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罗听见这一声小罗儿，白皙透嫩的小脸染上嫩红，像颗鲜美的桃子。
「你不唤我玉奴就算了，你还唤我罗儿!。」
「罗儿可是只有爹娘能叫，你别胡喊!还有，还有你这只鬼也太不懂礼数了，直呼他人姓名可是大不敬!」
「更何况...你还加了个小字...我，我同你讲，我可是已经八岁了! 」甘罗稚嫩的童声越发地小了下去，似乎对\"小\"这字颇有微词。
「八岁? 」
「我看你这暖嫩模样，娇巧的身版，分明就是六岁多些，顶多七岁。」我不在意的随口一说，谁知甘罗一听，怒的蹙眉，嘲讽道: 「哼哼!算了，你本为鬼不受人间道里约束也罢，我便不同一只\"无名鬼\"计较!」
「这小罗儿你爱唤便让你唤去，不过...你，你的名字我也替你想好了。」
「什么?! 」我惊愣一喊，语中满是不愿，结果这次，他小子脸上倒是显现出了不同于寻常孩童的奸巧笑意。
「从今日起我就唤你阿铃，铜铃的铃，都说铜铃之声清脆醒人，说不定这样喊下来，你就会想起你的过去也不一定。」
「不要，我…我也是有名字的好吗!」听他这样乱取，不知如何心头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笨鬼，方才是谁说忘记自己是谁了?」甘罗一针见血的淡然反驳，让他原本不带恶意的”笨鬼”二字显得更加讽刺。
「等等，你先说为何要取这阿铃二字?」
「此名是我过去养的黄鸟的名字。」甘罗自豪地说着，脸上尽是孩童的得意与纯真。
「蛤!?」
「你…你给我取的名字，是…是，是你养的宠物黄鸟?!」
我虽没有实质身躯，但此刻我真是差一点不被气到吐血，这…这孩子，这孩子的确是八岁孩童对吧?!
「交交黄鸟，止于桑，阿铃恰好也是我在桑树枝上发现的。」
「等等!你给我等等，我极力反对!我不要这个名字，你的黄鸟与我毫无干系，在怎样…在怎样我也要一个跟我有关的，至少…至少不能是宠物的名字!」
「与你有关?」甘罗听闻我的要求后，突然安静的了好一会，他蓝眸低垂沉思了几刻钟方才回神。
「不然”玲珑”二字你觉得如何?」
「所以我说…你至少也给我取个有关的?」我无奈道，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男孩。
「嘻嘻，有，当然有，这”玲珑”可是取自于我配戴于身整整七日的碧玉玲珑，想必你方才也瞧见了，从我脖颈上取下的龙形玉石，那块清澄通透的玉石便是碧玉玲珑。」
「碧玉玲珑是我出生之时，一位高人相赠于甘家的龙形宝玉，当时爹娘他们收下后便一直小心保管。」
「在我六岁那年，爹娘与吕相大人闲谈途中偶然谈及碧玉玲珑，尔后娘亲将宝玉拿出令大人一观，结果大人一见宝玉大喜，当下就想重金收购玉石。」
「不过听娘亲说，那位高人曾言玉缘难得，不可赠之，玉本灵物，认主难改。所以当爹娘将此事同相国大人说后，大人便脸色沉重的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外，大人离去前还有刻意嘱咐爹娘，这玲珑去邪避凶，乃稀世绝品，万万不可丢了。正因如此，这次我大病不起，娘才会将小心保管的玉石托付于我。」
「你给我等一下，所以我说这玉石同我又有何干系？」
「傻瓜，你难道不觉此事过于蹊跷? 」
「七日前玉石尚未离身我未见你，七日后我大病见好，玲珑刚好要取下，我恰好就撞见你了。」
「何况吕相大人也说此玉乃稀世罕有，或有灵有神都未可知，说不定你这鬼灵过去与玲珑玉石有什么牵扯。」
「你...你说的头头是道，结果不会只是因为这玉石的”玲”字与”铃”同音，才故意说了一长串想说服我吧? 」
我紧张的向甘罗打探，却不想，甘罗脸上勾起一抹得意的坏笑，否定道: 「嘻嘻，你想多了。」看着他狡黠的笑颜，我心想他压根就是因为玲与铃同音，才将我唤作玲珑。
可眼下就算我要反驳，也说不出什么比他更有理的话。
我闷闷的纠结许久，想到方才那晶莹剔透的龙形玉石，的确算得上是我初见的之物。于是，我苦恼一阵后，还是做出了最后一丝的挣扎。
「玲珑二字可以，但...不许唤我玲字只许唤珑，如何?」
拜托!拜托!拜托!我可不想让你把我当作你过世的小黄鸟呀?!
我焦虑的看着甘罗，他蓝眸悄悄的垂了下来，一脸严肃的无声沉思。
「唉，真拿你这笨鬼没办法。」
「那我们今日起就是朋友了，请多指教，小—珑—儿! 」
小?小珑...珑儿?这，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冤冤相报何时了?!
