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桑在这些年里，总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有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做着雷同的梦，地上都是厚厚的动物粪便，脏乱泥泞，无从下脚，每次都是在脏乱憋闷中醒来。对于这样的梦境她是无法张嘴对人诉说的，梦而已，说明不了什么，但却让鱼桑不胜心烦。
在她和妹妹都长成大人后，又有一次梦到，正巧妹妹也在家，便跟妹妹倾诉，哭笑不得。没想到妹妹惊讶的看着她，震惊不已，
“你怎么也做这种梦？我也是，有一段时间，天天做梦到处都是鸡屎兔子屎，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不起来。”
“真的啊？”
鱼桑同样惊讶的瞪着妹妹。妹妹的眼里忽然黯淡了下来，垂下眼皮，鱼桑看出妹妹在难过，她低下头关切的问，
“怎么了？”
妹妹一手推了推眼镜，声音里有一种颤抖，
“姐，可能跟我们的成长环境有关。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在鸡屎兔子屎里滚大的，甚至我们的床上都会有干瘪的兔子屎蛋子。”
妹妹抬起头望着鱼桑，眼里泛着红丝，
“姐，我们从来没有过干净整洁的空间，甚至连上个厕所都得瞅没有外人的时候。也许我们都厌恶着脏乱的一切，但又无法逃脱改变，以至于我们都被这样的梦困扰。”
鱼桑听到目瞪口呆，她没听过这样的分析，她说不出哪里对，但她觉得妹妹说的是对的，肯定。还有一件事她没敢告诉过妹妹，怕会让妹妹多加一次崩溃，那年小姨夫来家里帮忙种花生，妈妈下了一锅稀饭，当小姨夫从盆里往碗里盛的时候，一勺稀饭里赫然飘着一颗黑乎乎的兔子屎，小姨夫很长一段时间都拒绝吃妈妈做的饭，鱼桑也无论如何忘不了那一勺点缀着黑球球儿的稀饭。
妈妈的身体不能保持直立，所以鱼桑家所有的东西都是在地上的。酱油瓶，油瓶，盐，锅，铲子，勺子……所有一切妈妈需要拿的东西都在地上，妈妈永远也找不到她需要的东西，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翻找东西上。当然，在地上的不止这些，还有随处可见的兔子屎，鸡屎，这个东西沾到那个东西上，那个东西再沾到另外的东西上。
鱼桑在家的时候总是企图改变这一切。她拼命的打扫，帮妈妈干她所能干的一切，她把所有的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她在院子的窗户底下用木棍圈出一小块地方栽上月季花，爬墙梅，她把鸡和兔子赶回栏里圈起来。然而妈妈会气呼呼的嫌她把东西都弄乱了，害得她什么都找不到，她会对圈起来的兔子和鸡心疼不已，用她最快的速度把圈门打开，并且进去把鸡赶得又叫又跳，飞窜出来。鱼桑只能绝望的看着她的月季花和爬墙梅一瞬间变成看不出是什么的脏乱残破的一摊。
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发生着，直到余鱼桑彻底没了念头。
她们几乎常年是在布满粪便的家里，翻找着吃食，衣服，锄头镢头。
鱼桑常常会在受不了时崩溃大哭，但她没见过妹妹哭过，她一点也不曾想到妹妹也被这梦境困扰着，而且如此清晰的指出症结所在。
妹妹真的长大了，而且懂得远比自己要多的多，就像这个梦的解释，鱼桑是怎么也没想到的。
鱼桑在厂里经历考验的时候，妹妹也同样在学校里经历着考验。
妹妹比鱼桑要强，不会软绵绵的低眉顺眼。她咬牙跺脚考进了县一中，这在当时来说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鱼桑很为之骄傲，爸爸妈妈也很高兴。妹妹开学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是爸爸妈妈送到县学校，妹妹就自己背着书包和一捆煎饼一个人默默的去报了到。
高中三年，爸爸妈妈一次也没有去过，偶尔带一回煎饼都是托人捎去。从高二开始，妹妹的寒假暑假都不在家里过了，她跟几个同学联系了厂子，整整一个假期都在厂子里，几乎不再向爸爸妈妈要太多的学费了。
鱼桑还记得她在一天中午接到妹妹的电话，电话那头妹妹哭出了声，
“姐，我快累死了，昨天晚上到了一点多，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这是第一次听妹妹跟自己诉苦，鱼桑心里难受的百抓百绕，
“回家，咱不干了！快回家！姐邮回去的钱够了！”
“不，别人能干我也能干!”
