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似是起了风,夜风钻进缝隙吹进大堂,扬起垂落的白丝条,紧张而危险的气息蔓延至整个青鸟酒楼。

    谢扶渊随意扯下一根丝条,简单粗陋地包扎好詹玉成胸前的伤口,詹玉成身体打了个冷颤,痛得唇色发白。

    李月楚眼皮一跳,飞快地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做?”

    沈翎的心情难免有些复杂,她和师弟早已经回不到过去,她忌惮他身上隐藏的可怕力量,也害怕他被无岁笔控制失去理智,可此时此刻,他却也是自己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女子清冷的面庞出现一丝犹疑,可很快又被坚定取代,“楚楚,你和阿屿带着詹玉成从地道离开,去云阴山山脚,韩将军会在那里接应你们。”

    “好,我去叫他。”李月楚没有任何犹豫,提着裙子就跑上了二楼。

    她越跑越快,可心头慢慢生出些疑惑和不安:大堂如此大的动静,即便洛观屿睡着了,但以他的警惕程度,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察觉?

    乔敏闻言,目光瞬间犀利起来,“你们怎么知道酒楼有地道?”

    沈翎将目光移向她,语气确定:“詹玉成被追杀这么多年还能好好活着,不可能只靠着你一个鬼魂的保护。”

    她说完面色变得更加凝重,在此之前,幕后之主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再调查当年的事情,所以詹玉成找到青鸟酒楼这个保护所之后,他们也没有再多花心思来对付他。

    如今却不一样了。

    “为什么不可能?”乔敏眼神中起了杀意,她拦在詹玉成面前,瞥了眼楚楚,“我早该杀了你们这些不速之客,不然今日也不会惹来这等灾祸。他要是出事,我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乔姑娘。”詹玉成虚弱地叫住她。

    乔敏立刻转身看向他,她望着他浑身的伤,眼中隐隐有心疼,却嘴硬心软地骂:“你这什么烂命!自己每天过得朝不保夕,还非要去管什么东家长西家短,你这狗屁官当不当又何妨,难不成大周少了你个芝麻官就要灭国了?!”

    詹玉成被她劈头盖脸地一顿骂,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丝苍白笑容,“我读书时便立志……愿以此生长报国,如今……虽然是个芝麻官儿,也不敢忘记少年时志向……”

    谢扶渊和沈翎刹那间神情动容。

    权高者尸位素餐,位卑者却不忘忧国。

    “乔姑娘,他们不会害我,他们……是来救我的。” 詹玉成慢慢扭头看向谢扶渊和沈翎,神情变得释然,像是突然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他喃喃道:“来救十年前的我……和薛兄。”

    乔敏不解,但听完他的话还是暂时放下了戒备,可她依旧语气不善:“好,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姑且相信他们一回。”

    谢扶渊握着双龙刀站起身,他的脸上溅了几滴血,刀尖被染得血红,显得压迫感十足,他抬眼道:“那批人如今的首要目标是青鸟酒楼,只要你我和阿翎三人能拖住他们,让楚楚和洛观屿二人带着詹玉成从地道逃跑,詹玉成就有机会活命。”

    双方终于达成一致,计划只待实施,可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一切。

    “表哥,沈姐姐,洛观屿他出事了!”

    李月楚焦急呼唤他们的同时,如雨般的利箭“嗖嗖嗖”地钉进了酒楼的墙壁。

    *

    李月楚刚跑到洛观屿门口,似有所感地垂眸,竟瞥见脚下无数黑气争相恐地朝着门缝里钻。

    她脑袋嗡地一声,快速推开门进去,熟悉的黑气漩涡盘旋着映进眼帘。手腕上沉寂许久的铜钱红绳红光乍亮,将企图靠近她的阴灵烧成虚无。

    她不可置信地推开紧闭的窗,抬头一望,只见风起寒星,一弯冷月挂在天边。

    朔月之夜,朔月之夜,她竟然给忘了!

    李月楚只怔愣片刻,就立刻转身跑到栅栏边告知沈翎和谢扶渊情况,又飞快地回到房间,没有迟疑地、一头扎进了黑云中心。

    床帐中的少年冷汗涔涔,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颈间,额头上的青筋因为痛苦而若隐若现,他的双眼紧闭,长睫乱颤,口中时不时冒出几句听不清的呓语。

    阴灵掀得帐布摇摆不定,铜钱红绳中飞出的红光和厚重的黑气交缠混合,凝成永夜般的深沉。

    李月楚用手拍了拍他的脸,急切地呼唤:“洛观屿,洛观屿,快醒醒!”

    少年的神情愈发焦躁,冷汗湿透了他的衣衫,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不要……不要……”

    “洛观屿,没事的,没事的。”李月楚紧张得冒汗,她大脑急转,之前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做来着……

    符纸!