自这天以后，我便唤他罗儿，他则唤我珑儿。
唯独去除小字这点，我们非常有默契的达成共识。
一月过去，我与甘罗互相试验讨论，终于得出了关于自身的三大特性。
其一，我无法离开甘罗太远，甚至说，只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行动也不为过。
其二，这段期间我偶尔会不自主的出神失去意识，每当我出神之际，甘罗便寻不着我，我对此除了浑然不觉外，也难以明白为何会如此诡异的状况。
其三，也是让我最介怀的一点，对于甘罗来说我无形，无声，无影，也因为这些特性，他总把我当成一只鬼，正因如此，日子久了我渐渐默认起鬼灵的这个身分。
另外，在闲暇之余，甘罗也以简洁易懂的方式将甘家的人事物，以及六国的局势一一梳理给我。
秦王政二十一年，六国韩国已灭，剩下的五国各个胆战心惊，无不是开始为秦国下一步举动感到惊惶。
而甘罗是甘家最小的孩子，与他同辈的手足早已成年，也在数十年前就分家出去。
在这甘家，甘罗虽是备受长辈宠爱，但他自己未有能够交心的手足，更何况他天生聪敏与寻常孩童相处起来不禁难以融入。
于是，失了同侪陪伴，甘罗自幼便沉浸汪洋书海中，不仅如此，他的叔父怕他寂寞还教了他匠人造偶的技法。
起初这制作木偶也算是打发时间，可没想到甘罗悟性极高，小小年纪便通得许多杂点要领，这傀儡的做工也是一年比一年精湛，甚至有不少富人为此特意寻上门收购他做的傀儡。
就冲着他聪明过人的头脑，以及远超常人的悟性来说，有时脑中甚至会不经意出现，这小孩怎么比我还成熟的想法。若是不看他的娇小的身形与稚嫩的童音，就凭他小脑袋瓜里装的学识与见闻，谁说他是哪边王公贵族的夫子我也信。
巳时之刻，甘家的庭院外，甘罗专注地盯着不远处的小拱门，他手中厚重的竹简被他摊了又卷，卷了又摊，我看着他娇嫩的小手被竹简摩擦到有些破皮，不禁生了怜惜之意。
「珑儿，珑儿。」
突地，甘罗稚嫩又欣喜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只见他一个劲地傻笑，随后喜孜孜又说: 「贵客临门。」
「贵客? 」
疑问出口，一声沉稳又亲切的大喊从我的后方传来。
未等我回神，一位消瘦的男子径直从我的身躯穿过，他飞奔的沙尘扬起，挡住了我的视线。
「玉奴! 」
「叔父!」甘罗白嫩的小脸扬起开朗的笑容，他一声应答直接往男子跟前凑去。
虽然甘罗早熟难与普通小孩打打闹闹，但是这种状况，在他遇到大人时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听甘罗这声叔父喊得热切无比，脑中马上想起了他老挂在嘴边的叔父甘栎，就是这叔父教了他木匠技艺，制作傀儡。甘栎如今受文信侯吕不伟重用，在朝堂上虽称不上手掌大权，却也是吕不伟的心腹。
「看你这孩子这般精神，想必病灶也都好全了吧!啊呀!不枉我大老远地搜罗药材送来给你!」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啊呀呀! 」甘栎突然大声惊叹，他夸张的向甘罗手舞足蹈表达他的兴奋之情，其动作之夸张连在旁的我看了都有些傻住。 。
「对对对!你都不晓得，多亏几月前玉奴替叔父我出的好主意，这几日我在审办公务时可谓是顺顺利利啊，那些难缠的燕国使者终于收起贪婪的利嘴，灰溜溜的跑啦!」
「来来来！这是我从文信侯大人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千年丹木，此木据说是周穆王遇上的巧匠偃师所遗留下的木料，都说偃师造倡，当初他便是以这千年丹木造出巧夺天工的木人。这丹木稀世罕有，也就大人那能够藏有如此珍品!」
甘栎说罢，欢喜的从他的硕大的布囊中，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块递深褐色木块给甘罗。
只见甘罗瞥了一眼贵木，并未着急收下，反而淡眉微皱，认真道: 「燕国太子丹如今在秦国做人质，燕王此次又在特意派使节前来，莫不是声东击西，想借此与太子丹里应外合?」
「我的好玉奴，好玉奴啊!怎么年岁浅浅便如文信侯大人一般口气，你莫忧心，这事吕相大人手下的罗网早已把那些使节盯的死紧了，他们就是打个喷嚏罗网也晓得清清楚楚。」
“罗，罗网?好孰悉的名字”
顿时，脑中浮现有关罗网的消息是大秦的刺客集团，还有罗网组织背后的首领，中车府令赵高。
一想到这，我慌张的想向罗儿询问此事，可不知为何，当我要出口之际又是一刹恍神，脑中这些历史的细微异常就如同轻烟飘飞脑中。
下一刻，我又好似理所当然的继续听着甘栎与甘罗的谈话，却不知，这些日子以来 已经有数不清的相同事件，如今日一样被暗自遗忘。
此刻年仅八岁的甘罗与年近三十的甘栎乐此不疲地谈着，他们一大一小，一路从门庭小院聊到了院中书房。
顿时，书房中是回荡着他们热切的讨论声，而其中的内容不外乎就是傀儡戏法、大秦局势、文信侯吕不伟，以及各种各样的细碎家事。
数个时辰过去，正午的日头在他们的畅谈中渐渐落下，夕阳欲落之时，甘栎这才满脸不舍的别了甘罗缓缓离去。
夜幕悄悄降下，我伫立在甘罗房内的窗台前痴痴凝望着明月，甘罗则在一旁专心捣鼓今日甘栎赠予他的珍贵丹木。
眼前澄净的月光映入眼底，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平静油然而生。
我回首望向那专注异常的蓝眸与他细心严谨的神态，心里不禁感叹这些日子以来，我好像逐渐习惯了身旁的小甘罗。
有些时候，我会这么想着，想着如果我便这样在他身旁注视着他的一生，那倒也不坏。
也许，正是因为我现在是非人、非鬼、非神、非妖，非魔的不明意识，才能让我抱着如此平静的心情，去接纳我现在这个无形无体的状态。
「珑儿。」
甘罗亲昵一唤打断了我的思绪，只见他眉头高竖，嘴角开朗的扬起，顿时，他将手中制作到一半的人形傀儡朝我这一摆，一脸得意地向我展示他的作品。
一眼望去，傀儡小巧，精美异常，其形虽小，面容做工就如一个栩栩如生的武将，看起来威风傲气的很。它的珠子被甘罗刻画的炯炯有神，躯骨一挪一动下宛若真人，这样细细端详下，甘罗手头上这尊珍物，还真比起寻常木制傀儡多了一种灵气与不凡。
看着眼前孩童一脸得意的可爱模样，心理不经生出了捉弄之意。
「哇?!你这妇人雕的挺好的呀!」
我故意拉高音量大声呼喊，生怕甘罗没听清我将他做的英武的傀儡错当成了柔弱的妇人。
甘听一听我惊声大呼，脸上开朗的笑颜骤然散去。
他清澈的蓝眸因为震惊微幅颤动，只见他楞了片刻，粉唇里头的小牙默默咬紧。
正当我乐着等他发怒之时，他竟是一声阴怒的哼笑，冷道: 「是啊，比你漂亮多了，对吧。」
\"什?!!!\"
眼前面有怒纹，粗眉高竖，鼻头挺立，一脸威气的武将傀儡雄气的立在桌上。
望着这尊跟漂亮一点边都沾不上的傀儡，在想想甘罗特意反讽的话语，心里不禁暗想，这孩子根本就是披着幼童外皮的毒舌公啊!
