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场开始。

    谭庭栖骑了一匹全身栗色不含一丝杂毛的神驹朝谭晗过来。

    他的马被颍国公世子换过了。

    他原来的马,是他上京,入金吾卫,任百户,朝廷给百户这一级的武官配备的胡马,有郑焞关照他,分配到他手里的马匹,还能比一般的百户更好一些,但是,和这一匹不能比。

    不管是衣物还是马匹,顶级的资源,只有顶级的权贵可以享用。

    所以不用过度的敏感,谭庭栖很高兴暂时拥有了这匹神驹,兴奋的骑着马过来,让这匹马和谭晗的坐骑乌云碰碰头,两匹马熟悉熟悉,谭庭栖也有些责备的和谭晗道:“你最近怎么了,今天怎么了?萎蔫巴巴的样子,很不像你。”

    谭晗没有尽全力,他如果全力以赴的投入进来,能和谭庭栖配合得更好,谭晗不在状态,谭庭栖能感觉到。

    谭晗回头,看见乐陵郡王由郑炘陪着,憍恣轻快着远去。

    刚刚乐陵郡王赐了他一件银貂大氅,应该是觉得他原来的大氅在一众人里寒酸了,才赐他一件。

    他坦然的接受谭晗这个身份和现在身处的家族,所能给他的一切,半年以来,他只有愧对谭定这位父亲的情绪,以及顾念谭家上上下下四代人的心情,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真实的身份能给他带来怎样的荣耀,他能想到的,只有死亡和终身的囚禁。

    如果田桐没有带走他,他的结果,就是这两条路而已。

    再往前想,皇朝兴衰自有时,他读书多年,遍读史书,这番道理他明白,所以刚才跪在乐陵郡王面前,他扪心自问,没有丝毫的嫉妒或不忿。

    他身处权贵云集的马球场,从他们身上,他可以看见‘迢迢紫陌香尘起,车马争驰迅流水,飞甍万井碧鳞鳞,绿树连阴柳营里’的景象,这,是他的向往。

    他读书,考科举,中进士,入翰林,他有为之奋斗的目标,便是以靖远伯王宪为榜样,以文入武,想做本朝开国以来第二位,以文臣的身份掌控实权,掌控兵权的臣子。

    如果身世没被揭破,他就是以‘出相入将’为终身奋斗的目标,现在身世被揭破,知情的人依然选择保护他,无人束缚他,只是他自缚了。

    谭晗,好不甘心!

    谭晗仰望冰冷却碧澄的天空,如此天高地阔,会给他施展抱负的一丝生机吧?若庸碌的过一生,和他原来的人生有何区别!

    大风,从谭晗的耳边呼啸而过,谭晗在这天地间,有延伸出羽翼的幻觉,他参透了自己的前路,道:“是浪费了数月光阴,我已知错了。”

    谭晗发出了笑声,带着他往日的精气催马上前,和谭庭栖低语起来。

    他在和谭庭栖商量他们后半场怎么配合起来。

    武安侯哒哒哒的追着郑焞跑,脸上带着讪笑。

    “我想会一会林鉴养,与他比试一番,你可允?”武安侯操控着马匹,在郑焞身边转悠着。

    林鉴养被郑焞所擒,也由郑焞负责关押。

    郑焞一手勒住了武安侯的马,没有回复,就是回答。

    武安侯不服气,道:“我打不过你,你的手下败将,我也打不过吗?”

    以郑焞对双方实力的了解,武安侯就是打不过,郑焞道:“你再练两年。”

    两年。

    这两年,让林鉴养所在的那股势力分化,被朝廷收服。这两年,郑焞也不是把林鉴养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刑罚加身,他把林鉴养关在一处别院,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呼着,甚至有女人服侍他,如果林鉴养被养废了,就是一个死人,如果没有成为废物,还能嬴了武安侯,此等人才,他也不忍让他死了,如果他愿意效忠朝廷,可以给他一个官职。

    这也没什么,出身草莽而被朝廷招安,现在活跃在马球场上的人,他们的先祖,也有几位是那样的出身。

    林鉴养心里,也未必不想归降朝廷,只是朝廷要看到他的忠心,他也要磨砺掉一些匪气。

    武安侯一呆,随后夸张的道:“你要留他过年啊?”