    对,符纸!

    “……楚楚。”少年突然喊了她的名字,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惊慌之色。

    李月楚顿时一喜,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可以直接将炎热的夏日降温,“是我!洛观屿,我在这里,你别怕,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他的房间里肯定有符纸。

    李月楚松开他的手,想出去拿桌面上的黄符,可刚转身,腰间被猛地一揽,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摔进了床帐中,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少年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出于本能反应地去推他,可推搡在他胸膛前的两只手腕很快被钳制住,一左一右摁在两侧,压得她毫无反抗之力。

    “你……你……” 她抬起头,瞳孔突然一颤,口中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

    少年睁着一双剔透的血瞳仁,眼眸中戾气和杀意混沌交错,他目光熠熠地盯着她,仿佛是一头失控的野兽,锁定了插翅难逃的猎物。

    李月楚瞬间从头凉到尾,这厮该不会认不出她,要大开杀戒了吧。

    少女心跳如擂鼓,甚至不敢直视那双可怕的眼睛,她努力想唤醒他的意识,“洛观屿,清醒点!是我!”

    “不要走。”一滴泪啪嗒一声,毫无征兆地滴在她的额头。

    李月楚愣住:“什么?”

    “楚楚,不要走……”

    又轻又急的吻落在唇角,那道声音脆弱得仿佛是一戳就破的泡泡,伴随着红玛瑙银镯的破碎声,一道坠进真假难分的梦境……

    无人居住的院落里荒草丛生,那方曲折的水池倒映着湛蓝的天空,硕大的荷叶碧绿青翠,几枝亭亭玉立的粉嫩花苞随风摇曳,好似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他颤着手推开了那扇幼年时不曾向他敞开的大门。

    屋内布满了蛛丝和厚重的灰尘,书桌的砚台还没来得及收起,狼毫笔胡乱地扔在一旁,溅出的墨汁就这样干涸了,好似它的主人并未离开,不过临时有事,匆匆出门了。

    许久之后,少年踉跄着着步伐,仓惶地逃了出来。

    他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力气,连站都站不稳,只能撑着水池边的栅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转身间风云突变,乌云密布,天色昏黄,似乎将要落雨。

    他突然听见旁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啪嗒一声,仿佛一滴水滴进水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被池水浸泡湿透的裤脚。

    再往上看,是被绳索紧紧勒住脖颈的稚嫩脸庞,粗劣的绳索磨破了薄薄的皮肤,那张小脸因为无法呼吸变得青紫,他无力的小手拼命地想要挣脱绳索,小脑袋艰难地向后转。

    一大一小两张相同的脸,同时看清了那张恨意浓浓的脸。

    “轰”的一声,一瞬间浑身血液凝固。

    女人生着一张漂亮妩媚的脸,瘦长的五指拼尽全力勒着绳索,磨得皮肤泛红,那双秋波流转的眼中却燃着触目惊心的恨意和毫不手软的狠决,檀口一张,吐出冷漠绝情的话语:“去死吧!”

    “不要……不要……”

    少年脸色惨白地跌倒在地上,那泛黄纸页上的字句仿佛全部活了过来。

    “吾生之悔,诞下此孽子。今其不堪为吾所用,反成累赘。”“此子肖像其父,令人作呕,吾欲杀之。”“以头抢地,未死反被救……”

    黑色墨字飘到在空中,仿佛索命的咒语,朝着他步步紧逼,透过层层的恨意,他看见了琼枝不屑一顾的眼神。

    少年的脸色愈发苍白,最终落荒而逃。

    陈旧的门板撞击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像是对他的嘲笑和讥讽。

    天大地大,可却没有容得下他的地方。

    “洛观屿!洛观屿!” 少女焦急的声音成了他逃生的指引,那双眼睛在死地中亮起生的希望。

    楚楚。

    楚楚在等他。

    少年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发丝和发带飞扬在风中,像是荒漠迷路的人奔赴绿洲,无家可归的人奔赴归宿。

    他难以置信地停下脚步,孤零零的茶水摊再次击溃了敏感的神经。

    少年在人群中寻找,又在人群中迷失,世界像是变成了戏弄他的巨大迷宫,无论他怎么努力,似乎都找不到那个心中所想的身影。

    孤心荒冢,柳暗花明,刹那间乌云散去,阳光重新落在了他的眉睫。

    少女笑语盈盈,赠了他一束纯白的花,她开口说:“洛观屿,谢谢你这几天照顾我,我要和表哥回家啦,再见!”

    那红玛瑙银镯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扎得他鲜血淋漓。

    他上前一把死死抱着少女,声音似命令,似强制,又似苦苦的哀求:“不要走,楚楚,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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