「哈...哈，罗，罗儿真爱说笑，我既然非人，无形无体也不知样貌美丑，那这漂亮二字本就不适于我。」
我尴尬地苦笑两声，心里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就算我无外貌形体，也不乐意被人讽刺比一个凶面武将还丑呀?!
「珑说的甚是，漂亮二字与你无缘，许是只有丑字才能得匹配上你。」
顿时，脑门如遭雷击，他这话真是差点没把我给气晕过去。
甘罗见我莫不作答，拿起傀儡反常的朝我做了个其丑无比的鬼脸，咻的就给我跑得没影。
可是，他在逃跑前忘了一件事...。
我无法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啊?!!!
刹那，眼前一黑，意识消去，当我回过神来后，映入眼帘的是默默坐在庭院的暗角的甘罗。
眼下苍凉的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身旁独立的栎树枝叶在晚风吹抚下发出了无序的沙沙声。
当我正欲靠近，心头忽地疼了起来。在这寂静的黑夜里，甘罗细小的啜泣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庭院，为他瘦小的背影再添了几分孤寂。
「珑...珑是笨蛋，傻…傻子，蠢，蠢货，祖父他…祖父他…。」
「祖…祖父他明明智勇双全，威猛无比，才不是…才不是什么妇人。」
刹那，心中受甘罗的悲愤所感，脑中的意识完全沉入了他的悲苦中。
甘罗曾经有几次偶然提及他的祖父，但每当他提及总是匆匆带过关于他祖父的任何消息。纵使如此，他谈及祖父之时，话中流露的是难以掩盖的敬重与钦佩。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从傍晚开始雕琢到现在的武将傀儡的原型，就是他曾经提及的祖父甘茂，也是这瞬间，我才赫然明白，我开了多么愚蠢又可恶的玩笑。
甘罗压声啜泣，他口中难过的泣语，如寒刃一刀一刀的削下我的自以为是。
于是，我往他身后靠去，从背后紧紧搂住了栎树下哭泣的孩子。
在这举动的背后，心中突然万分庆幸无形无体的我，再触碰他时至少还保留着类似清风抚过肌肤的微弱触感。
「对，珑是笨蛋。」我颤抖开口，却不想，我本以为不存在的眼泪，在此刻竟是化作一抹的温暖从脸颊缓缓落下。
甘罗似乎感觉到了我从背后紧搂着他，他娇小的身子一抖，啜泣声戛然而止。
「对…对不起，都是珑儿不好。」
忽地，心中的自责与羞愧淹没了理智，我本想认真地向甘罗道歉，却没想到我竟是比他哭的还惨。
我赶紧整理情绪想说出完整的道歉，但每当再次出口，结果却是越来越糟。
「我…我本来…本来，本来只想捉弄你，我，我…不，不是，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半晌，一轮又一轮的失败重来，我才终于完整向他表达我的歉意。
只见他的身子瑟缩一瞬，并用手忙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你别…别哭了。」
听到甘罗有些故作坚强的安慰，我越发抱紧了怀中的男孩，凝视他独自一人的背影，心中不免再次感受到这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孤寂。
我悄悄伸手，轻轻碰触甘罗小手上紧攥着的傀儡，说: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你可否愿意跟我说说他的故事。」
甘罗听了我的请求后并未马上答应，他在望月下静默了许久，我也就这么小心地搂着他，一寸也未曾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夜风好似在冷上几分，凉月悄悄地躲入云海，甘罗有些沙哑的童声才小心翼翼的出口。
「祖父...祖父一生战场厮杀，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曾官居左丞相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专注听着甘罗讲述他祖父宏伟的事迹，甘罗原本有些沙哑的低语，受故事中一场又一场凶险的战役与机制的谋略，转为了振奋又激昂的说谈。
「可是。」
刹那，一声可是，有如从万丈高空里坠落的星点，在耀眼的瞬间无声殒落。
「一生奉献，一世坚持，到头来却是换来孑然一身，独亡于魏。」
