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湖州,已是一副早秋之象。

    唐凤梧晨起过后,被告知有朝中贵客登门造访,便匆匆整其仪表,到前厅相迎。

    清晨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懒惰和安详的气息,待唐凤梧赶到时,殷司忠正端坐在窗边,悠悠地喝着茶。

    殷司忠比唐凤梧长上三岁,他穿着一品文官的官袍,一手搭在茶杯上,一手则垂下搁在膝盖上,静静的看着面前的棋盘,有水汽氤氲而上,倒显得他这座简陋狭窄的厅堂一角更为清净雅致。

    “殷相公。”唐凤梧抬手揖了一礼。

    “唐大人。”殷司忠回过头来看见走过来的唐凤梧,微微一笑,并示意其落座。

    唐凤梧顺势在对侧坐下,看见案上还摆着昨日未解开的残局,便向着殷司忠称歉,拂手想将其撤下。

    殷司忠却不以为意,向他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独寐寤言,永矢弗谖。空谷幽兰之中难怪匿有隐逸君子,唐大人如此闲情雅致,可见湖州风景养人,我今日来,倒也有福气,权当躲懒了。”

    “大相公说笑了。”唐凤梧闻言淡然一笑,向面前的茶杯续上新水,杯底的茶叶舒展开来,染了一片翠绿。

    “殷相公日理万机,唐某一介闲人,事事两清,倒是得您谬赞了。”

    殷司忠眼中动了动,随即爽朗的大笑两声,“贤弟这性情倒是与我投缘,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交友,则饮茶,则抚琴对弈。我看你这残局已搁置甚久,缠绵过去亦无所益,不如就此揭过,你我再手起一新局,如何?”

    “大相公请自便。”

    两人在窗边平静的下起棋来,殷司忠着黑子,布局生猛强硬,不容进退,唐凤梧则不疾不徐,路数多为出其不意。

    “唐大人今年入仕多久了?”

    “回殷大人,五年。”

    “你与怀化将军的孙子喻子弈,与都察院佥都御史沈彬是同年科举的进士,前者有喻老大人在家族荫庇,擢升得快些也无妨,这沈彬出身寒门,毛头小子一个,既无修身涵养也无政治功绩,你可知他如何攀上的这都察院。”

    殷司忠冷不防的开问,并没有打乱唐凤梧落子的节奏。他简单两步,便使得原本焦灼的局势偏向自己。

    “下官不知。”

    殷司忠瞟了一眼棋盘局势,眉眼一挑,举起一子,略一犹豫,话却没有停下。

    “京中的登闻鼓许久不响了,前月却出了件稀罕事。”

    “一名侍内宫人为数十名青楼女子状告朝中重臣奸污民女,逼良为娼,并以青楼镂花苑为据点,结党营私,聚敛财富,买卖官位。”

    当时这事,在京城内外闹得沸沸扬扬,街坊百姓众说纷纭。不少人都为那几十名女子的悲惨遭遇愤恨不已,还有不少赞其为首的宫人为女中英杰,敢向强权讨要公理,为其大义俯首称赞。但更多的人是震惊,大兴国安泰盛平的表面之下,竟包藏着这样一群狂妄奸佞的祸害之徒,当街便有书生学子题诗作句,扬言要集体上书朝廷,严惩元凶,责无旁贷。

    一时间,街谈巷议,镂花苑一案被传的沸沸扬扬。

    前朝所设登闻鼓,为的是有冤案或不服地方裁决的,可以直接陈情进言直达天听,近年来击登闻鼓的条件日趋苛刻,登闻鼓制已形同虚设。

    登闻鼓敲响的第三日,嘉平帝迅速下旨命都察院审理此案,并由刑部从旁协助。整个过程雷厉风行,没有一丝犹豫。

    皇帝的态度如此明显,手下官员做起事来也少了许多顾虑,当下将镂花苑中相涉的剩余党羽端得干干净净,该查办的查办,该革职的革职,该下狱的下狱,累计定罪四十七人,待事件平息之后,朝中部分职署已一番大换血。

    湖州距京城是相当一段距离的,唐凤梧也是在两三日前刚刚听同僚谈及几句。中央被搅得人仰马翻,他们这些地方官员倒是安然无恙,事不关己才能高高挂起,所以从他们嘴中听过的话,总是多了几分戏谑。

