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炘出宫,去颍国公府接妻儿,距冯鸣珂负气而走,已经三个多时辰了。

    颍国公知道了个中详情,已经把颍国公夫人训了一通,他看着女儿成婚七八年只一根独苗,不是不悬心,只是看得更加透彻。别家子嗣传承大事,哪有和别人筹谋算计的,女儿出嫁了,就是别家的人,同理,这种事情让永平侯夫人掺和进来做什么。不为好色,而为后嗣繁衍大计,这种大事,也不需要女人们操心了,男人们自会上心。

    别瞧女人是怀孕生产的那一个,男人,对繁衍一事,有着更为隐秘的执着和执念,这种事情一旦说起来,女儿恼一恼容易过去,女婿得罪了可了不得,所以颍国公面对女婿,还有愧色,说他着实汗颜,让郑炘快快回府吧。

    郑炘如常的回到府中,回到屋里,冯鸣珂正在一字字,一句句的顺着,教着蚨子背书,一小段背到一半,不可前功尽弃,母子两人的思绪,还在这上头。陪坐在旁,一边做针线一边作陪的比竹,放下针线活站起来,先服侍了郑炘去里间更衣。

    “刑对赏,贬对褒,破斧对……”

    冯鸣珂轻念着,陪着蚨子把这一小段重头再背下来,背着背着,或许就背出来了。

    “一椽书舍小,百尺……百尺?”

    蚨子还是停在原处,眼睛瞄向书。

    冯鸣珂扣着书,提醒道:“一椽小,百尺是什么?”

    “大!”

    蚨子说得超大声,这是错的,冯鸣珂双手上下拉长,语气温柔,带着哄诱,道:“百尺是什么样子?”

    蚨子轻轻说了什么,郑炘在里间听不清了,只听得冯鸣珂接着,道:“一椽书舍小,百尺什么高?”

    比竹接了郑炘脱下来的外袍,看到袖口一块污渍,凑近了闻到了一股药味,不知宫里谁病了,轮得到郑炘伺疾,比竹这样存疑,就没有把这件袍子给后面的小丫鬟,先收到一边,郑炘在洗手,边洗边问道:“大奶奶回来以后做了什么?”

    比竹知道冯鸣珂在娘家不痛快了,回来的路上还暗自垂了几滴眼泪,这会儿只做不知,带着轻愁道:“大奶奶去了西院,四太太不放心姑奶奶,要去保定走一趟,还要住些时日,焕大奶奶说要跟去服侍,哥儿姐儿留在家里……又有东院的太太奶奶说,可以帮忙照看。”

    郑四太太要去保定,郑焕一定护送着母亲妻子出去了,那,西院还有一个郑四老爷。

    一个男子,还能看顾不了自己的孙儿?

    郑炘心里想,女人一堆还裹缠得很,对着比竹倒也没有出口置评,道:“有一尊玉雕观音佛坐像,三面六臂,头戴五叶花冠,饰宝莲璎珞,你去请出来,送去西院。”

    “嗯~”

    比竹,已经不是一般的丫鬟,她前年就正式收了房,是郑炘的通房了,因此在主子面前就随意些了,随意嗯了一声,给郑炘披上一件朱红色常服,人走到郑炘的身前,一双素手理过衣襟,摸到衣裳的结纽。

    郑炘拂开道:“同年进的,一件玉菊花兰花形花插,送去东府。再有一尊青玉瑞狮找出来。”

    这三样东西不知道在哪里,得先翻看历年公府各种玉器摆件的账册簿子,再拿梯子开箱子倒柜子的取,取了以后要让工匠来擦拭保养过再送出去。公府的库房,扎进去分不清上下左右,今天天黑未必找得出来,且有得忙了,比竹后退两步,道:“我这就去,今儿若晚了,就明儿送过去。”

    郑炘穿好了衣裳还在里间停留,等蚨子磕磕绊绊的背出‘礼别尊卑,拱北众星常灿灿;势分高下,朝东万水自滔滔。’才走出来,带着父亲的威严,道:“琴对?”

    “瑟。”

    “剑对?”

    “刀。”

    “峨冠对博带?”

    “……紫绶对绯袍。”

    “秋雨一川淇澳竹?”