「魂归……异土兮，终不回。须芒……漫漫兮，何人知。」
眼前语气淡漠的男孩说完后，蓝眸悄悄往挪了几分，他纤长的睫毛在月色下如染微霜。
这在瞬间，他的所见所感仿佛点点星光，轻轻洒落在我的心海。
曾经，我会想着即使他有异于常人的天赋，即使他头脑聪慧与寻常孩童不同，即使如此，这也不妨碍他在童年时光尽情地玩耍，尽情的感受这个多彩的世界。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当其他孩童骑着竹马，挥舞竹藤，三五成群同欢童乐时，这位早熟的孩子，却是手拿卷文，眼观家国，朗谈天下大势。
「罗儿，自我与你相识的些日子以来，你除了研究机关傀儡，无不是在埋头苦读，难不成你想…。」
话未说完，我却先被甘罗的眼神给震慑住了。
眼前年仅八岁的孩童，眼眸里深深刻印着与幼龄不符的坚毅与成熟。他凝视着我，明明我无形无影，他却好似知晓我的眼眸在哪一般，真诚又坚定的注视着我。
「珑想说我会像祖父一般报效大秦?又或者想超越祖父的成就?」
听到甘罗一针见血的反问，我吃惊一楞不知如何回答。
「在他人眼里祖父一生奉献于秦，却在最风光之际离开秦土，无人知晓为何他会做出这个抉择，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是整个甘家也同样未能明白其意。」
「在我心中我的确深深的敬慕祖父，但是—我绝不会同祖父一样在最后撒手离开，即便穷尽一生，即使道阻且常，我甘氏，甘罗，必会穷一生之力，辅秦报国，为的家国安康，民安定，四海无战祸，八方无乱世。」
「生于秦土，呼其风，饮其泉，食其栗，此处为我家，为我国，为家为国，就是肝脑涂地，我也在所不辞。」
甘罗振奋激语，他蓝眸中的坚定与勇气，如同不灭的明炬，点亮了漆黑的夜影。
「罗儿。」
我淡然一唤，下意识的再将他拥紧几分。
纵使我无形体，但唯独甘罗，唯独罗儿是在这世界中，我唯一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温度与情感的一个人。
没想到他小小身躯里头，背负着复如此沉重远大的抱负，更没想到，即便他祖父最后客死异乡，他却依然选择了为国为民的艰险路途。
顿时，心中好似有种奇妙的感觉隐隐发作，我虽不明白这沉重的快令人窒息，却又夹杂着感慨与幸福的感受是什么，但我却深刻感受到了他心中坚忍不拔的壮志。
此刻，看着怀中被我的拥抱震惊的蓝眸少年，心中种下了与他一样坚忍地念想。
若这是他欲行之路，那我便随其身侧为他见证，若路上艰苦寒凉冻人，那我便化作一方暖阳，暖他一生，伴他一世。
「我在，我陪你。」
刹那，甘罗震惊一楞，他湛蓝的眼眸缀上了点点星芒，小嘴微开欲想说什么，磨耗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
「这还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将这话说给叔父以外的人，不…应该说，这是我头一次说给一只鬼听。」
「叔父?莫非你未曾将此事说与你父母? 」
甘罗摇了摇头，望着安静的别院压声道: 「别看娘素日严厉坚强，实则是常常勉强自己累坏了身子。」
「若是让娘知晓我小小年纪便身怀大志，那她一头乌黑又不知要添上几丝雪白，等我年岁在大些，学识充沛后，我才打算将这些话告诉娘亲。」
「呵呵，如果罗儿现在还不算学识充沛，那像我这种的，不就真成了地上一字不识的蚂蚱了。」我无奈苦笑，甘罗听闻后轻轻抿嘴一笑，蓝眸偷偷地移往他处，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而阿爹…阿爹他个性上有些...。」
甘罗轻轻叹息，无奈道: 「有些迟钝。」
「以爹的个性，若我将此事说与了他，不出一日，娘定会忧心忡忡地奔到我的房里，拉着我急切询问了。」
甘罗说罢，无奈地小脸上露出了浅浅一笑，看着他清朗的笑容，心里头顿觉得开朗许多。
总觉得方才沉重的话题，不论如何艰难，眼前的星眸之子都能跨过障碍勇往直前。
今夜我与甘罗畅谈许久，一路上走过了寂静的别院，穿过了无人的廊道，终于回到了他的卧房。
甘罗换下便服后，便躺上了床准备入睡。
「珑儿。」甘罗小声呼唤，我便马上从窗台旁奔到他的床头旁。
「你是只笨鬼。」
听见突来的笨鬼二字，方才酝酿的温馨登时消失的无影无迹，在这节骨上我真是差点被安稳躺在床上的甘罗给气死。
正当我愈要发作之际，在心底的角落却萌生了另一种质疑。
“莫非他还在生我的气?”
