妍拍拍他的头,道:“让你嘴不甜,不会叫人,你爹爹走了,飞飞了。”

    郑炘身穿右都督的官服,脸上冷酷,道:“你就自己跑回来了?林鉴养在押解的路上,他身边的人绝不甘心头领就擒,还有南面的事,远远未了结。”

    林鉴养就是自称是前朝皇孙的那个人,与他照过面就知道了,真是瞎扯旗,在南边在海上,风狂吹日曝晒,早年生活也坎坷吧,不是养尊处优的人,也太老相了,宁义郡王妃所生之子,活到今年是二十三,林鉴养,说他三十三,亦可。

    郑焞抿着唇不说话,泛出倔强之色来。

    郑炘气也不大顺,道:“我知道你记挂着妻儿,也不能事做一半就丢了,随你出去的人,不少人也是父母妻儿一家子,他们谁不是归心似箭?就你说走就走了,若路上有了闪失,你功败垂成,岂不可惜。”

    不少人,谭庭栖这一次就跟着他南下。

    “大哥!”

    郑焞流露出一丝委屈。

    他领下的这桩差事多难?

    不下于当年,他的父亲促成了朝廷和默特胡人的议和。当年,两边是有心和谈的,只是缺少一个有分量的人,从中撮合,磋商细节,郑焞要把林鉴养抓出来,就是大海里捞针了,林鉴养等人,说要回来祭祖,他们做的事,对神灵还有敬畏之心?他们在海里飘的人,比在丛林里厮杀出来还不易,多少人出去了,沉入大海,葬身鱼腹,一波一波人里面,立出来一个林鉴养。

    林鉴养占住了三齐佛,此乃南海之中,诸蕃水道之要冲。他们干的事吧,就好比占了一条要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这里过,留下买路财,又或者,财货全吞,他们是这么做买卖的。

    对于全局来说,过往的船只,战战兢兢,恨他们狠得不行,在林鉴养当地,他是个人物了,枭雄一样的人,多少人还要跟着他出去干一票大的。如果约束不到,就是这样啊,管你在外面,坑蒙拐骗,截道抢劫,把财货带回来,让自己一家子活命,活得好,就够了,所以,林鉴养说是回来祭祖,实则是把积攒着的财物货物运回老家,追随林鉴养的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留在老家的老父老母和弱子,给他们带去钱财和货物,林鉴养做老大是很称职的,他还需要再招纳一批当地人做心腹,牢牢守住三齐佛,继续发展壮大。

    三齐佛那个地方,是海上航线的枢纽,兵家必争之地,茫茫万万里的海洋,没有一个强权的国家可以掌控,这地方就是轮流坐庄一样,今日你称王,明日他称王,林鉴养身后,他自己人不够,他也守不住。

    这才有回潮州祭祖一说。

    郑焞抓他,其中的艰难不细表,就说一桩,一个一直跟着他的护卫,随他入金吾卫成了百户,就折进去了,还不是被林鉴养所杀,而是他们在追捕的时候,当地人包庇着,阻拦着,他的人,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捅死了。

    郑焞心性倔强不服输,既到了那里,就不惜一切代价,非抓住人不可。

    不过,郑焞的不惜一切代价,不是指挥着手下的人,当地的官府卫所,一波一波的上,穷尽人力物力财力,郑焞,是自己付出了一点代价。

    至于是什么代价……郑焞不说,只道:“人已经抓在手里,后面他们慢慢押解回来吧,我才懒得管这种小事。”

    不是懒得管,也不是小事,只是郑焞,不愿意出风头而已。

    只是,郑焞注定了,要成为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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