妹妹没有回家，一直干到了开学的前一天。
高三的时候妹妹成了标准的拼命三郎，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别人都有营养餐，离家远的也有父母隔三差五送来的补充体力的营养品。妹妹没有，偶尔一次别人家父母捎来的也只是煎饼和炒罗卜头。每个月都是月头拼命，月尾晕倒去医务室打吊瓶。鱼桑劝她把打吊瓶的钱用来买菜吃多好，可妹妹说她不舍的，挣钱太难了。
妹妹大学考了两年，第一年跟一本差一点，妹妹考虑了一下，下定决心再拼一年。结果第二次还是差一点，条件有限，妹妹不敢再拖延，就老老实实的去了一所师范。
对于这一点，鱼桑时常觉得是她给妹妹带来了负能量，那几年正是鱼桑蜕皮换肉般难受的时侯，她的变故无疑会拖垮妹妹的精神，但她当时一点感知也没有。
妈妈那场大病的亏损，让鱼桑那好些年的打工所得都用来填补了债务，直到妹妹考上大学时家里才正式结束了还债的日子。当时，妹妹上大学的钱是她自己办的学生专用无息贷款，大学毕业后她断了继续考研的念头，参加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还清了这些贷款。
鱼桑记得妹妹大学开学的头几天给她打电话，
“姐，你去送送我吧，人家都有人送。”
鱼桑还是没能去。当时她没觉得去送她是多么要紧的事，她正陷在痛苦的泥潭中无法顾及其它。若干年后妹妹偶尔说起此事，竟然几乎落泪，
“别人都有家人帮着拿行李，帮着找宿舍找铺位，熟悉环境，只有我一个把一堆东西扔在门口，找好宿舍后，一件一件一趟一趟的往里提溜，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孤儿一样。”
鱼桑那时才意识到妹妹也是孤单的。
是的，妹妹也是孤单的，自己扛完了高中，又自己扛完了大学。打工和勤工俭学不苦，苦的是一直以来她的生活里只有她一个人。妹妹对鱼桑说，她都快要开学了，有人问爸爸闺女考到哪里的学校，爸爸竟然说不知道。
鱼桑承认她和妹妹都是被家庭伤害过的人，但这种话无法说出口，爸爸妈妈一辈子辛苦的抬不起头，难道还要怪他们？
妹妹后来选择了远嫁，她坦白的对鱼桑说，她想逃离这让她痛苦不已的一切，她爱爸爸妈妈，但又忍不住怨他们，他们很可怜，但又那么无药可救。
鱼桑没有想到妹妹会远嫁。
她当时在小县城里做销售员，本想大学毕业的妹妹终于有时间在家一段时间，可以全家一起好好在一起了。她高兴的打电话给妹妹，
“你等我两天，五一活动一搞完我就可以请假回家了，咱好好的玩一天！”
可是第二天中午，妹妹拉着行李箱来到了她的柜台，
“姐，我要去广州，下午两点的火车。”
鱼桑愣住了，
“怎么这么急?去广州做什么?”
“我同学在那边，工作已经找好了，让我过去。”
鱼桑几乎不知道自己需要说什么，她只是本能的想阻止，但她无论如何斗不过她手里那张火车票。
妹妹走的越来越远了，先是县一中，再是大学，这次是广州。
妹妹坐了十几分钟后还是走了。
鱼桑给妈妈打电话，又急又气，几乎哭出来，
“妈，干嘛让她走，那么远。”
妈妈嘟囔着，
“不让她去她非要去，咱又不能给她找上个好工作，去就去呗。”
“那么远，去了以后就一直在那边工作了，哪有时间回来!”