再次细思，一开始的玩笑本就是我的错失，所以他这声笨鬼骂的真的是刚好而已。
于是，突来的怒火渐渐被愧意给浇灭，我看着床上的甘罗冷静反省，脑中的那声笨鬼也就这样被我默许了。
「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你说…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刹那，甘罗嗑嗑巴巴的轻声询问，语中是难以遮掩的害羞，他的头悄悄撇了过去，好似不敢正眼看我，又期待着我的回答。
甘罗真诚又难为情的一问，瞬间打消了心中的愧意，顿时，一股强烈的感觉在心海里翻滚。
我微微一笑的轻抚他的头顶，这次他没有被我的举动吓到身子一抖，反而很放松的安稳躺着。
「对，我陪你。」我真诚回答，甘罗一听，半身直接坐了起来惊诧的望着我。
刹那，他眼中的蓝珠子真挚地凝视着我，让我看得有些入神。
「一言为定?!」甘罗惊喜一喊，我也不遑多让，直接上前抱紧了他，这无形的拥抱，就好似他与他娘亲二人独处时，互相给予彼此的拥抱一般，都是如此充满温暖与安全感。
「一言为定。」
「你不唤我玉奴就算了，你还唤我罗儿!。」
「罗儿可是只有爹娘能叫，你别胡喊!还有，还有你这只鬼也太不懂礼数了，直呼他人姓名可是大不敬!」
「更何况...你还加了个小字...我，我同你讲，我可是已经八岁了! 」甘罗稚嫩的童声越发地小了下去，似乎对\"小\"这字颇有微词。
「八岁? 」
「我看你这暖嫩模样，娇巧的身版，分明就是六岁多些，顶多七岁。」我不在意的随口一说，谁知甘罗一听，怒的蹙眉，嘲讽道: 「哼哼!算了，你本为鬼不受人间道里约束也罢，我便不同一只\"无名鬼\"计较!」
「这小罗儿你爱唤便让你唤去，不过...你，你的名字我也替你想好了。」
「什么?! 」我惊愣一喊，语中满是不愿，结果这次，他小子脸上倒是显现出了不同于寻常孩童的奸巧笑意。
「从今日起我就唤你阿铃，铜铃的铃，都说铜铃之声清脆醒人，说不定这样喊下来，你就会想起你的过去也不一定。」
「不要，我…我也是有名字的好吗!」听他这样乱取，不知如何心头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笨鬼，方才是谁说忘记自己是谁了?」甘罗一针见血的淡然反驳，让他原本不带恶意的”笨鬼”二字显得更加讽刺。
「等等，你先说为何要取这阿铃二字?」
「此名是我过去养的黄鸟的名字。」甘罗自豪地说着，脸上尽是孩童的得意与纯真。
「蛤!?」
「你…你给我取的名字，是…是，是你养的宠物黄鸟?!」
我虽没有实质身躯，但此刻我真是差一点不被气到吐血，这…这孩子，这孩子的确是八岁孩童对吧?!
「交交黄鸟，止于桑，阿铃恰好也是我在桑树枝上发现的。」
「等等!你给我等等，我极力反对!我不要这个名字，你的黄鸟与我毫无干系，在怎样…在怎样我也要一个跟我有关的，至少…至少不能是宠物的名字!」
「与你有关?」甘罗听闻我的要求后，突然安静的了好一会，他蓝眸低垂沉思了几刻钟方才回神。
「不然”玲珑”二字你觉得如何?」
「所以我说…你至少也给我取个有关的?」我无奈道，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男孩。
「嘻嘻，有，当然有，这”玲珑”可是取自于我配戴于身整整七日的碧玉玲珑，想必你方才也瞧见了，从我脖颈上取下的龙形玉石，那块清澄通透的玉石便是碧玉玲珑。」
「碧玉玲珑是我出生之时，一位高人相赠于甘家的龙形宝玉，当时爹娘他们收下后便一直小心保管。」
「在我六岁那年，爹娘与吕相大人闲谈途中偶然谈及碧玉玲珑，尔后娘亲将宝玉拿出令大人一观，结果大人一见宝玉大喜，当下就想重金收购玉石。」
「不过听娘亲说，那位高人曾言玉缘难得，不可赠之，玉本灵物，认主难改。所以当爹娘将此事同相国大人说后，大人便脸色沉重的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外，大人离去前还有刻意嘱咐爹娘，这玲珑去邪避凶，乃稀世绝品，万万不可丢了。正因如此，这次我大病不起，娘才会将小心保管的玉石托付于我。」
「你给我等一下，所以我说这玉石同我又有何干系？」
「傻瓜，你难道不觉此事过于蹊跷? 」
「七日前玉石尚未离身我未见你，七日后我大病见好，玲珑刚好要取下，我恰好就撞见你了。」
「何况吕相大人也说此玉乃稀世罕有，或有灵有神都未可知，说不定你这鬼灵过去与玲珑玉石有什么牵扯。」
「你...你说的头头是道，结果不会只是因为这玉石的”玲”字与”铃”同音，才故意说了一长串想说服我吧? 」
我紧张的向甘罗打探，却不想，甘罗脸上勾起一抹得意的坏笑，否定道: 「嘻嘻，你想多了。」看着他狡黠的笑颜，我心想他压根就是因为玲与铃同音，才将我唤作玲珑。
可眼下就算我要反驳，也说不出什么比他更有理的话。
我闷闷的纠结许久，想到方才那晶莹剔透的龙形玉石，的确算得上是我初见的之物。于是，我苦恼一阵后，还是做出了最后一丝的挣扎。
「玲珑二字可以，但...不许唤我玲字只许唤珑，如何?」
拜托!拜托!拜托!我可不想让你把我当作你过世的小黄鸟呀?!
我焦虑的看着甘罗，他蓝眸悄悄的垂了下来，一脸严肃的无声沉思。
「唉，真拿你这笨鬼没办法。」
「那我们今日起就是朋友了，请多指教，小—珑—儿! 」
小?小珑...珑儿?这，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冤冤相报何时了?!
