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德坊这一片,都是京中六七品小官的住宅,因此一套一套的房屋不大,一座一座的紧密挨着,不过,毕竟是官宦聚居之地,条条巷巷清清静静,清晨也没有商贩随处叫卖。

    一辆青毡小马车缓缓的驰来,车夫驭马,两个健仆疾步跟车,到了一座宅邸门口,马车里先下来一个中年妇人,侍立在车旁,再下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穿着水红色短袄,头上两个鬟髻缠了一串珊瑚绿松石珠花,小姑娘欢脱的走到门口,先给看门的仆人一块碎银子,再递上一个荷包,然后脆生的道:“我家姐姐来拜见府上二姑娘,这个荷包麻烦老伯转交给二姑娘身边的小卉姑娘。”

    门仆一掂这块碎银,足有二两。

    嘿,他三年前被这家主人从京城买下,跟着主家去西北做官又随主家回京述职,看门三年,这是第二次得这么大的一块银子,还是一个小丫头给他的,他极有眼色,料想这客来历不同寻常,也点头弯腰笑道:“请尊府姑娘稍待,老奴这就去回禀二姑娘。”

    门仆折进屋,坐在马车里的荷姣就下来了,静静的站在门口等待。

    不一会儿,小卉小跑着出来,荷姣也迎上前,喜笑着,以姐姐称呼她。

    小卉又惊又喜,道:“姑娘昨晚才到京城,未曾……你怎么就来了呢。”

    荷姣笑而不语,小卉带着荷姣往里走,浅浅的宅邸,沿途也没有多余的仆人看见,荷姣道:“姐姐,先引我拜见太太。”

    提到宋氏,小卉的笑脸一僵。她的姑娘千里迢迢送上来一片孝心,宋氏当着谭逖的面还过得去,今早谭逖去吏部候见,宋氏的嘴脸就是一转,若不是荷姣来了,谭芳时还在挨骂,她可能还要挨打。

    那个要打要骂的宋氏,在荷姣面前是一副和气的摸样,她不知荷姣的来历,笑道:“公主府的人,气度就是不一样。”又自己先把恭谦的话说在前头,道:“我早几日到京,本来应该立时去公主府拜见少夫人,只是听说少夫人要坐双满月,我去求见,亦是打扰了,是以才缓缓,失礼之处,还请姑娘代为转达。”

    宋氏是想登公主府的门,荷姣不应这一程,笑道:“少夫人原是要到三月中旬才见客,今儿娘家有添丁之喜,少夫人欢喜,回门贺喜去了,我不便跟从,就请了这桩差事,向太太和姑娘们请安。”

    谭芳时没有出现,荷姣环顾一圈,站立不动,不言不语。

    宋氏笑容一僵,朝她身边的仆妇动气,道:“木头人一个,还不快去请二姐儿三姐儿。”

    这个仆妇出去,还是过了片刻,谭芳时谭芳芷才来,谭芳时重新梳妆过,厚厚粉面压盖住了泪痕,只是眼皮还是浮肿着,荷姣向谭芳时蹲身行礼,道:“姑娘……”

    谭芳时赶紧着把荷姣搀起来,一手虚掩着荷姣的唇。

    荷姣的过往,就像烟尘一样散去了,如今已经脱胎换骨,不必再提,谭芳时以为,她也已经完成了脱胎换骨,但是,在宋氏面前,她什么也不是,她这两三年在老家的所作所为,在宋氏嘴里,一文不名。

    谭慕妍不知道谭逖家中事,不知道谭芳时来了京城,荷姣这次出来,是郑焞直接吩咐的,荷姣当着人面儿,也是这么说,道:“少夫人休养身子,很是寂寞,又不便见外客,但是族中姐妹与外人不同,公子说了,两位姑娘不是外客,还请不要拘谨,得空来府里坐坐。”

    谭芳时和谭芳芷没有生养过,本不便见月子里的产妇,但是郑家来请她们,她们自然欣然往之,当即一人写了一张小笺,请荷姣代为转交。

    荷姣告辞离去,宋氏收起了笑容,面露不悦之色。

    两个女儿可以去公主府,她却不能去。

    想当年,从谭逖中举开始,谭定这一家,都是往他家奉承的,如今,她要奉承还奉承不上,宋氏心里不免失衡,对谭芳时还是没好生气,道:“进了公主府怎么说话,你可知道?”

    谭芳时低头,比三年前的软弱,多了一份倔强之意。

    宋氏看了更加生气,有谭芳芷在场,先熄一熄,道:“芷儿,你先出去。”

    谭芳芷护着姐姐,道:“娘,姐姐是为了我才来京城,带了好些银两来呢,也为你们分忧了,却糟您的排揎。”

    谭芳芷今年十六岁,婚事在去年底有了眉目。

    夫家是和谭逖一处在西北做官的,祖籍在余杭的仕宦大族,与谭芳芷婚配的男方,品貌才学俱佳,叫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郑焞曾经想过的,家里要是想阻了他和慕妍的姻缘,也不会对谭家和谭家的女儿怎么样,而是会为谭家筹谋,送谭家一个无可挑剔的贵婿,谭逖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布局。

    对方的门第家境是高,又不是高不可攀的那种,兼之男方出类拔萃,确实是一桩良缘,然后,问题来了,嫁妆呢?