    郑焞懒得和他说话,手掌一拍,让武安侯的坐骑往前跑去。

    武安侯控住马,又扭身回来,这一次,马蹄在郑焞面前站定,武安侯道:“你与殿下,就因为一个丫鬟生分了吗?就是个丫鬟而已,一时兴趣,也是好玩,你知道的,我们就是这样的人,站得太高就会目下无人,所言所行,不过兴致所至,你若看不惯,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也容忍他一些吧,与他常来常往才好。殿下,有相似的人得以在身边亲近,才没有那么寂寞。”

    武安侯说,寂寞,他是真的体会赵栎的心情。

    武安侯爵这一脉,两代单传,上一代,先武安侯,青年早逝,先武安侯在病逝前,把儿子托付给好友郑可贤,请郑可贤关照管教儿子。武安侯就像郑可贤的半子,所以武安侯才能过来,在郑焞面前提及林鉴养,这会儿,又可以做和事佬。

    武安侯的母亲死得更早,所以武安侯不到十岁,家里就他最大了,六亲全无,就他一个人,年幼得心志还没有成熟,就是一个散发着金光的小娃娃,多少人想从他的身上得利,因此哄着他,只为着哄了他高兴,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在家里,就是想拿弹弓往人眼珠子里射,仆人都不会来败坏他的兴致,还会撺掇着他,在他旁边叫好。至于乐陵郡王,就可以更加骄纵了,他就是想拿人眼睛踩着玩,听个响声,都有人负责拐人,挖人的眼珠供他挥霍。

    他们不至于那样糟蹋人的眼珠子,武安侯说的,是他们被周围的人捧着,奉承着,这种畸形的环境,他们焉不知,围绕在他们身侧,那些地位远远不如他们的人,皆有所求,有所图谋,无一人,无所私。

    站得太高的人,看不见底下人的心,已经看不出真假了,所以寂寞。

    赵家与郑家,血脉相连,是站得最近的人,有着天然的信任与亲厚,他们可以成为最亲近的人,本来,也已经是最亲近的人了。

    赵栎向郑焞俯低求和的姿态,谁都看得出来,武安侯出于私交,来对郑焞说这一番劝解的话。

    郑焞坐在马背上纹丝不动,他这时候周身没有了随和的气息,气质变得凌然独立,一张清纯的面容,毫无瑕疵;一双清澈的眼眸,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道:“我有分寸。”

    武安侯不知道郑焞有没有听劝,他在郑焞这样的气场下也不能再说了,尴尬的笑了下,错身过去了。

    武安侯的话,郑焞全听见了。

    但是效果得反着来。

    郑焞是与赵栎血脉相连,那是皇族的血脉,郑焞的内心,有着皇族高傲的霸气,他是不觉得,他比赵栎低了多少,所以不会违逆了自己的心情,去俯就赵栎。

    郑焞也仰望了冰冷而碧澄的天空,在浩瀚的时空之下,他这一生几十年,瞬息而逝,他的心境,在这一片刻进入了无上我的境界,大风吹过,披在他身后的长发,如瀑布般飘散。

    郑焞的双唇,柔嫩水润,微微勾起一丝接了地气的笑容,他把马球杆架在肩上,一瞬间,满满的少年气。

    “呼~呼~”

    颍国公世子带着嚣张的呼和声,把两队的比分扳平了,道:“再过一刻钟,这里就收场了哦,我都闻见烤全羊的味道了。”

    “好!”

    “好!”

    两边的人马纷纷应允,二十几匹马更快的在场上穿梭。

    谭庭栖和麻锦,几乎是相贴着过来,两个人骑在马上的律动和挥杆的姿势都是一样的,球就只有一颗,一时让人看不清谁真正接了球。

    赵栎因为郑焞那一声‘哥’,分了一点心眼在谭晗的身上,看见谭晗快速的与谭庭栖拉开距离,往他们红队这边的场地急速奔驰,他全速的迎上去,试图在半道上截住谭庭栖打过来的球。

    球果然是由谭庭栖接着,打向谭晗。

    赵栎只顾催马往前冲,马球杆高高的举起来,球从高空飞来,还差一截,赵栎只想着够到那个高度,人也开始立起来,立起来还差一点,他本能的一跃,是够到球了,他这么拼命了,别的人,也不会和他来争。只是他挥杆的同时,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跃起的脚掌,右脚就踩空了,没能踩回马镫,右脚踩空,他整个人就向右侧倾斜,向右侧栽倒。

    “殿下!”

    “殿下!”

    大家不与赵栎争这一球,自然不会靠近他,郑焞也愿意成全赵栎在最后的时刻出一次风头,停住了自己来截击谭晗的行动,缀在赵栎的身后,在看到赵栎跃起来的时候,他出于谨慎催进;在赵栎失去平衡的时候,郑焞冷静的加速,同时,他的右脚主动踢掉马镫,身体向左侧空挂,准备拉赵栎一把;在赵栎的右脚踩空,人往右侧栽下去的时候,郑焞觉得他拉不住,果断的,又弃了左脚的马镫,他这个人,如离弦之箭射出去,擦着地以自己的身体为盾,替赵栎挡住了落地的冲击力。

    郑焞接住了赵栎,向前的惯性还是让郑焞右侧的身体,后背在地面发生着摩擦。

    郑焞闷哼一声,整个身体骤然绷起,蓄满了力量,他把赵栎抱紧着,整个身体拧过来,往右前方滚了几圈,抵消了这股惯性停下来。

    所有人翻身下马,跑过来,围过来。

    只见赵栎被郑焞抱着头护在怀里,安然无恙,郑焞宛如玉雕一般光滑细腻的一张脸,右侧脸划伤了一片,露出缕缕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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