自这天以后，我便唤他罗儿，他则唤我珑儿。
唯独去除小字这点，我们非常有默契的达成共识。
一月过去，我与甘罗互相试验讨论，终于得出了关于自身的三大特性。
其一，我无法离开甘罗太远，甚至说，只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行动也不为过。
其二，这段期间我偶尔会不自主的出神失去意识，每当我出神之际，甘罗便寻不着我，我对此除了浑然不觉外，也难以明白为何会如此诡异的状况。
其三，也是让我最介怀的一点，对于甘罗来说我无形，无声，无影，也因为这些特性，他总把我当成一只鬼，正因如此，日子久了我渐渐默认起鬼灵的这个身分。
另外，在闲暇之余，甘罗也以简洁易懂的方式将甘家的人事物，以及六国的局势一一梳理给我。
秦王政二十一年，六国韩国已灭，剩下的五国各个胆战心惊，无不是开始为秦国下一步举动感到惊惶。
而甘罗是甘家最小的孩子，与他同辈的手足早已成年，也在数十年前就分家出去。
在这甘家，甘罗虽是备受长辈宠爱，但他自己未有能够交心的手足，更何况他天生聪敏与寻常孩童相处起来不禁难以融入。
于是，失了同侪陪伴，甘罗自幼便沉浸汪洋书海中，不仅如此，他的叔父怕他寂寞还教了他匠人造偶的技法。
起初这制作木偶也算是打发时间，可没想到甘罗悟性极高，小小年纪便通得许多杂点要领，这傀儡的做工也是一年比一年精湛，甚至有不少富人为此特意寻上门收购他做的傀儡。
就冲着他聪明过人的头脑，以及远超常人的悟性来说，有时脑中甚至会不经意出现，这小孩怎么比我还成熟的想法。若是不看他的娇小的身形与稚嫩的童音，就凭他小脑袋瓜里装的学识与见闻，谁说他是哪边王公贵族的夫子我也信。
巳时之刻，甘家的庭院外，甘罗专注地盯着不远处的小拱门，他手中厚重的竹简被他摊了又卷，卷了又摊，我看着他娇嫩的小手被竹简摩擦到有些破皮，不禁生了怜惜之意。
「珑儿，珑儿。」
突地，甘罗稚嫩又欣喜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只见他一个劲地傻笑，随后喜孜孜又说: 「贵客临门。」
「贵客? 」
疑问出口，一声沉稳又亲切的大喊从我的后方传来。
未等我回神，一位消瘦的男子径直从我的身躯穿过，他飞奔的沙尘扬起，挡住了我的视线。
「玉奴! 」
「叔父!」甘罗白嫩的小脸扬起开朗的笑容，他一声应答直接往男子跟前凑去。
虽然甘罗早熟难与普通小孩打打闹闹，但是这种状况，在他遇到大人时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听甘罗这声叔父喊得热切无比，脑中马上想起了他老挂在嘴边的叔父甘栎，就是这叔父教了他木匠技艺，制作傀儡。甘栎如今受文信侯吕不伟重用，在朝堂上虽称不上手掌大权，却也是吕不伟的心腹。
「看你这孩子这般精神，想必病灶也都好全了吧!啊呀!不枉我大老远地搜罗药材送来给你!」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啊呀呀! 」甘栎突然大声惊叹，他夸张的向甘罗手舞足蹈表达他的兴奋之情，其动作之夸张连在旁的我看了都有些傻住。 。
「对对对!你都不晓得，多亏几月前玉奴替叔父我出的好主意，这几日我在审办公务时可谓是顺顺利利啊，那些难缠的燕国使者终于收起贪婪的利嘴，灰溜溜的跑啦!」
「来来来！这是我从文信侯大人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千年丹木，此木据说是周穆王遇上的巧匠偃师所遗留下的木料，都说偃师造倡，当初他便是以这千年丹木造出巧夺天工的木人。这丹木稀世罕有，也就大人那能够藏有如此珍品!」
甘栎说罢，欢喜的从他的硕大的布囊中，小心翼翼的捧出一块递深褐色木块给甘罗。
只见甘罗瞥了一眼贵木，并未着急收下，反而淡眉微皱，认真道: 「燕国太子丹如今在秦国做人质，燕王此次又在特意派使节前来，莫不是声东击西，想借此与太子丹里应外合?」
「我的好玉奴，好玉奴啊!怎么年岁浅浅便如文信侯大人一般口气，你莫忧心，这事吕相大人手下的罗网早已把那些使节盯的死紧了，他们就是打个喷嚏罗网也晓得清清楚楚。」
“罗，罗网?好孰悉的名字”
顿时，脑中浮现有关罗网的消息是大秦的刺客集团，还有罗网组织背后的首领，中车府令赵高。
一想到这，我慌张的想向罗儿询问此事，可不知为何，当我要出口之际又是一刹恍神，脑中这些历史的细微异常就如同轻烟飘飞脑中。
下一刻，我又好似理所当然的继续听着甘栎与甘罗的谈话，却不知，这些日子以来 已经有数不清的相同事件，如今日一样被暗自遗忘。
此刻年仅八岁的甘罗与年近三十的甘栎乐此不疲地谈着，他们一大一小，一路从门庭小院聊到了院中书房。
顿时，书房中是回荡着他们热切的讨论声，而其中的内容不外乎就是傀儡戏法、大秦局势、文信侯吕不伟，以及各种各样的细碎家事。
数个时辰过去，正午的日头在他们的畅谈中渐渐落下，夕阳欲落之时，甘栎这才满脸不舍的别了甘罗缓缓离去。
夜幕悄悄降下，我伫立在甘罗房内的窗台前痴痴凝望着明月，甘罗则在一旁专心捣鼓今日甘栎赠予他的珍贵丹木。
眼前澄净的月光映入眼底，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平静油然而生。
我回首望向那专注异常的蓝眸与他细心严谨的神态，心里不禁感叹这些日子以来，我好像逐渐习惯了身旁的小甘罗。
有些时候，我会这么想着，想着如果我便这样在他身旁注视着他的一生，那倒也不坏。
也许，正是因为我现在是非人、非鬼、非神、非妖，非魔的不明意识，才能让我抱着如此平静的心情，去接纳我现在这个无形无体的状态。
「珑儿。」
甘罗亲昵一唤打断了我的思绪，只见他眉头高竖，嘴角开朗的扬起，顿时，他将手中制作到一半的人形傀儡朝我这一摆，一脸得意地向我展示他的作品。
一眼望去，傀儡小巧，精美异常，其形虽小，面容做工就如一个栩栩如生的武将，看起来威风傲气的很。它的珠子被甘罗刻画的炯炯有神，躯骨一挪一动下宛若真人，这样细细端详下，甘罗手头上这尊珍物，还真比起寻常木制傀儡多了一种灵气与不凡。
看着眼前孩童一脸得意的可爱模样，心理不经生出了捉弄之意。
「哇?!你这妇人雕的挺好的呀!」
我故意拉高音量大声呼喊，生怕甘罗没听清我将他做的英武的傀儡错当成了柔弱的妇人。
甘听一听我惊声大呼，脸上开朗的笑颜骤然散去。
他清澈的蓝眸因为震惊微幅颤动，只见他楞了片刻，粉唇里头的小牙默默咬紧。
正当我乐着等他发怒之时，他竟是一声阴怒的哼笑，冷道: 「是啊，比你漂亮多了，对吧。」
\"什?!!!\"
眼前面有怒纹，粗眉高竖，鼻头挺立，一脸威气的武将傀儡雄气的立在桌上。
望着这尊跟漂亮一点边都沾不上的傀儡，在想想甘罗特意反讽的话语，心里不禁暗想，这孩子根本就是披着幼童外皮的毒舌公啊!
