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农历新年,在二月初旬。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可是严冬之后,便是春天,所以人们从不因为寒冷就减少过节与迎春的热情。

    易钟玉醒来的时候,被桌上红糖年糕的香气狠狠地窜了个满鼻。她望了望窗外,日头已经渐盛了,还依稀能听到阿媛在门外指挥小丫头们贴对子的热闹欢笑。

    屋子外面,凉冽的风撩动红纸一下下敲打着窗沿,她在冬日里最是畏寒,但想着今天注定是要大忙特忙一场的,捏着被子下了好大决心,才穿了衣服下了榻。

    或许是错觉吧。今日的火盆子烧的特别旺,她没穿袜子,光着小脚踏着拖鞋,吧嗒吧嗒走到桌前。小碟子里原来盛着两种糕点,朱红色与糯白被切成小块,红色那部分晶莹剔透,还热气腾腾的四溢着枣香,不亏能将她从睡梦中唤醒。而白色那块显然色泽不均,软趴趴的不成样子,显然出自一位并不成熟的厨子之手。

    易钟玉皱着眉思忖了几秒,还是捻了一块白糕丢进口中。虽然卖相一般,入口后却还是熟悉的味道,晨起本来没什么胃口的钟玉,就那么迷迷糊糊的立在桌旁,忍不住掰了一块又一块,竟是很快吃完了。

    她识得出,这是宁州的水溻糕。

    她外婆是宁州人,从前在宫里时,外祖父都会赶在除夕前看望她。母亲去世后,周家不待见皇帝,更是三番五次进言想把小钟玉抱回周家抚养。

    无论是顾虑朝政还是碍于情面,易兴华都不敢对这位昔日的国丈有半分责难,谁让对方是屹立数代的开国功臣。在出宫抚育这件事上,他显然无法让步,周太爷便顺势提出要时常进宫探望。

    这样明显的施压,也是周家有意要为钟玉撑腰的打算。易兴华明知其意却无法干涉,久而久之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外祖父被允许自由的出入宫闱,钟玉便时常会收到许多宫里见不到的新奇玩意。周家宠她,更是珍惜这每年来之不易的见面机会,糕点小吃,玉佩首饰,字画琴谱,每每让钟秀羡慕的要命。其中,水溻糕便是她儿时最爱吃的。

    其实她从前也很盼望新年,一过了腊月涯,就掰着手指对着墙上的年历算日子。

    年纪小的皇子公主不必去往各宫拈香行礼,也不必参加百官宴。母亲会帮她换上最漂亮的衣服,许她自由的在宫里玩上一天。当时,她会被顾嬷嬷拉着,直逛到两手汗涔涔的,满目都是火红碧绿,艳紫鲜黄。到了晚上,宫人都随母亲去了宫宴,她悄悄溜出来到御湖边,性急的在零点前点燃爆竹,混着天边绚丽的烟火欢笑庆贺,映的她满面星河。

    后来,她开始不过元宵节,也自然的对新年失去了兴趣。

    钟灵远嫁,钟秀与钟杰不明其中缘故,邀请她一同守岁,也被她冷言冷语的拒绝了。一个人躲在院子里看窗外,明明每年烟火都是一样的,她却再也没有当年的欢乐。

    最亲近的人已远在天边,徒萦梦童年,竟是再一次尝到这水溻糕时,才可回忆一二。

    “夫人醒啦?”正想着,阿媛搓着手指从外边进来,见钟玉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屋里,顺手拾起一件小袄为她披上。又看见盘中糕点已被扫空,不禁忍俊,“唐大人还真说对了,把这红糖年糕搁进屋里,您想赖床也不能够了。怎么样,唐大人亲自下厨的手艺,还不错吧?咦,您怎么只吃了一块啊..........”

    还迷糊着的钟玉,面对阿媛这一连串如炮轰的发问,迅速揪了一块红糖年糕塞进她的嘴里,才觉得耳根清净。

    “一点儿也不好吃。”钟玉嘴硬。

    唐凤梧打的是什么算盘?又是从哪里打听到她爱吃的东西。

    钟玉接过阿媛手里的帕子,边合计着边退到床榻边,一掀被子又要往里面钻。

    阿媛急急的拦住她,把她往镜台前引,为她洗漱梳妆,絮絮地嘱咐她,“今天可不好再睡了,人家都说新年这天要早早起来今年才会有个好的开端,适才前面的小厮来传话,大人中午要在堂院摆锅子呢,咱们快些赶过去。您要再睡,我可叫唐大人亲自来叫你了。”

    “他才不会来呢。”钟玉低声嘀咕,镜中暗暗翘起的嘴角出卖了她的心中所想。

    去年年尾,她躺在床上烧的迷迷糊糊,却希冀睁开眼的时候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他没有,那个嗜原则如命的笨蛋,宁愿默默帮她把院中庶务全部处理好,也没有到她床前停留半刻。

