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蒙州回京不久,便快到了除夕。

    除夕夜虽不像万寿节那般,宫中举办大宴诸位官员都要到场。但易兴华还是会在嘉德殿摆几桌饭菜,命外嫁公主与受封皇子回宫伴驾,美其名曰是一年到头的合欢家宴。

    距上次的湖边闹剧早已过了大半年。

    这期间,易钟玉还能在宫外逍遥,可易钟秀没这么好运气,这波天子之怒她被淋了个明明白白,禁足罚俸,抄写诗文,易兴华又在这期间,将她掌管的尚服局打了个措手不及,查处了多达二十卷的绫罗纻丝账目不清。气的他又以监管不严为由,停了下半年对临华殿的彩娟赏赐。

    易钟秀也很郁闷:搞突袭,这也太不地道了!

    不过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说说,易兴华拿捏她一向很准,知道直接撤权反倒是成了她偷奸耍滑的愿望,还是罚俸和停赏能直击命门,顺便督促她今后能按时执勤。

    以上诸事,都是易钟玉在蒙州撒欢时收到钟杰的书信才知晓的。乐得她连着三日午膳都多添了一碗饭。

    不过她也没多少幸灾乐祸的心思,钟杰来信的目的她明白,不过是旁敲侧击的告诉她:该罚的都罚了,自己也该找个台阶下,免得有心人拿宗族亲眷不睦做文章,有损皇室清名。

    易钟玉也乐得做这个人情,当场手书一封加急信派往尚服局,言明应从何处入手,查何时何地的账,又采买了一批蒙州当地绸缎,假借试用之名送往临华殿。有远程指导又有新衣作安抚,易钟秀再也撑不起傲娇的心性,别别扭扭的写了封答谢信,外加一整盒冰镇荔枝补偿。半年前的恩怨就在这一来一往中勾销。

    钟玉很了解她这个妹妹,天真烂漫如此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在掌事出政方面更是个草包。于公,她与易兴华的恩怨并没有强加到其他人身上,如果不是那一层丑陋的关系,她与钟秀大概只是一个毫无相干的官场同僚。于私,虽同为皇室继承人的可能人选,但人家实力不允许,不足计较。

    一番想来,易钟玉便安安心心的躺在她的小塌上,吃着从钟秀那送来的荔枝,只等着除夕家宴的传唤。

    不过,宫里的旨意比她想象中来的更早。

    那日钟玉正趴在书案上翻看这几日的账目,阿媛忽从外面疾走进来,趴在她耳边说着:宫里来人传了口谕,要宣钟玉进宫。

    来人是王本初身边的小太监,没穿花衣,身边也没有个人跟着,只停了一架不起眼的小马车在唐府偏门。

    钟玉听言皱起了眉头,手中的小狼毫团了几点墨迹滴落在微黄的宣纸上,暗暗渍着不妙。

    唐府接旨或是受赏已有多次,钟玉更是明白其中门道。皇城来人,哪个不是叮叮咣咣摆着阵仗,恨不得让全城的人都瞧见。今日不仅形单影只的,连行途车马都透露着诡异。

    “真是宫里的人?”钟玉敛了敛午后慵懒的困意,正色问阿媛。

    “是的,就是平日里跟在王公公身边的小夏子”

    过多停留无益,思忖了良久,钟玉还是到前厅见了客人。

    唐凤梧这个时辰还在宗正寺公办,整个前院都没人走动,笼罩着一层诡异的安静。

    易钟玉还欲与小夏子攀谈半晌,谁料对方也是个寡言不知事的,无论她怎么敲打,嘴里只有一句

    “公主进宫就知道了”。

    尽管这件事处处透着邪乎,钟玉还是点了头上了那架窄小的马车。

    她靠在车窗旁闭目养神,想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小夏子是熟人,唐府也是满屋子的活人,就算唐凤梧不在家,底下的小厮这会儿应该也在报信的路上了。偌大一个京城走过,想绑架她一个公主难度系数太大,大概率不可能。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来问罪的。