「哈...哈，罗，罗儿真爱说笑，我既然非人，无形无体也不知样貌美丑，那这漂亮二字本就不适于我。」
我尴尬地苦笑两声，心里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就算我无外貌形体，也不乐意被人讽刺比一个凶面武将还丑呀?!
「珑说的甚是，漂亮二字与你无缘，许是只有丑字才能得匹配上你。」
顿时，脑门如遭雷击，他这话真是差点没把我给气晕过去。
甘罗见我莫不作答，拿起傀儡反常的朝我做了个其丑无比的鬼脸，咻的就给我跑得没影。
可是，他在逃跑前忘了一件事...。
我无法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啊?!!!
刹那，眼前一黑，意识消去，当我回过神来后，映入眼帘的是默默坐在庭院的暗角的甘罗。
眼下苍凉的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身旁独立的栎树枝叶在晚风吹抚下发出了无序的沙沙声。
当我正欲靠近，心头忽地疼了起来。在这寂静的黑夜里，甘罗细小的啜泣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庭院，为他瘦小的背影再添了几分孤寂。
「珑...珑是笨蛋，傻…傻子，蠢，蠢货，祖父他…祖父他…。」
「祖…祖父他明明智勇双全，威猛无比，才不是…才不是什么妇人。」
刹那，心中受甘罗的悲愤所感，脑中的意识完全沉入了他的悲苦中。
甘罗曾经有几次偶然提及他的祖父，但每当他提及总是匆匆带过关于他祖父的任何消息。纵使如此，他谈及祖父之时，话中流露的是难以掩盖的敬重与钦佩。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从傍晚开始雕琢到现在的武将傀儡的原型，就是他曾经提及的祖父甘茂，也是这瞬间，我才赫然明白，我开了多么愚蠢又可恶的玩笑。
甘罗压声啜泣，他口中难过的泣语，如寒刃一刀一刀的削下我的自以为是。
于是，我往他身后靠去，从背后紧紧搂住了栎树下哭泣的孩子。
在这举动的背后，心中突然万分庆幸无形无体的我，再触碰他时至少还保留着类似清风抚过肌肤的微弱触感。
「对，珑是笨蛋。」我颤抖开口，却不想，我本以为不存在的眼泪，在此刻竟是化作一抹的温暖从脸颊缓缓落下。
甘罗似乎感觉到了我从背后紧搂着他，他娇小的身子一抖，啜泣声戛然而止。
「对…对不起，都是珑儿不好。」
忽地，心中的自责与羞愧淹没了理智，我本想认真地向甘罗道歉，却没想到我竟是比他哭的还惨。
我赶紧整理情绪想说出完整的道歉，但每当再次出口，结果却是越来越糟。
「我…我本来…本来，本来只想捉弄你，我，我…不，不是，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半晌，一轮又一轮的失败重来，我才终于完整向他表达我的歉意。
只见他的身子瑟缩一瞬，并用手忙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你别…别哭了。」
听到甘罗有些故作坚强的安慰，我越发抱紧了怀中的男孩，凝视他独自一人的背影，心中不免再次感受到这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孤寂。
我悄悄伸手，轻轻碰触甘罗小手上紧攥着的傀儡，说: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你可否愿意跟我说说他的故事。」
甘罗听了我的请求后并未马上答应，他在望月下静默了许久，我也就这么小心地搂着他，一寸也未曾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夜风好似在冷上几分，凉月悄悄地躲入云海，甘罗有些沙哑的童声才小心翼翼的出口。
「祖父...祖父一生战场厮杀，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曾官居左丞相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专注听着甘罗讲述他祖父宏伟的事迹，甘罗原本有些沙哑的低语，受故事中一场又一场凶险的战役与机制的谋略，转为了振奋又激昂的说谈。
「可是。」
刹那，一声可是，有如从万丈高空里坠落的星点，在耀眼的瞬间无声殒落。
「一生奉献，一世坚持，到头来却是换来孑然一身，独亡于魏。」
「魂归……异土兮，终不回。须芒……漫漫兮，何人知。」
眼前语气淡漠的男孩说完后，蓝眸悄悄往挪了几分，他纤长的睫毛在月色下如染微霜。
这在瞬间，他的所见所感仿佛点点星光，轻轻洒落在我的心海。
曾经，我会想着即使他有异于常人的天赋，即使他头脑聪慧与寻常孩童不同，即使如此，这也不妨碍他在童年时光尽情地玩耍，尽情的感受这个多彩的世界。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当其他孩童骑着竹马，挥舞竹藤，三五成群同欢童乐时，这位早熟的孩子，却是手拿卷文，眼观家国，朗谈天下大势。