    有人说内宫侍女抛头露面不遵女德,又与风尘女子盘扯不清,实在是不像话。可当下便有人出言讥讽,说该宫女已被陛下亲下口谕褒奖,又将其擢升至尚仪局司籍,不日即将上任了,圣上所裁已十分明显,就不劳你来费心了。

    那人才悻悻闭了嘴。

    又有人说小皇帝头回处理登闻鼓案件,竟也能如此利落毫无顾虑,旁边便有人插嘴说,怎的毫无顾虑呢,三司中唯独未让大理寺经手此事,所裁下的官员中又数大理寺中的最多,怎么说都有些巧合,很难不做多想。

    众人七嘴八舌的又胡乱揣测了几句,又说了些许帝君仁德,百姓之心得以抚慰的奉承话,便很快转移了话题。

    唐凤梧思忖之下,不住的感怀当年那个在宫宴上温润如玉的沉静少年,如今竟也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凛凛帝王,令人敬服。

    自嘉平帝登基以来,恭王及其党羽在朝中独揽大权,驱除异己,豢养门客,易氏家族在众多方面上亦是束手束脚。借登闻鼓这一案,既重创了他们庞大的地下集团,又赢了民心,事后恭王刁难起来,又可以新帝年少气盛为借口搪塞过去,况此事做的是毫无痕迹,朝野上下皆是一片好评,抓不到把柄,纵是身为元辅相首也无法多说什么。

    而他在初听此事之时,知道这件官司缘由青楼女子而生,心里又了然了一大半。这件事情进展的过于顺利,看似声势浩大,却又了结的悄无声息,可见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那位击鼓鸣冤的女官大概就是阿媛,看来她们已经顺利找到了重要线人阿凤,并顺水推舟的做了这么一件大胆的谋划,

    于是,他也无比庆幸这件事情能够顺利的完结,这件事,必是由她亲手策划并参与其中的,只有她这样机敏聪慧又带着一点狡黠的不凡胆识,才可步出这样一步巧妙的招数。

    他甚至可以想见,中街之上,她是如何乔装打扮,伶牙俐齿鼓动围观群众出头宣泄,如何坚定傲然,向这高高树立的危墙,发出最有力的痛击。

    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恭王形成的势力网络盘根错节,很难一击即破,此战虽捷,却还只是一个开端。

    易钟玉,接下来你又会怎么做呢。

    “唐贤弟?”

    唐凤梧略略一出神,殷司忠看准了空当执棋先走一步,便将他的一大片白子吃下。

    “你看,棋子就是这样,待无用之时,丢了就丢了。”殷司忠似笑非笑地捻起茶杯,轻呷了一口茶。

    “弈者谋局,谋者致远,只是些边角之石,丢了便丢了。”

    “唐大人就这般妄自菲薄?”

    对面传来一声笑,嘴角的笑慢慢凝结,眉眼中透露着几分危险的意味。

    “那你接下来这一子,可要好好下了。”

    晨风微微吹来,和煦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在棋盘上形成一个又一个闪耀的光斑。唐凤梧手握白子,轻轻落下。

    “瞧瞧我,刚才说到哪里了。”殷司忠将视线移至唐凤梧身后的多宝柜上,他眯起眼,发现上数第二层的隔层中放置着一座和田玉踏马,玩意本身占地不大,放在这样的架子上甚至有些格格不入,但主人似乎很宝贵它,浑身晶亮,不知擦拭过多少回。

    “沈彬此人,你长兄初入吏部时便参过其人品,在都察院三余年,众人皆知其有才无德,如今仅仅因为这样一件可笑的闹剧,笼得君心,小人得志。唐大人,你与他同朝为官,也是多年辛劳,论功绩论才学论品性皆在其之上,何故被贬到如此偏僻之地,做尽闲云野鹤之态。”

    唐凤梧抬眼看向殷司忠,见对方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身后,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殷家本是连州世族,父亲罢官后,孝昌帝根据恭王的举荐由殷氏接任殿阁学士,同时又将易钟玉的表兄周士英从宁州调回,任礼部尚书。两人出身不同,官道不同,却同时被召回京,遂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敌意。