那时候妹妹没说去找的就是她的男朋友，鱼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但她总有一丝侥幸，也许过几年会回来工作，也许俩个人过几年就不在一起了，妹妹就回来了。
余桑觉得妹妹真的要飞走了，她从出去打工后就没有了跟妹妹亲密的时光，以后就更没有了。她只有妹妹这一亲人，这种即将一无所有的恐慌让她坐立难安。她去娘家跟妈妈说，
“妈，妹妹走那么远，以后想见个面都难。”
妈妈看着鱼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老大，你放心，我和你爸爸老了动不了了不用你养。”
鱼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没死掉的，到现在这句话都是横在她心口的一根刺。
她从来没想到不愿妹妹远嫁在妈妈眼里是这个原因，她已经无力解释什么，只觉得被刺破了心脏，疼的浑身颤抖。
此后她再也没有阻拦妹妹的事了，她明白了她的角色，再也不敢多言。
有人说，鱼桑，你怎么不劝劝你妹妹
鱼桑笑笑，她无法拿出那根刺给那些问她的人看，只是淡淡的说，我自己的生活都一塌糊涂，有什么资格指点别人的人生？
在她和妹妹都长成大人后，又有一次梦到，正巧妹妹也在家，便跟妹妹倾诉，哭笑不得。没想到妹妹惊讶的看着她，震惊不已，
“你怎么也做这种梦？我也是，有一段时间，天天做梦到处都是鸡屎兔子屎，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不起来。”
“真的啊？”
鱼桑同样惊讶的瞪着妹妹。妹妹的眼里忽然黯淡了下来，垂下眼皮，鱼桑看出妹妹在难过，她低下头关切的问，
“怎么了？”
妹妹一手推了推眼镜，声音里有一种颤抖，
“姐，可能跟我们的成长环境有关。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在鸡屎兔子屎里滚大的，甚至我们的床上都会有干瘪的兔子屎蛋子。”
妹妹抬起头望着鱼桑，眼里泛着红丝，
“姐，我们从来没有过干净整洁的空间，甚至连上个厕所都得瞅没有外人的时候。也许我们都厌恶着脏乱的一切，但又无法逃脱改变，以至于我们都被这样的梦困扰。”
鱼桑听到目瞪口呆，她没听过这样的分析，她说不出哪里对，但她觉得妹妹说的是对的，肯定。还有一件事她没敢告诉过妹妹，怕会让妹妹多加一次崩溃，那年小姨夫来家里帮忙种花生，妈妈下了一锅稀饭，当小姨夫从盆里往碗里盛的时候，一勺稀饭里赫然飘着一颗黑乎乎的兔子屎，小姨夫很长一段时间都拒绝吃妈妈做的饭，鱼桑也无论如何忘不了那一勺点缀着黑球球儿的稀饭。
妈妈的身体不能保持直立，所以鱼桑家所有的东西都是在地上的。酱油瓶，油瓶，盐，锅，铲子，勺子……所有一切妈妈需要拿的东西都在地上，妈妈永远也找不到她需要的东西，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翻找东西上。当然，在地上的不止这些，还有随处可见的兔子屎，鸡屎，这个东西沾到那个东西上，那个东西再沾到另外的东西上。
鱼桑在家的时候总是企图改变这一切。她拼命的打扫，帮妈妈干她所能干的一切，她把所有的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她在院子的窗户底下用木棍圈出一小块地方栽上月季花，爬墙梅，她把鸡和兔子赶回栏里圈起来。然而妈妈会气呼呼的嫌她把东西都弄乱了，害得她什么都找不到，她会对圈起来的兔子和鸡心疼不已，用她最快的速度把圈门打开，并且进去把鸡赶得又叫又跳，飞窜出来。鱼桑只能绝望的看着她的月季花和爬墙梅一瞬间变成看不出是什么的脏乱残破的一摊。
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发生着，直到余鱼桑彻底没了念头。
她们几乎常年是在布满粪便的家里，翻找着吃食，衣服，锄头镢头。
鱼桑常常会在受不了时崩溃大哭，但她没见过妹妹哭过，她一点也不曾想到妹妹也被这梦境困扰着，而且如此清晰的指出症结所在。
妹妹真的长大了，而且懂得远比自己要多的多，就像这个梦的解释，鱼桑是怎么也没想到的。
鱼桑在厂里经历考验的时候，妹妹也同样在学校里经历着考验。
妹妹比鱼桑要强，不会软绵绵的低眉顺眼。她咬牙跺脚考进了县一中，这在当时来说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鱼桑很为之骄傲，爸爸妈妈也很高兴。妹妹开学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是爸爸妈妈送到县学校，妹妹就自己背着书包和一捆煎饼一个人默默的去报了到。
高中三年，爸爸妈妈一次也没有去过，偶尔带一回煎饼都是托人捎去。从高二开始，妹妹的寒假暑假都不在家里过了，她跟几个同学联系了厂子，整整一个假期都在厂子里，几乎不再向爸爸妈妈要太多的学费了。
鱼桑还记得她在一天中午接到妹妹的电话，电话那头妹妹哭出了声，
“姐，我快累死了，昨天晚上到了一点多，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这是第一次听妹妹跟自己诉苦，鱼桑心里难受的百抓百绕，
“回家，咱不干了！快回家！姐邮回去的钱够了！”
“不，别人能干我也能干!”