    但她不知道,他曾抱臂徘徊在庭树下多少次,伸手触碰门沿多少回。

    气恼无奈,连他坐过的小凳也一并被扔出院子。

    父亲说得对,她不是一个轻易交付的人,

    可浅尝辄止的心动,如青涩的如未熟的果实,早就将她的喜怒轻易囊握。情愫纷呈的爱意,在明媚的春日前破土而出,期待着盛开。

    情如霜雪无常,她早已无处遁逃。

    阿媛的手艺是顾嬷嬷亲传,服侍了钟玉许多年,没一会儿就梳好了一个圆髻,插着两根白玉珠翠簪子。钟玉又在镜前比量了好久新衣,才心满意足的去了堂院。

    “少夫人来啦,快坐下,坐下.......就等你们了”王炳文还有几个唐凤梧的侍读围在热气腾腾的圆桌旁唤着钟玉。

    “你们别催她,还有一会儿水才开呢。”唐凤梧仔细地盯着锅中水花,又时不时的翻动着炉内的柴火,还不忘偏偏头看向钟玉,露出青竹般的眉眼。

    “怎么想起来吃锅子了呀。”钟玉并不打算先落座,好奇的往他身边凑去,精致的面庞被火炉烤的红彤彤。

    唐凤梧怕烫到她,站起来扔下柴火,轻揽着她的肩试图把她的兴趣往餐桌上引。

    “一整年大家都辛苦了,凑在一起吃顿锅子,也热闹些。”他说完,亲自撤开一把椅子,

    “来,坐。”

    钟玉听话的坐下,看唐凤梧也不再起身,而是一同坐在了她的身侧,忍不住凑到他耳边笑了一声揶揄道,

    “除夕的团圆饭向来都是主母的家务呢,唐大人莫不是执掌中馈掌上瘾了,我看今后供膳诸事,您都笑纳了吧。”

    “全都交给我,怕是不出七日,这府中上下都要乱了套。”

    唐凤梧知道她在笑话,也不脸红,反而轻抿着唇把面前的红糖糍粑向她那侧推了推,“尝尝,王炳文起早去永兴坊买的,说是第一锅出的最香甜。”

    从起床到现在只吃了一块水溻糕,说来还真有些饿了。钟玉便不客气的夹起一块送入口中,酥脆软糯,唇齿留香,心满意足的落了筷。

    “还行吧,不过和水溻糕比还差一点”

    阿媛帮着摆碗筷,看桌边的两人一来一往的咬耳朵,忍不住轻笑道:“我们殿下可从来没夸过谁做的东西好吃呢,从前大殿下送来的吃食也少不得被一顿挑剔呢。”

    王炳文也在一旁帮腔,“说起来唐大人也是第一次进厨房呢,要是老夫人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该有多震惊呢,嘿,少夫人您这可太有口福了。”

    易钟玉把眉毛一扬,针锋相对道:“那可太好了,将才我还说把今后供膳都交给你们大人处理呢,我也不必变着花样来照顾他那挑剔的胃了。”

    王炳文霎时闭了嘴。

    “是我有福气,娶你为妻。”

    锅中沸腾的声音很大,众人欢呼着去夹烫熟的菜肉,将唐凤梧温柔的话音盖过。易钟玉举起筷子未做反应,也不知最后那一句,她听见了没有。

    热汤里浓郁的香味,随着氤氲的热气飘出门外。

    吃了好一会儿,锅中几近见底,阿媛去厨房添热汤。

    王炳文一拢手,嬉笑道“我听人家讲,除夕夜越晚睡越长寿,今晚不知有多少人要熬通宵呢,不如大人同夫人一块出去走走。”

    唐凤梧边为钟玉剥着虾皮,一边漫不经心的接话道:“这京城晚上有什么地方游玩最佳呢。”

    他这人板正不爱热闹,升任京官后,对这城中还真是不熟。

    王炳文本想说让夫人来选个地方不就结了,但瞧着钟玉不甚在意的模样,听着他们交谈连头也没抬,认认真真和盘里虾肉较劲。

    “街里到处灯红酒绿的,热闹是热闹,就是少了些雅趣。据说宫里赐御宴,会在御花园放烟花,那才叫一个盛大好看呢,也不知我们在外面能不能看到。”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侍读抢在前面说道。

    “听说往年,登上奉天楼都能看到,今年.......倒是不好说了.......”坐在他身旁的另一个小管家叹了口气,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样止住了话头,迅速瞟了一眼钟玉,没再说下去。

    “怎么了怎么了?今年怎么不好说了。”王炳文追问道。

    那人摇了摇头。

    “你不说清楚,岂不是存心吊人胃口”

    “也没什么,”那人缩了缩脖子,不再往锅中舔筷,“就是今年圣上免了赐宴,自然......自然也就看不到烟花了。”

    提到皇帝,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不自觉的向钟玉看去,却发现其依旧不变神情,全然没听到一般。

    别人不知,唐凤梧却很清楚,入冬之后孝昌帝的陈疾愈发严重,大概是连御宴也无法主持坐镇才下令停免的。

    桌上气氛有些沉闷,他怕钟玉听了细想伤心,舀了一勺热汤递给她,轻声道:“外面人挤人的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还是在院子里,我们自己放爆竹也是一样的,你看如何?”

    易钟玉接过热汤,探过去抿了一口,自然的点点头,又把碗里的肉片全都吞进肚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适逢阿媛换了热水回来,锅中又咕嘟咕嘟冒起了热泡,王炳文和其他两个侍读在一旁打着哈哈,粉红的牛肉跳入水中慢慢发白,众人又不约而同的举起了筷子。

    只有唐凤梧吃的心神不宁,一直频频侧头小心观察着身边人的情绪。

    钟玉抬头,猝不及防与他目光对视。

    她也不忸怩,反而觉得他在雾气中莫名幽邃的眼眸很有趣,于是扑哧扯出一个明媚的笑。

    她替他夹了一颗烫熟的青菜,指向他的碗中。

    “别光看我了,快吃菜吧。”

    “总这么愁眉苦脸的,老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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