    这个念头一跳进钟玉的脑海,霎时激起一阵漩涡。她从蒙州回来后,受到当地居民的启发,与唐凤梧商议一起盘下了长安街的几家商铺,书局酒楼衣坊总共十家。一是赚钱收入,二是能在京城最繁华的街段留下据地,便于体察最前沿直接的民生需求。三是年初的冯加案给她带来的启发,

    人多的地方就会有八卦,是她只窝在高阁府邸里无法探听到的,能在百姓圈子里留下一张大网,未来或有意外收获也未可知。

    不过,后两点心思她未与唐凤梧透露。大概只当她是个爱财如命的俗人吧,他对她的生意并没有多少干涉。

    婚后一年多,钟玉的生活其实很是自在。唐父唐母远在穗州,唐夫人的身份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局促,她只需在特定场合学着妇人贵眷做出一副温顺从夫的模样,旁人就不会对她有所指摘。

    在唐府,唐凤梧更是给了她绝对的自由。她的社交她的生意她的谋划,半句也不会多问。就像她若无所求,也绝对不会打听他的工作一样。

    钟玉时常想着,也许这样才是对的。

    从小被圣贤书忠君论喂大的清高文士,本就应该离势利钻营远一些。

    重新定了定心神,现在思路基本明朗,这趟不明所以的宣进宫,肯定是与她这段时间的行动有关。

    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是易兴华单方面忌惮,还是她的人出了纰漏,反遭中招。

    如果是前者,想来易兴华也没抓到她什么实质性错误,编编瞎话就能唬过去。

    如果是后者,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下的她就完全棘手了。但若是这样,又是谁想要陷害她呢,目的又是什么。

    这场乍现阴谋,就像一只巨大的飞盘,钟玉在短时间内还不能琢磨出往向和来处,但却必须适时将它擒住,必要时奋力回击。

    马车一路将她送至未央宫,钟玉心中的猜想又确切了几分。未央宫是黄氏居住的殿宇,把审判场合安排在后宫,也是方便做幌子。若真是被审出了什么,还能被当做宫廷秘辛压下。

    正殿内,易兴华赫然坐于上首,一身常服敛眉沉思难掩凌厉。黄莹如在他左手边的次位上,神色有些紧张。但令她最为意外的是,易钟杰也在堂下站着,似也是刚到,二人顺势一同行礼问安。

    “钟玉钟杰都到了。”黄莹如率先抬头,用平和语气招呼着二人坐下,“望竹,给殿下们上茶。”

    易钟玉倒也不客气,看身边钟杰迟迟未动,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刚想一屁股坐在离自己最近的梨花木椅上,就听易兴华一声怒斥。

    “上什么茶!还有脸坐,钟玉,你给我跪下!”

    易钟玉已经好几年没听过自家老爹这么中气十足的说话,正杵着发懵,却见离自己不远的钟杰先一步矮了下去。见这场面,易兴华更是一阵急火上了头。

    “易钟玉,我是不是管不了你了!你现在都敢当堂忤逆了?!”

    忤逆。

    这句话分量可不小,什么都没做就被扣了这么大一个罪名,饶是钟玉再一头雾水,也不得不一声不吭的跪了下来。

    其实她很讨厌宫里的人动不动就下跪,下属的衷心不应用等级的区分来强

    表,就像她现在虽然比易兴华和黄莹如矮了半身,也依旧窝火。

    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专权独断,主观意愿大过天,哪怕对事实仅有片面了解,也一定先排了心里这通火再说。偏偏自己最看不惯他这点,针尖对上麦芒,多少次都是场大战一触即发。

    “钟玉不知犯了什么错,让您这样生气。有什么事您冲我来,大过节的别气坏了。”

    看她态度轻忽,易兴华怒极反笑,伸手扯过一直摊在桌几上的书,扔到钟玉跟前,

    “很不服气是吧!那你就自己看!”见钟玉捡起书卷翻看,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页时突然顿住,继而冷笑道“怎么样?现在还神气的起来吗,要不要好好解释解释你干的好事!”