    “春风两岸……武陵桃。”

    父问子答,郑炘一句一句,快速的,跳跃着诘问,蚨子被打乱了节奏,勉勉强强的答上来,他过了年,说是五岁,其实就是三周岁半,还没有到理解这些语句内涵的年纪,完全凭着小孩儿的记忆力背下来,在同龄的小孩儿中,也不算差劲的,但是严父在上,也不会夸奖他,反而是责问他,道:“昨天记下的,今日若不重温,明日就忘了。”

    蚨子规规矩矩的站着,看着像是个会调皮捣蛋的摸样,在父亲面前,规矩的不敢动一下。

    还是冯鸣珂心肠软一些,招蚨子过来坐下,道:“爷,现在还是过年,蚨子也就是松快这几日。”

    蚨子满三周岁就开始习武读书,每天卯时起床,男人上朝当差,也就这个时辰,他一个小孩儿,一天到晚功课排得满满当当,日日这样读书习武,休沐日郑炘有了闲暇,对蚨子的管教还更加严格,已经很严苛了。

    冯鸣珂刚才教蚨子背书,过年也就是稍微带一带的意思,维持着每日读读书的氛围,这几日的书,就是他提前过一过,后面还要让夫子重新教导的,鞭辟入里的详解其意,做学问的先生,大儒,本不是她做母亲的,可以替代的,她就是私下带孩子过一遍,是为了孩子真学到这里的时候,有点印象,轻松一些,而不是现在苛责他的。

    郑炘扯出一丝和善的笑意,道:“罢了,你下去玩吧,还有半日松快。”

    蚨子没有撒丫子的跑掉了,而是像个小大人一样的,向父亲母亲行过礼,才在父母的视线中,缓缓的退出。郑炘看着渐渐懂事的儿子,想到还在撒娇卖痴,完全不懂事样儿的阿羔,心里有些许触动。

    儿时年幼的时光,真是短暂啊!

    比蚨子小了两周岁多,一周岁多一点的阿羔就是真的一点也不懂事啊,小孩子带着天性的狡黠,还没有父上子下尊卑的意识,鲁阳公主和郑可贤回来了,他摇摇摆摆的走到他们面前,先要抱抱,让郑可贤抱他,抱到室内又要鲁阳公主抱,在两位面前可可爱爱个够,等郑焞出来了,阿羔就做了委屈状,他知道,鲁阳公主和郑可贤是比‘爹爹’更大的大人,他坐在鲁阳公主的腿上,咿咿呀呀的,和鲁阳公主和郑可贤说个不停,他也知道他呀呀呀的说不明白了,急得脑门子出了细汗,小手手做出一个握勺子的样子,喂到自己的嘴巴,然后嘴巴嘟嘟,鼻子皱皱,眼睛眨眨,想到他刚才吃的苦,眼圈又红红了,吧嗒吧嗒的掉下了一颗颗的眼泪。

    两位自然不会给他做主的,也不会过度计较他这一行为。鲁阳公主只做看不懂,亲昵的搂着他,和缓的说着,道:“我们阿羔怎么了,怎么哭了呢?”

    阿羔看看鲁阳公主,又盯着郑可贤看看,表情更加委屈,一双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泪水滚滚,哭得越发伤心了。

    其实,鲁阳公主和郑可贤有期待着阿羔借此迸发出语言的天赋,说几个字出来,奈何不会说,也没有太失望了,如皇太孙所言,郑焞开口说话也晚,如今这个孙儿摸样脾性和儿子是一模一样的,郑可贤笑道:“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吃不得苦,如今倒来为难自己儿子。”

    曾经养大郑焞的心酸,如今也成了笑谈。

    别瞧郑焞如今精悍强干的摸样,他和鲁阳公主育有三子一女,郑焞出生的时候最弱小,似乎,是难养活的,所以,倒不是他们自小就偏疼郑焞,而是一开始,不得不拿出更多的心血抚育他,对他的期待也最低,只要他平安健康的长大,像个正常人一样的长大就好,最后,却只有这个孩子留在身边,承欢膝下的。

    “我没有,我小时候才不这样。”郑焞侧脸笑出一个酒窝,他侧颜韶秀,他的眉梢温婉如画,眸色清浅透亮,羽睫微卷轻颤,说话的声音像水波般柔和文雅,轻抚着阿羔的脸蛋,道:“你是男孩子啊,怎么总是哭?”