妹妹没有回家，一直干到了开学的前一天。
高三的时候妹妹成了标准的拼命三郎，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别人都有营养餐，离家远的也有父母隔三差五送来的补充体力的营养品。妹妹没有，偶尔一次别人家父母捎来的也只是煎饼和炒罗卜头。每个月都是月头拼命，月尾晕倒去医务室打吊瓶。鱼桑劝她把打吊瓶的钱用来买菜吃多好，可妹妹说她不舍的，挣钱太难了。
妹妹大学考了两年，第一年跟一本差一点，妹妹考虑了一下，下定决心再拼一年。结果第二次还是差一点，条件有限，妹妹不敢再拖延，就老老实实的去了一所师范。
对于这一点，鱼桑时常觉得是她给妹妹带来了负能量，那几年正是鱼桑蜕皮换肉般难受的时侯，她的变故无疑会拖垮妹妹的精神，但她当时一点感知也没有。
妈妈那场大病的亏损，让鱼桑那好些年的打工所得都用来填补了债务，直到妹妹考上大学时家里才正式结束了还债的日子。当时，妹妹上大学的钱是她自己办的学生专用无息贷款，大学毕业后她断了继续考研的念头，参加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还清了这些贷款。
鱼桑记得妹妹大学开学的头几天给她打电话，
“姐，你去送送我吧，人家都有人送。”
鱼桑还是没能去。当时她没觉得去送她是多么要紧的事，她正陷在痛苦的泥潭中无法顾及其它。若干年后妹妹偶尔说起此事，竟然几乎落泪，
“别人都有家人帮着拿行李，帮着找宿舍找铺位，熟悉环境，只有我一个把一堆东西扔在门口，找好宿舍后，一件一件一趟一趟的往里提溜，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孤儿一样。”
鱼桑那时才意识到妹妹也是孤单的。
是的，妹妹也是孤单的，自己扛完了高中，又自己扛完了大学。打工和勤工俭学不苦，苦的是一直以来她的生活里只有她一个人。妹妹对鱼桑说，她都快要开学了，有人问爸爸闺女考到哪里的学校，爸爸竟然说不知道。
鱼桑承认她和妹妹都是被家庭伤害过的人，但这种话无法说出口，爸爸妈妈一辈子辛苦的抬不起头，难道还要怪他们？
妹妹后来选择了远嫁，她坦白的对鱼桑说，她想逃离这让她痛苦不已的一切，她爱爸爸妈妈，但又忍不住怨他们，他们很可怜，但又那么无药可救。
鱼桑没有想到妹妹会远嫁。
她当时在小县城里做销售员，本想大学毕业的妹妹终于有时间在家一段时间，可以全家一起好好在一起了。她高兴的打电话给妹妹，
“你等我两天，五一活动一搞完我就可以请假回家了，咱好好的玩一天！”
可是第二天中午，妹妹拉着行李箱来到了她的柜台，
“姐，我要去广州，下午两点的火车。”
鱼桑愣住了，
“怎么这么急?去广州做什么?”
“我同学在那边，工作已经找好了，让我过去。”
鱼桑几乎不知道自己需要说什么，她只是本能的想阻止，但她无论如何斗不过她手里那张火车票。
妹妹走的越来越远了，先是县一中，再是大学，这次是广州。
妹妹坐了十几分钟后还是走了。
鱼桑给妈妈打电话，又急又气，几乎哭出来，
“妈，干嘛让她走，那么远。”
妈妈嘟囔着，
“不让她去她非要去，咱又不能给她找上个好工作，去就去呗。”
“那么远，去了以后就一直在那边工作了，哪有时间回来!”
那时候妹妹没说去找的就是她的男朋友，鱼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但她总有一丝侥幸，也许过几年会回来工作，也许俩个人过几年就不在一起了，妹妹就回来了。
余桑觉得妹妹真的要飞走了，她从出去打工后就没有了跟妹妹亲密的时光，以后就更没有了。她只有妹妹这一亲人，这种即将一无所有的恐慌让她坐立难安。她去娘家跟妈妈说，
“妈，妹妹走那么远，以后想见个面都难。”
妈妈看着鱼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老大，你放心，我和你爸爸老了动不了了不用你养。”
鱼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没死掉的，到现在这句话都是横在她心口的一根刺。
她从来没想到不愿妹妹远嫁在妈妈眼里是这个原因，她已经无力解释什么，只觉得被刺破了心脏，疼的浑身颤抖。
此后她再也没有阻拦妹妹的事了，她明白了她的角色，再也不敢多言。
有人说，鱼桑，你怎么不劝劝你妹妹
鱼桑笑笑，她无法拿出那根刺给那些问她的人看，只是淡淡的说，我自己的生活都一塌糊涂，有什么资格指点别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