「罗儿，自我与你相识的些日子以来，你除了研究机关傀儡，无不是在埋头苦读，难不成你想…。」
话未说完，我却先被甘罗的眼神给震慑住了。
眼前年仅八岁的孩童，眼眸里深深刻印着与幼龄不符的坚毅与成熟。他凝视着我，明明我无形无影，他却好似知晓我的眼眸在哪一般，真诚又坚定的注视着我。
「珑想说我会像祖父一般报效大秦?又或者想超越祖父的成就?」
听到甘罗一针见血的反问，我吃惊一楞不知如何回答。
「在他人眼里祖父一生奉献于秦，却在最风光之际离开秦土，无人知晓为何他会做出这个抉择，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是整个甘家也同样未能明白其意。」
「在我心中我的确深深的敬慕祖父，但是—我绝不会同祖父一样在最后撒手离开，即便穷尽一生，即使道阻且常，我甘氏，甘罗，必会穷一生之力，辅秦报国，为的家国安康，民安定，四海无战祸，八方无乱世。」
「生于秦土，呼其风，饮其泉，食其栗，此处为我家，为我国，为家为国，就是肝脑涂地，我也在所不辞。」
甘罗振奋激语，他蓝眸中的坚定与勇气，如同不灭的明炬，点亮了漆黑的夜影。
「罗儿。」
我淡然一唤，下意识的再将他拥紧几分。
纵使我无形体，但唯独甘罗，唯独罗儿是在这世界中，我唯一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温度与情感的一个人。
没想到他小小身躯里头，背负着复如此沉重远大的抱负，更没想到，即便他祖父最后客死异乡，他却依然选择了为国为民的艰险路途。
顿时，心中好似有种奇妙的感觉隐隐发作，我虽不明白这沉重的快令人窒息，却又夹杂着感慨与幸福的感受是什么，但我却深刻感受到了他心中坚忍不拔的壮志。
此刻，看着怀中被我的拥抱震惊的蓝眸少年，心中种下了与他一样坚忍地念想。
若这是他欲行之路，那我便随其身侧为他见证，若路上艰苦寒凉冻人，那我便化作一方暖阳，暖他一生，伴他一世。
「我在，我陪你。」
刹那，甘罗震惊一楞，他湛蓝的眼眸缀上了点点星芒，小嘴微开欲想说什么，磨耗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
「这还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将这话说给叔父以外的人，不…应该说，这是我头一次说给一只鬼听。」
「叔父?莫非你未曾将此事说与你父母? 」
甘罗摇了摇头，望着安静的别院压声道: 「别看娘素日严厉坚强，实则是常常勉强自己累坏了身子。」
「若是让娘知晓我小小年纪便身怀大志，那她一头乌黑又不知要添上几丝雪白，等我年岁在大些，学识充沛后，我才打算将这些话告诉娘亲。」
「呵呵，如果罗儿现在还不算学识充沛，那像我这种的，不就真成了地上一字不识的蚂蚱了。」我无奈苦笑，甘罗听闻后轻轻抿嘴一笑，蓝眸偷偷地移往他处，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而阿爹…阿爹他个性上有些...。」
甘罗轻轻叹息，无奈道: 「有些迟钝。」
「以爹的个性，若我将此事说与了他，不出一日，娘定会忧心忡忡地奔到我的房里，拉着我急切询问了。」
甘罗说罢，无奈地小脸上露出了浅浅一笑，看着他清朗的笑容，心里头顿觉得开朗许多。
总觉得方才沉重的话题，不论如何艰难，眼前的星眸之子都能跨过障碍勇往直前。
今夜我与甘罗畅谈许久，一路上走过了寂静的别院，穿过了无人的廊道，终于回到了他的卧房。
甘罗换下便服后，便躺上了床准备入睡。
「珑儿。」甘罗小声呼唤，我便马上从窗台旁奔到他的床头旁。
「你是只笨鬼。」
听见突来的笨鬼二字，方才酝酿的温馨登时消失的无影无迹，在这节骨上我真是差点被安稳躺在床上的甘罗给气死。
正当我愈要发作之际，在心底的角落却萌生了另一种质疑。
“莫非他还在生我的气?”
再次细思，一开始的玩笑本就是我的错失，所以他这声笨鬼骂的真的是刚好而已。
于是，突来的怒火渐渐被愧意给浇灭，我看着床上的甘罗冷静反省，脑中的那声笨鬼也就这样被我默许了。
「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你说…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刹那，甘罗嗑嗑巴巴的轻声询问，语中是难以遮掩的害羞，他的头悄悄撇了过去，好似不敢正眼看我，又期待着我的回答。
甘罗真诚又难为情的一问，瞬间打消了心中的愧意，顿时，一股强烈的感觉在心海里翻滚。
我微微一笑的轻抚他的头顶，这次他没有被我的举动吓到身子一抖，反而很放松的安稳躺着。
「对，我陪你。」我真诚回答，甘罗一听，半身直接坐了起来惊诧的望着我。
刹那，他眼中的蓝珠子真挚地凝视着我，让我看得有些入神。
「一言为定?!」甘罗惊喜一喊，我也不遑多让，直接上前抱紧了他，这无形的拥抱，就好似他与他娘亲二人独处时，互相给予彼此的拥抱一般，都是如此充满温暖与安全感。
「一言为定。」