    殷氏一脉看不上外戚出身的周家,周氏则对殷党自诩清流目中无人的做派嗤之以鼻,二人在前朝虽为露出锋芒,但隐隐有相斗之势。

    唐凤梧若有所思,沉吟片刻答道,

    “我自小读书,又幸得家族庇佑,立身为官,只想为陛下尽忠,安民济世,旁的东西唐某并不是很在乎。沈兄既能为天下黎民平诉冤状,自是大功一件,陛下为其擢升,本就无可非议。”

    “好一个无可非议,”殷司忠笑着摇摇头,他品貌确为清逸宁人,一身长袍衬得身形修长俊雅,只是如今,沉重僵硬的玄纹落在他人眼里,无端多了几分凌厉。

    “你不在乎,可唐家呢?唐数代为官,你的诸位先祖为皇家基业呕心沥血,如今的唐家,却是贬的贬,斥的斥,你说你为君为民,可何人为生养你的家族谋划。”

    “殷大相公慎言!”唐凤梧将手中茶杯向案上一搁,发出一声闷响。

    “唐大人圣贤书读久了,永远都是这么冷静端正。我可以慎言,但你要想想清楚。”殷司忠冷笑一声,起身直直向着他身后的架子旁踱去,“去时之年,你还是春风得意的驸马爷,旁人皆称你少年可为,前途无量。可真正在朝为官的世家大族,谁不知道这身份才是枷锁。小小的宗正少卿你做了有多久,易家又耽搁了你多久,前尘往事俱尽时,还要收去你仅有的骄傲,驱之逐之。这个下场,比之这些残落的棋子如何?”

    “殷大人究竟想说什么,不妨明言。”

    “你日日擦洗这旧物,所思之人却在坊间流言愈烈之际作壁上观,都察院这么多人,她偏生要抬举这位与你同年科考的沈彬。你说说,是因为无所知,还是不在乎。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重名利声誉,可我听说自唐大人到任地方之后,事必躬亲,克勤克俭,湖州治理井井有条,吾乃爱才若渴,加之痛心疾首,唐大人是明白人,难道就甘心困守于此,鸿鹄未竟之志,就全然不顾了吗?”

    寂静凝结在空气里,只听闻远方树林中传来的声声鸟啼声,两个人的理智与野心,都在疯狂的博弈与对碰。

    “殷大人还是不了解我。”唐凤梧最终搁下最后一子,清脆的响动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极为突出,“旧是光景已不可追,我如今只愿坚守善道,无愧于心。少时父兄亦常常教导我,为官者头顶青天,胸有良心,身处何地又何妨,都是来这世间一遭,关键在于能否对得住这二者。我虽年岁尚轻,但也见过不少,踏着民生之血圆心中之欲,登闻鼓一案了结,不正是其归宿吗?唐某怕一朝不慎步了后尘,还不如退守在此,做一颗散棋。”

    “再者,皇家从未辜负过我,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缘分至此,无可计较。”

    殷司忠在他回话之时,又缓缓回到榻上,腰间坠着的玉环佩饰,一阵叮当乱响,响得急躁,响得蛮横。

    “你还是太年轻了”

    “你以为,你还能一直安心做一颗散棋吗?官场中的风浪,既已开始便没有停下的道理,你自持清傲,可怜却有人要拿你当最趁手的垫脚石,我没想到,唐大人竟是如此优柔寡断之人,自苦至今未曾解脱,还想着痴人说梦,今日是我看错了你,白跑了这一趟.............”

    “下官谢殷大人今日赐教,只是其他,恕不能遵从了。”

    话语毕落,棋局已成,黑子更高一着。

    “这厢争斗,你已然在局里。既然你不识抬举,那我便期待着........”殷司忠大手一挥,半幅棋子哗啦啦洒落一地,“再来试试你的真本领了。”

    唐凤梧未置一词,只恭敬的施了一礼,无一丝多余的情绪。

    殷司忠起身告辞,他没有刻意掠过满地的棋子,而是毫无在意的踏上去,留下声声诡异的摩擦。

    “莫要像今天这样,自作聪明,以为让步于我,就能使我手下留情吗?”

    “唐凤梧,期待与你的下一场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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