    这本书乍看之下,只是一册普通的诗文,书脊上刻印着“同文馆出版”的字样,没错,是出自她的书局。

    在整本书中间靠后的页里,却出现了一张与前文不同的排版格式。字号相同,字体相同,经阅读之后,才会让人惊异。

    赋得[云补苍山缺处齐],得[山]字,五言八韵。

    “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

    易钟玉认得出,这是科考的诗题和史论。

    她不确定这几道题会不会出现在明年的春闱上,但从易兴华暴怒程度来看,在她入宫之前,应该已经与吏部核查过了,这些都是被早早泄露的原题。

    钟玉霎时间变了脸色,她这次应当是被人暗算了,不好说这本书是被人伪造后流入书局的,还是暗算之人已经渗入了她的商铺,从印刷开始就动了手脚。

    更糟糕的是,她记得唐凤梧的兄长就在吏部任职。不管这场婚姻的内幕为何,在旁人看来她就是半个唐家人,此番巧合也不免引人猜忌,是唐家有不轨居心。

    她自己可以在算计中战一场,但若因此连累他人,她只会徒生愧疚。

    “我并不知晓此事,还请父皇明察。”钟玉压下心中慌乱,尽力挤出一句。

    “你这会儿倒知道让我明察了,来!我倒想问问你,书局是不是出于你的名下,这本书又是怎么无缘无故现于当中!”

    “诬陷总有纰漏,定能寻出破绽,立证儿臣清白!”钟玉此番话说的义正辞严,末了,又挺起后背直直望向前方“父亲,我想知道这本书是何时何人发现的,又是如何禀于天听的。”

    既要追究始末,这些她自然要问个清楚,要想让她平白无故背这个黑锅,她才咽不下这口气。

    “三日前,翰林院庶吉士宋广之前请求面见朕,据他交待,是上街时无意从同文馆寻到这本书,观其内容深感不安,才决定上缴此物。”话音刚落,又把话头引向一直安静跪在她左前方的钟杰。“钟杰,宋广之此人,你认不认得。”

    “是的,”易钟杰微微前倾着身子,把头压的更低“儿臣与他相识多年,是三年前朝考的进士,已在散馆学习了两年。但他进宫面圣,儿臣并不知晓”

    “朕记得上个月,你呈上的庶吉选拔,一等翰林官名额里,就有他的名字。”

    闻此言,钟杰似乎更为窘迫,只不断重申着:自己虽与宋广之交情匪浅,但对于举报书局一事毫不知情。

    渐渐的,钟玉心头的片片疑云消散了。与易钟杰有私交的人举报她名下的书局,背后的人不仅仅想把她拉下水,其真正的目的是挑拨两位皇嗣的不合。

    钟杰秉性纯良,为人刚正,相信这件事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的。至于那个敢实名举报的宋广之,只身犯险的可能性也不大,别说是主谋,最多也是个惨被利用的棋子。

    三年的庶吉士,半天的正经官场也没混过,用这样的愣头青打头阵,这招也算得上巧妙。

    理清了思绪,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了,没想到看似平和的大兴朝上,还有这样一位心思缜密的人物,敢把手伸向皇嗣斗争,胃口着实不小。

    不过看着易兴华的意思,从接她入宫到未央宫审问,虽然态度恶劣,却时时处处记得遮掩,想来也洞悉了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

    既然这样,他肯定也知道自己是被陷害的。那应该.....不会太难为自己的吧。

    钟玉紧绷了一下午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下来。

    “皇上,三公主求见。”  门外一个小宫女突然走进,打断了殿内的对峙。

    钟玉眼皮跳了跳,易钟秀?这个时候她来干什么。

    “宣她进来。”易兴华好似是刚刚跟她吵累了,一脸疲惫的回应。

    钟玉悄悄回头看去,钟秀身后还跟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

    易钟秀开始走的倒快,没一会儿也发现气氛诡异,一头雾水的看了看她和钟杰,险些忘了行礼。

    殿内一共还有四个活人,上首坐了两位她惹不起的,下面跪着两个比她年长的。一时间她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愣在当场无所适从。

    “行了行了你坐一边去!”易兴华发现旁边看热闹的钟玉都快乐出声了,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你身后这是什么人啊!谁准你随意带外人进殿的!”