    陈嘉泉曾言,他妻妾在侧,儿女众多,又以女儿居多,将来筹办嫁妆都要内囊空空了,这是笑言,也是他们官宦之家的体面,更是为人父母的一片慈爱之心,尽已所有,总要让女儿们风风光光带着厚厚的妆裹出嫁。

    疼爱女儿的人家,养女儿不为赚聘礼,还要倒贴进去不少。

    谭定当年为了女儿的婚事,也向亲友拆借的,谭逖清点家中产业,最大的一笔产业,就是京城中的这处宅子,如今有价无市,若是把这处宅子给了女儿,她的嫁妆也像样子了。谭芳时在雅溪知道了妹妹的归处,把这几年赚的银子;她买铺子还剩下的,过去父母给她的银子;一些她不常用的金银首饰也化成金锭银锭,送来京城。一则为父母分忧;二则,宦海沉浮,嫁女儿也不会返回雅溪再发嫁女儿,谭芳时是想念妹妹,来陪陪妹妹,真到谭芳芷出嫁了,她姻缘坎坷之人,就不来了。

    西北的风沙催人老,宋氏这两年老相很多,一脸的苦相,道:“我要强了一辈子,竟养了你们两个眼皮子浅的东西,我这一辈子为谁算为谁忙,还不是为了你们几个……”独坐在一旁,把头侧过去,止不住的叹气。

    谭芳时推了谭芳芷出去,屈膝蹲在宋氏面前,道:“娘,我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宋氏嗤一冷笑,随后脸上染上温情,道:“我的苦心,何人体会?当年你出了事,我不是不管你,只是谭定那一家管了,我才丢开手,放你与他们亲近,刚才公主府的丫鬟说,谭家有添丁之喜,我算一算日子,是吕氏在生孩子了。那吕家女,父母早亡,祖父屡试不第,官位连你父亲都不如,你原来是比她强出一头的,却在姻缘上失了一筹,从此上下分界,谭晗二十出头就考中了进士,又中庶吉士,我观他很会说话办事,就翰林院出来的那批人,官运亨通,二十年,一方布政可搏,到时候他的夫人就是二品三品的诰命,此等良婿,娘当年为你谋划过的。”

    谭芳时惊诧不已,道:“我们两家同族同宗,怎可婚配啊!”

    “迂腐!当年你爹就是这么迂腐,你也是榆木脑袋,才错过了良机。”宋氏俯首,脸面压在谭芳时上方,一双眼睛露出凶相,道:“谭晗又不姓谭,田氏母子得谭氏庇护,受谭氏大恩,当年你爹要是想得通,说服族里,这桩婚事,就是族中耆老都不会反对,你信不信?”

    谭芳时吓得后退,道:“娘,我心若以涸,此生不慕男子,就让我一个人,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不可以吗?我这次把银子都带上来了,你们好好的把芷儿的婚事办了,我自己能赚钱,我将来会越过越好的,您难道没有一点为我欣喜吗?”

    “你自己赚钱,没有父兄在背后给你撑着,官道上的食肆,你守得住?人都给你掳走。”宋氏箍住谭芳时的头,不让谭芳时退缩,她语气里还是有几分怜惜,叹道:“我若在雅溪,绝不让你抛头露面的做这种低贱的事。儿啊,你可明白自己的身份,进士之女,官宦家的小姐,这是多大的分量,现在却去开一间小小的食肆,还让我欣喜?你一年忙到头赚几个钱,若你能嫁得贵婿,日后夫荣妻贵,有的是商贾奉承着你,给你送银子,这才是给我长脸。”

    谭芳时辛苦经营了两年多赚出来的银子,宋氏眼儿都懒得瞧,是真瞧不上。她在西北,有宋氏行商的族人千里迢迢的来奉承她,给她的银票,谭芳时经营的那个食肆,经营十年所得之利,也不及她收这么一次的数。

    宋氏的族人奉上两千两银子,说成双成对,为她嫁女添妆,所求,谭逖的一张名帖。

    他们来求名帖,也告诉了宋氏,是作何所用。他们对宋氏说,想筹备一份薄礼送去公主府,贺公主府即将喜得双子。

    他们也不求公主府能许诺他们什么好处,只是,扯着虎皮当大旗,和他们有生意往来的人家,会看见他们把礼送进公主府,只要他们能把礼送进公主府,就会高看他们一眼,他们想要的生意,就可以成了。

    这是公主府权力涤荡出来的气息,气息就有这样的威力。

    这是权钱交易,世上最赚钱的买卖,暗黑中,残酷的,赤、裸、裸的现实。

    宋氏很想告诉女儿,银子,是怎么赚的。男子几十年寒窗苦读,占据了权力的位置,就是这么用的。

    但是她不能说,且不说,这件事情,是她昧着谭逖做下的,说不得,这样阴暗的现实,也要谭芳时自己去体会。

    “时儿,我的孩子们,只有你尚未有着落。”宋氏此刻像一个纯粹的,疼爱孩子的母亲,道:“谭家的女儿,要做郡夫人了,皇家的媳妇不算,这是外命妇之首了,既然她还念着与你的私交,你去和她好好的玩,哄着她开心,你脸皮薄,你也不用多言,娘出面,娘去求田氏,总要为你寻觅一段姻缘,你也是,谭家的女儿啊!”

    谭芳时,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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