    阿羔气气的,埋进了鲁阳公主的怀里。

    鲁阳公主双臂环着他,笑道:“还不知羞呢,这样也很好,慢点长大吧。”

    郑焞对孩子也没有什么索求,宠溺的摇摇头,站起来,悄无声息的走掉了,阿羔转过头来,看见郑焞不在了,不用人哄着,自动就不哭了,稚嫩的小脸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就朝鲁阳公主和郑可贤笑。

    郑焞回到谭慕妍身边去了,谭慕妍抱着半个文旦,剥开一瓣的果皮,一点一点的撕着果肉吃着。

    郑焞坐到谭慕妍的身边了,掰下果肉没有喂给她,而是和她一起吃。很快半个文旦吃完了,谭慕妍恼声恼气的靠在郑焞身上。

    别怪孩子嘴馋,她也嘴馋得很,一天到晚嘴巴空空,想吃东西,想吃这个,想吃那个,好像才投胎来到这个世上似的,什么都想吃。

    但是不能,连太医都说了,她要忌口,不然胎儿养得太大了,不好生。

    “想吃什么?”郑焞搂着谭慕妍,手自然的一下一下摩着她的手指,道:“说一样你最想吃的。”

    “想吃肉。”谭慕妍说着话,唾液都分泌出来了,道:“用我们雅溪的酒糟,烧一碗红烧肉来。”

    谭慕妍家乡的东西,雅溪的酒糟,也不难得。

    远在南边的亲友,要和京城的公主府走礼,贵重之物无法攀比,就在家乡的土货上费些心,总有送上来的,何况,郑焞自安排了人去南边采买,就是现在,在宫里住着,也可以让人去公主府传唤,厨子和食材能进宫,就在凤寰宫的小厨房做这顿红烧肉。

    谭慕妍说一句糟烧红烧肉,厨房那边,就不止单费心一碗红烧肉,所有糟制的东西,都寻摸了一遍,结果,就生出了一件事。

    第二天一早,郑焞回到公主府。

    阿安先呈上一份礼单,这是郑家人住进宫里以后,年中最忙碌的时候,门下收下来的礼。

    这里,先有谭逖的一份名帖,是自称是谭逖的妻子宋氏的族人,拿着这份名帖,来公主府送礼。不是非常贵重的东西,大过年的,大老远的,送来一只婺州火腿,一口袋的香榧,一坛绍兴女儿红,一坛酒糟萝卜干四样礼,火腿和香榧当场看得出来,是少奶奶家乡的好货,两个坛子,用当地的方法,用黄泥和着空谷壳封了口,只能等用到的时候开封了。

    当年,谭定携妻儿上京的时候,在时任经历司正六品经历谭逖的家中,借住过一段时日,负责对外迎来送往的公主府管家自然知道少奶奶家里种种的过往,种种的交情,给谭逖的面子,就收下了这所谓宋氏族人送来的礼。

    这样拐了几道弯送进公主府的礼,还是吃食,本也送不进主子的嘴里,不过收进库房,等回过了主子,这些东西,厨房的人就可以瓜分了,这也是他们在公主府厨房当差的油水了。

    昨天傍晚,谭慕妍要吃糟物了,公主府厨房里的几个师傅,就对怎么做糟货上了心,这一坛酒糟萝卜干,几个师傅还请教了谭慕妍陪嫁的厨娘,寒妹,几个人禀过管事,就先开封了,大家研究研究,涨涨手艺嘛。

    结果,里面并不是酒糟萝卜干。

    如今这里面的东西,搁在郑焞的面前。

    是一只老母鸡,一只不断下蛋的老母鸡,出于本能,老母鸡不断的下蛋,渐渐的,这只老母鸡,就非常的不好看了,本来油光水滑的鸡毛不断的失去光泽,随着下蛋损耗着身体,它翅膀上的翎毛,一支支的掉落了,贴皮的绒羽,也一块块的剥落了,成了秃斑秃斑的一只老母鸡,最后屁股塞着蛋,被封进了坛子里,配着庆贺女子平安生育的绍兴女儿红,格外的嘲讽。

    郑焞,将谭逖的名帖,捻成了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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