    “儿臣今日在临华殿习字,这位男子一直在我殿外哭号,说有要事禀报圣上。儿臣不敢独断瞒下,就带他去了太极殿,听王公公说您在母后这.....又火急火燎的来了此处”钟秀看见父亲莫名发火,也不敢再坐了,转头向那个男子说到“你且开始陈情吧。”

    “多谢公主,罪臣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那人嗓音嘶哑,噗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

    钟玉抢在他开口前发问“你既有要事禀我父皇,为何不自己来报,而是先去找三公主。”

    “罪臣乃临华宫一等侍卫,自知惊扰殿下是死罪,本无颜面圣,但心中悲愤难平,此行只为告罪。”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都被他言语所惊。

    “罪臣幼时有一位青梅竹马,臣十月休假返乡后,得知其在一位进士家做女使,就是她无意间对我说漏了嘴!主家受元储所托,伪造书卷,陷害二公主。臣所说无半句虚言,只想在死前得以安心!”

    “放肆!”易钟杰听到一半已是满目震惊,快速瞥了父亲一眼,终是怒斥出声。“我何时吩咐他人陷害钟玉!我从未去过同文馆,更不知东家是谁!”

    易钟杰平日待人都是温文尔雅的,甚少高声言语,可见是气急了,末尾已近乎破音。

    “死前?‘死前’是什么意思 ”钟玉抓住话语间玄机,趁着空当发问。

    听他说到最后,钟玉都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他并未参与陷害,知情禀报乃当受赏,怎么开口闭口都是死罪。

    “我那位相好,在发现自己说漏嘴后,趁我不备在酒里下了毒,幸得饮得不多,才有机会延至现在啊!”男子似乎不甘,一口鲜血喷在身前锦纹地毯上,引得钟玉钟秀一声惊呼。

    黄氏也被这一幕惊到,但她还算镇定,立即传召御医前来,又吩咐几个侍卫将他抬到偏殿看诊。

    又是一阵喧闹过后,只余一摊血迹留在那里触目惊心。

    易兴华始终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只冷冷的扫过殿内每一个人。

    他的儿女他最是了解,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钟杰,他反而更相信他的清白。他这个儿子,朝中大臣都对其称赞有加,为人处世,皆让人敬服。况且他性子最软,怎会行这种杀人灭口的下三滥手段。

    至于钟玉,他确实对钟玉私盘店铺的事情有所不满,她打的是什么算盘,恐怕在唐家那儿都没透底。但自己是她亲生父亲,知道她就是个闲不住的操心命,不过本心不坏,要赢也是堂堂正正的争取,不会暗地里使绊子。

    钟秀领男子面圣指认亲兄,大概也是他设计中的一环。随便一个婢女,一本书,一个侍卫,就把他三个子女都算计上了,要不是钟灵早早远嫁,这歹人能将四人凑个齐。

    想在前朝后宫都周密行事的,只有宗亲王爵里的那一位了。

    《宗子恩礼诏》颁布不过三月余,削弱宗族势力还未到关键一步,就有人坐不住,抢先要在储君身上动手了。

    这招虽险,胜算却大,但凡自己对子女脾性有一丝猜疑,无论三人谁来背负罪名,于他们而言都算不亏。

    “朕了解自己的儿子,定不会做出这等卑劣之事。宫内突现此人,多有蹊跷,且其言语疯癫,怎能信之!此事还待查证。”

    这时,整场下来一直闭口不语的黄莹如,突然起身向易兴华行礼,施施然说道“臣妾先替钟杰谢过陛下,陛下所言甚是,一面之词不足为据,不如派人查查此人宫外来历,还有宋小士的婢女,都应细细搜查审问。”

    “好,就按你说的办。”易兴华起身下令,深深看了一眼皇后,深感其深明大义,看来身侧之人同他所想如出一辙。刚走下台阶,又看见跪了一地的玉秀杰三人,顿时又头痛欲裂。

    一个满脑子只知道钱,自诩聪慧却偏偏让人抓了把柄。

    一个空有仁慈良善之心,却不知世事险恶无分毫帝王心术。

    一个别的本事没有,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直脑筋。

    身在帝王之家,享常人所不能享的富贵,将来也必要承受常人不敢承的责任。

    而这几个孩子,终究还是太嫩了。

    无奈良久,易兴华最终吩咐钟杰钟秀回到自己寝宫,非得令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又转头向着蹲在地上发呆的钟玉说,

    “你,随我到后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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